台上痕

　　卡西安耸耸肩，有些可惜地说：“皮埃尔吗？差不多都是些千篇一律的错误，人就是这样，拥有权力就会扩大野心，直到最后连自己都吞噬掉。我不清楚佐伊会怎么处置他，你刚刚在塔顶上没看见吗？”

　　台浥尘被冻僵得微微发红的面部流露出冷淡的、讥讽的表情：“你当我是你的监视器吗？”

　　艾斯蒙德说起话来很平静，有如毛线上的绒毛一样柔顺，这完全都不像他了。他心平气和地放下半个围脖，倒了两杯咖啡，一杯给卡西安，另一杯是他自己的。

　　台浥尘没有理睬他小气与刻意的忽视，腔调没有改变，甚至带着一丝假惺惺的关怀，“卡西安，你知道我们父子俩这些年一路走来有多不容易，所以我这个养子也该为你做点事，对吧？”

　　“大概只会是闯祸的事。”卡西安挑了挑眉，俨然像个怀疑宇宙是否存在的古董老教授，习惯性地对台浥尘冷嘲热讽。

　　“随你怎么想，反正佐伊理所当然地认为。我闯祸的部分原因是，‘你这个父亲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这话佐伊对卡西安特别强调过，他语调中透露着索然无味的冷淡，让卡西安很头疼如何教育台浥尘这件事。

　　卡西安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疲惫的双眼下泛着乌青，好久没睡过好觉的模样。

　　台浥尘心情大为舒畅，看着卡西安慢吞吞地回应他：“是在考虑要不要救出皮埃尔吗？”

　　台浥尘问：“如果我回答是呢？”

　　卡西安反应剧烈，拿起又落下的咖啡杯遽然震碎，咖啡液飞溅在军靴与沙发上，台浥尘用惋惜的神情注视他，最后也只露出一个惯有的冷淡微笑。

　　卡西安虽然没带着台浥尘会满腔热情地帮忙的希冀，可对方表现的距离感有些过于强烈，他心中暗自评价，这个时代的孩子都不怎么会尊重人。

　　他平心静气地露出微笑，说道：“随你怎么做都好，保证皮埃尔的人身安全，我不希望日后被法布里斯追着咒骂。”

　　台浥尘回道：“我太了解你这贪图私利还有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脾气了，干爹。”

　　卡西安对他的话露出讥讽的微笑，“还有附加条件吗？”

　　“我要求半个月的长假。”台浥尘不经心地随口说道。

　　卡西安的目光笼罩上一层郁抑的愁云，他翘起腿，按了按额头，道：“不行。”

　　台浥尘：“我没有问你的意见，方才也说了，这是附加条件，天底下又有谁会问别人附加条件能不能通过的问题？”

　　卡西安无言以对，对能言善辩，思维中带有巧言令色成分的台浥尘毫无办法，他甚至想过与佐伊抨击此人，以此达到削弱“父子”关系的效果，然而当他与佐伊提起这件事，对方脸颊上顿时流露出冰冷刺骨的冷漠神态，就像长了嘴巴似的告诉他，想替他求情的事绝对不可能。

　　卡西安背地里骂了佐伊好几遍。

　　台浥尘离开庄园，他提前预订的的轿车在大门旁等待，他随手摘了朵冷僵的玫瑰，撕扯下凝结着冰晶的花瓣放入口中，玫瑰的浓香与冰霜的刺激混合在一起，他登时清醒了许多。

　　坐上车后座，硬垫子甚至被不知哪位如钢铁般的先生的石头屁股磨出了沟坎，台浥尘为了避免与之契合，小心产生神经上的共颤让他灵魂升天，扯开垫子丢出窗外。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两眼，被回视后没敢再看。

　　台浥尘踢了一脚驾驶座，司机唯唯诺诺地缩成一团，照裤子上蹭了蹭掌心的冷汗，问：“那个……先生，你想去哪啊？”

　　“我说去海港，你敢送吗？”台浥尘这时看着挺慈眉善目的。

　　司机听到“海港”就如同被电击般僵直上半身，与台浥尘保持着距离，通过后视镜又看了一眼，摇头：“这我哪敢啊？”

　　“你要不要金条啊？”台浥尘忽然问。

　　司机八成被话题的转变速度绕弯脑袋，张口便答：“要啊。”

　　台浥尘眯起眼睛笑了，凑到他耳边去，司机连忙往方向盘那边躲，发现还是躲不远，便打开车窗任上半身漂泊在风雪中。

　　“回来！”台浥尘拉了他一下，声调挺严肃。

　　司机抽回脑袋，坐得端正：“行。”

　　台浥尘姿势慵懒地趴在驾驶座的靠枕上，为了离司机近点，顺手把旁边的磨石坐垫抛出去，他笑眯眯地说：“哥哥兜里有金条，你暂时把我送回海港，不放心你就跟着，我要顺路办点事。事成之后，金条给你，然后你再把我送回金苦什。钱也赚了，任务也完成了，关键还不会被他们知道，两全其美的法子啊！你说是不是？”

　　司机心里一惊，“不好吧？”

　　“这有什么好跟不好的，又不是跟我去偷情，你还担心你女朋友吃醋啊？”台浥尘搭着司机小哥的肩膀，连金条连银砖地摆在台面上，表情丰富得像一溜儿吹拉弹唱，“眨眼”功夫，小哥迟疑地点头：“行。”

　　司机小哥动作僵硬缓慢地打着火，台浥尘从他脸上看出预备打退堂鼓的架势，便打开车门把他拽下来又塞进后座。

　　台浥尘刚坐下，身觉不对劲，起身看到两道圆润的弧与尖尖的角，顿时有了想要拔枪扫射的怒意。

　　小哥唯唯诺诺地舔了舔干嘴唇，不确定地问：“车子太便宜，你不会开吗？要不还是换我来吧？”

　　台浥尘勉强挤出微笑，拉小哥下来立正，他取下垫子贴上小哥的屁股，又不顾形象地跑到方才两个垫子旁边，拾回来再与那坚硬的屁股进行型号比对，最终确认无疑，是小哥本人的。

　　台浥尘深呼吸，疑道：“不会坐你车的人都是自己开车的吧？”

　　“我没有驾照。”小哥说。

　　台浥尘声调拔高两个度还是无法充分表达他的震惊，他拉住小哥的手，“你多大？没驾照怎么来金苦什接这活去开车啊？”

　　小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我原本也是海港人，今年16了。有阵社会上特别乱，我是被从公交车站绑来蓝塞的，我谁也不认识，为了讨生活跟着签了蓝塞的劳工合同，然后就一直干出租车。”

　　台浥尘脑海中慢慢浮出“未成年禁止开车”的标语，可他在七年前就上车转得顶溜，眼下无疑是没有资格对小哥的境况指指点点。

　　他拍了拍小哥的肩膀，佯装抹泪，“那还说什么？跟我回去吧，回海港，然后悄悄溜回家。再也别回来了，以后长点心别什么地方都敢去。”

　　小哥：“我是被绑来的！”

　　台浥尘：“……”我没说不知道这事。

　　小哥步入社会打工人后的生活看……听起来过的不是很美妙，嚎哭的动静快能与电钻媲美了。

　　台浥尘按按眉，转头从衬衣上割下一道布条，把小哥五花大绑塞进后备箱，他坐上驾驶座开车往港口的方向行驶。

　　越靠近港口和金苦什的边缘地带，雪势就越小，雪花渐渐没了身影，清凉的雨丝滴在台浥尘脸颊上。

　　林青渭这会儿八成还睡着，折腾半夜属实是难为他。

　　台浥尘正想好了买些礼品拿去道歉，忽地想起自己还不清楚林青渭的喜好。唯一喜欢的是埃莱娜清洗过的蓝莓和蔬菜杂烩汤。

　　台浥尘舔了下牙齿，皱了皱眉，他记得，林青渭原来并不喜欢那么多蔬菜的，他是个很挑食的男孩。

　　后备箱在响，台浥尘向后看了眼，小哥蜷着腿踢踹座椅想引起他的注意。台浥尘朝后备箱喊：“再等等，上了货船就给你解绑。”

　　港口的检查人员对台浥尘的身份毫无招架之力，车子和后备箱的人一起被运上货船，台浥尘是直接把车开了上去。

　　他们被关进船厢中，台浥尘才下车打开后备箱把小哥放出来，像逗猫遛狗地给他解绑，放手任孩子撒欢放松。

　　小哥和他大眼瞪小眼，半晌后，问台浥尘：“哥，你不会是要把我卖到另一个叫不上名的地方去吧？”

　　“……我看着那么像十恶不赦的人吗？拐卖儿童犯法的！你不懂吗？”台浥尘看着他迷惘的眼神，沉默几秒，“你不会没上过学吧？”

　　小哥像被刺了，沉默片刻，说：“上过两年学，但是家里没钱供不起。原本那天就是打算去找工作的，然后就被他们带上船被绑去了金苦什。那里好多人都跟我一样，我们就跟黑劳工一样，没名没姓的，死了也没什么牵挂。”

　　台浥尘眼瞅他要追忆过去，立刻插嘴道：“回去之后好好生活。”

　　“嗯。”小哥抹了把眼泪，抬头问台浥尘，“哥，你们做这行的还讲究法律啊？”

　　台浥尘实在头疼，回他说：“不是干我们这行的，但凡懂点人道主义精神都不会把车扔给一个未成年开吧？出事了谁负责？”

　　小哥说：“金苦什好像没有能负责车祸理赔的保险公司。”

　　“……这是重点吗？”

　　“那重点是什么？”小哥好像看出台浥尘的不耐烦，顿了两秒，“哥，我不懂，你教教我。”

　　台浥尘吐纳呼吸，弹了下他的脑门，“笨啊！金苦什里面大多数人都是被从外地抓来充数的，没几个是心甘情愿来这里生活。大家都一样不幸，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会随着时间慢慢演变出两种方向的路去走。要么同生共死，要么人踩人人吃人，变得狼心狗肺。”

　　小哥：“我记得‘狼心狗肺’这个词不这么用。”

　　台浥尘神色复杂地吸了几口气，他没办法跟小哥用正常人的思维讨论问题，或者这问题太深奥，他有些操之过急。

　　三秒后，台浥尘平息心情，透过船厢缝隙向外看，海岸线上慢慢升起楼房的影子，他们也渐渐来到海港与金苦什的中心海区。

　　台浥尘斟酌片刻，认真地问小哥，“你愿不愿意去酒店工作？”

　　小哥迅猛地捂住胸口，“我不卖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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