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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药
天至拂晓,远处微亮,依稀能看得见云层下褶皱般的彩霞,一丝一丝地,从深色夜幕中翻涌而出,铆足了劲要探出来一般。
看得荀霜心中便觉可笑,凄凉的眸子中也多浸入了几分活意,不再是木然冷漠的模样,终究是较之昨日病时,惨白的脸上添了不少的人色。
身为医者的廖恒见状,却并不觉得她已然好转,反而多了些担忧。
这荀霜虽然身子痊愈了不少,但怕是又添心疾啊,瞧这无所无为的神情,不就是个内里只塞了个肝脏脾肺的壳子,哪里还是初见时,意气风发的样子,恍惚间竟觉要被风吹跑了的,连站上那么一会儿也不能了。
所谓医者仁心,实在是看得他心揪啊。若不是承蒙殿下的知遇之恩,他万万不会…
“廖掌柜,我这病委实麻烦你了。”
忽地,他纷杂的心绪被眼前的人打断,想来此处静寂,他方才步子略响了些,便被荀霜听见了,才说了这么一句道谢的话。
廖恒心中微动,只摇了摇头,眼中的怜悯之情也渐渐淡了下来:“早上风大,小姐还是进去歇息的好,不要站在风头里。”
“哦,是吗?”少女淡漠的眼神漾起一丝涟漪,不再平静,“廖掌柜可看出来我受的哪种伤了。”
对面的人犹豫了一会儿,只道:“箭伤。”
“廖掌柜确实是神医再世啊,此伤确由利箭所致。”
荀霜笑着赞了一句,又顿了顿:“那廖掌柜可看得出来,这是何种箭刺伤的呢?”
“这…”
闻言,廖恒顿时觉得有些为难,摸着衣袖的手有些不自在起来,似乎说不出来,便是辱没了他的医术一般。
倒是奇怪。
荀霜心中做了此想,面上仍是笑,却不达眼底,忙摆了摆手:“大夫又不是仵作,我更不是死人,看不出来也没什么不了的。”
一席宽慰的话反让廖恒更是心惊,背后几乎要浸出些冷汗来。
此女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未遇上殿下之前,的确是个籍籍无名的仵作。
而这么些年来,他忙于处理万隆兴的大小帐册,做仵作时的一些小习惯已然变去不少,这个荀霜又是怎么发现的?
他哪里出的批漏?
又或者,此女方才的话,不过无心之言罢了,是他过于多思,才自乱阵脚。
思及此,廖恒连忙收住快要崩开的脸色,另换上一副赔笑的面孔,回道:“小姐说得是,大夫自然与仵作是不一样的。”
荀霜见状,只是点了点头,另问他:“前些日子我遇上相平县的熟人,偶然谈起曾叔,他却说曾叔并未归家,而我一听,心中又细细想了一番,也不知他会去哪里。所以想问廖掌柜一声,曾叔走时,可留下过什么话要说给我听的?”
又顿了顿,笑意更深了些:“我知道廖掌柜偶有事忙,抽不开身,一时忘了也有的,因而更要仔细想想。”
说着说着,语气也缓了下来,目光有如银钩一般,似要将真话钩出来,逐字逐句,皆是要嵌在他脑中一般。
只可惜男人早就备好了一番说辞,心中已是万分笃定。
廖恒面上却不显,只露出了有些心虚的模样,说的话支支吾吾,忽响忽弱,听得荀霜有些不耐:“廖掌柜只管如实相告,其余的我自有决断。”
少女幽深的眸子看得他越发不适,似是想不出什么另的借口来推托,而现下这番不言不语的窘态更是令人起疑。
男人一副实在撑不住质问的样子,索性破罐子破摔,连脸色都有些泄气,口不择言起来:“小姐,曾大哥说要自己一个人去找孔层报仇,还不让我同小姐说,我又拦不住,所以才…”
这说辞也倒讲得通,只不过曾叔是这般莽撞的人吗?
先前她与曾叔打交道之时,便觉此人行事进退有度,是个难得的不好露锋芒之人。
如今若说是为了亲儿被杀一事,而热血上头,却也难说…
荀霜心中疑惑,但再问也问不出有用的来,一时只得作罢,在院子外头透了一会儿气,便又进了屋,正要在桌边坐下,却见廖恒也跟了进来,忙道:“不知廖掌柜可方便去我住的地方一趟,将三楼上的帐册带来?万隆兴的事务本就繁多,我此行楚州已然撂下不少,实在汗颜。”
廖恒闻言,却有些为难。
昨夜魏珵书还将他冒然前来的事教训了一番,现在又是白日天亮,他若再蒙上块黑布出去,委实不像话啊。
心中正左思右想之际,紧紧合上的门外却传来敲声,连声唤道:“小姐!小姐!”
听这称呼,是来找荀霜的。
可怎么同他一样,都是唤小姐的?
这儿是尽苍寨,按理说来,不是该称一声六当家的吗?
男人忧疑,却也识趣地躲在了屏风后,好不让尽苍寨中的山匪们瞧见他的模样。
一番偷偷摸摸的动作煞是奇异,荀霜却对此置若罔闻,待他在屋内突兀搬来的屏风后躲好,方提声喊道:“进来!”
话音未落,一个驼背的男人便猛地推门而入,手里还捧了一大堆的帐本,气喘吁吁地捧到到了长桌上,又一把坐下,胡饮了几大杯着瓷杯中的茶水,方道:“寨主让我将东西搬来的,说小姐这些日子都住在这儿,就省得再多走了。”
闻言,荀霜笑了笑,提着受伤的手指指那堆叠如山的帐册:“就这么多了?可还有别的什么没搬来的?”
“小姐还要什么好东西?”金九安不由吹胡子瞪眼,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连拿杯的手都快要不稳了,“这儿吃的用的哪里短着小姐了?”
男人余光瞥了一眼屋内,却见素白的墙上不饰一物,四面俱是光秃秃的干净,除了一榻一桌三椅,唯有个做工精细的花鸟屏风挡在南边的一角,才显得不像是僧人尼姑住的寺庙禅房。
确实比不上小楼里住得舒坦。
金九安静默良久,似是终于起了恻隐之心。
但她终是要住回去的,搬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况且,都是他来搬!
一来二去的,他这双制钗制簪的手可不就废了。
思及此,男人的心肠便有些硬了,随即就要起身:“小姐好生歇息,我还有要事在身,这便走了。”
说罢,提起步子就跑,连手中的瓷杯都未来得及放下,一下子顺走了。
见状,荀霜心觉好笑,盯着合门而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或许,此时的尽苍寨之内,她还可以信任金九安一人。
至于这可信之人还可以为她做什么事嘛…
荀霜笑意盈盈地看向屏风后面的人廖掌柜,唤了一声:“出来吧,金九安已经走了。”
圆脸的男人方缓步而出,眼神中仍有些惴惴的警觉,似是怕突然冒出来什么人,揭穿了他的身份一般。
呵,身份吗?
荀霜轻笑,心中万分不屑。
什么身份?
是楚州城万隆兴中的掌柜身份?还是魏珵书的同伙身份?
思及此,荀霜只摆了摆手,另道:“我听大哥说,给廖掌柜另准备了一间屋子,如今我身上大好,廖掌柜不如先回去歇息吧。”
话毕,又翻看桌子上的帐册,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看得廖恒也不好没脸没皮地再呆在这儿,只蹑手蹑脚地小心出去了,屋内空余荀霜一人。
还有这帐册上的淡淡香气,与四壁素净的地方颇不相衬。
先前她也怀疑过,这或是制逊仙散时用的草药,可昨夜醒来时,荀霜又将两者细细比照了一番,才察觉确有不同。
那傅矜运来的这些草药又作何用呢?
若说是为了给五弟行医治伤之时提供需要的草药,可上次温昉元突遭袭击,还有数十个寨兵负伤,这些草药却半点都没有用上,着实古怪。
所以,这是要另外制成什么药呢?
荀霜心中疑惑不已,拿着帐册的手也不由垂下几分,甚至稍有不慎便会坠到坠到地上。
她倒不怎么在意册子沾尘与否,只不过掰着指头数数日子,傅矜新送来的药箱也快到了,她也正好去看看,一探究竟。
思罢,荀霜便先服下廖恒特意调制的草药汤,方起身离屋,出了魏珵书住的这处院子。
外头清风朗朗,愈渐澄澈的天光照得她心中舒爽不少,荀霜嘴角也不禁噙着一抹笑,转身向山顶的怀盟厅走去,没几步便到了。
刚想敲门进去,谁知里头先走出一个寨兵打扮的人来,见是她,忙唤了一声:“六当家。”
荀霜见状,点点头嗯了一声,便要直入厅内,却被那人挡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少女狐疑地望了寨兵一眼,神色也变得有些凌厉。
魏珵书又在里头商讨什么大事了?
还未开口问询,拦路的人反倒先一步说话了:“六当家不记得我了吗?上次去相平县的德胜堂,四当家唤我给六当家驾车呢。”
哦?是四姐提过的人。
闻言,荀霜忙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男人,方才记起:“你可是叫华漂?”
“正是,亏得六当家能记得,”华漂黑瘦的脸上有了喜色,显得越发憨了,“寨主正与七当家商讨要事,一时脱不开身,如若六当家有什么要紧事,托我相告也是可以的。”
又顿了顿,闪着精光的眸子划过一丝狠厉,却很快掩去:“不过,寨子里的密事还是要六当家亲自言说来得好。”
说着便要告辞相去,敏捷的身子差点一下子冲出,但被荀霜叫住:“你等等!”
华漂立刻停了下来,转身望向翘首以待的少女:“六当家可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荀霜抿着唇,眉头亦是皱起,静然半晌,方才开口:“寨子里劫来的金银珠宝,你可知现下放在何处?”
怕魏珵书察觉到不对劲,她连忙将要找药箱的话咽了下去,只说是要寻金银珠宝,况且这些东西本就是放在一处的。
魏珵书也想不到她察觉此事有异,并未设防。
却不料华漂会错了意,心中对她多了几分成见。
倒真是个俗气人,心里尽是这些身外之物。
赔笑着的男人面上却是恭敬,甚至微微躬下身子,说道:“这些东西向来先摆在寨主的院子里,待核算清楚了,再分给各位当家和兄弟们的。”
原是如此,这下可好找得很。
荀霜先谢过华漂,随即转身便回了怀盟厅后头的院子,正想细细察找,又不想惊扰了廖恒,只得放慢步子,在偌大的院子中踱来踱去。
若她记得不错,上次那温昉元受伤之时,魏珵书便从一间宽大的屋子中拿出的逊仙散,而那间屋子…
荀霜忖度一二,又东侧走去,穿过几处回廊,果见与回忆中一般无二的那间屋子。
她四周环视一番,见并没有在院子里撞见上什么人,忙不迭地推门进去,又转过身小心合上,生怕还在歇息的廖恒听见。
待扫视了一番屋内,荀霜方注意到地下摆了数十个敞开的木头箱子,多数是些金银珠宝。
可惜都不是她要找的那一箱。
荀霜从满载金银的木箱子中缓缓穿过,一个一个地仔细搜寻,终于是在西北处的一角,找到了药箱子。
一走近,尽是药香弥漫。
而那是唯一一个并未敞开的木箱子,更显古怪。
还是说,里头的草药已经没有了?
思及此,荀霜不由心急,忙打开相看,见草药仍在,忙长舒了一口气。
还在就好。
但要想知道此药的用处,还需它自己显现出来。
少女又从袖口处抽出一支火折子,吹了口气,将明火尽数扔进了草药中。
一时间,木箱中燃起大火。
但金银不燃,要装成走水之态,便就有些困难了。
所幸,荀霜一进屋内,便瞧见了门侧的几块黑布,随即就将黑布罩在了木箱上,又靠近燃着的草药引了火,方成了失火之态。
见事已告成,荀霜忙捂着口鼻,从屋子中逃出,蹑手蹑脚地回了自己住的地方,静下来等着。
未至半刻,果听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闻言,荀霜并未立刻走出,反在木榻上沉沉睡下。
她可不信尽苍寨那么多人,连火都不了了。
那自然是安心睡下的好。
直至深夜,荀霜方悠悠转醒。
涣散的眸子还未回过神来,却听屋外有人敲门,只轻声叫道:“六姐。”
是温昉元,他来干什么?
荀霜忙起身去开门,却见夜色中,一双深红色的眸子对上了她的视线。
不由愕然失色。
温昉元,是旗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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