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乐土

作者:天选北极圈战神齐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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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后余生


      “程笑希!你怎么又搁这里躲懒,大师兄让你去买的东西你买了吗?”

      师姐的声音震耳欲聋,程笑希看见她秀眉一皱,心里就暗叫不好。只见师姐已经气冲冲地走了过来,程笑希一个鲤鱼打挺就从柴火垛后面爬了起来,嘴里喊着:“我这就去这就去!”然后一溜烟地跑没了影。

      没想到偷懒又被师姐发现了,程笑希觉得师姐有点太了解他了,每次都能找到他新寻得的好地方。只不过虽然已经和师姐你来我往地斗了几年,程笑希还是没有选择改过自新再也不偷懒,而是不停地反省着怎样才能不被发现。

      他觉得这不能怪他懒,他才十五岁,还是小孩子呢,哪儿能和大师兄似的一练剑就能练上一整天?

      不过大师兄托他办的事儿,他还是一定要办好的。毕竟在这一共就没几个人的琼山派里,程笑希最喜欢的就是大师兄了。

      还记得他五岁的时候被一个梳着高马尾的青年捡回了这里,接着就又见到了一个慈眉善目的姐姐,姐姐向他介绍了琼山派,又给他介绍了先前的青年就是门派里的大师兄,名字叫杨磊。

      程笑希已经无家可归,被杨磊捡回了琼山派那肯定就是要成为门派的新弟子的。不过这门派的人当真是少的可怜,除了只见过一面的师父之外,一共也就只有他们这三个弟子了。

      年幼的程笑希什么也不懂,不明白门派是什么,只觉得听上去很厉害。除此之外他还知道什么人对他好,所以无论是师兄还是师姐他都很喜欢,不过师姐好像总有事情要忙,所以更多的时候都是大师兄把程笑希带在身边。

      大师兄看上去冷冰冰的,程笑希偶尔觉得他很吓人,但相处下来就渐渐地没有这种感觉了。杨磊虽然有些闷葫芦不爱说话,但带孩子的时候总有种奇妙的温柔。

      程笑希记得那会儿他想上门派外头玩,杨磊便带着他出去了。两人走在山里头,总能听见鸟鸣声与它们振翅划过天空的声音,引起树叶舞动着鼓掌。

      他们就这样走啊走啊,突然的,程笑希在一棵大树底下发现了一只受伤的雏鸟。棕羽的小鸟瑟缩成了一团,它的翅膀受伤了,血把羽毛糊成了一团,在干涸之后打着绺。雏鸟看上去奄奄一息,只有在程笑希触碰它的时候它轻微地晃动一下,他才能确定这只小鸟还活着,只是奄奄一息。

      那时候他觉得小鸟好可怜,如果放任它在这里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死掉吧,程笑希只要想到一条小生命的流逝就会难过。于是他回头看向杨磊,问:“大师兄,我们可以把它带回去吗?”

      面对着稚嫩孩童眼睛里的渴望,杨磊的面色都变得柔软,他说:“你想要养它吗?想要把它带回去,你就得对它负责任。”

      程笑希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地狠狠点了头,杨磊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和他一起把小鸟带了回去。就好像当初他把程笑希带回去一样。

      那天晚上,师父回来了,还把杨磊叫了过去,两个人似乎在聊些什么事情。第二天程笑希就知道了师父是在责怪大师兄纵容他,由着他的小孩性子,居然到现在都还没有开始练剑。

      到这时候,程笑希的快活日子就彻底结束了。

      师父说,想学剑需得先挥剑一万次才能谈及后面的事。程笑希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万次对一个孩子来说是一个无法理解的概念,程笑希只知道这个数字听上去就骇人,他第一次产生了从琼山派逃跑的想法。

      但是第二天,程笑希还是老老实实地开始他繁复枯燥的挥剑之路了。他去了大师兄平常练剑的小院子里,杨磊就在一旁监督着他,只要他还在挥剑,杨磊就会一直站在旁边,也不会找个地方坐下歇着,程笑希突然就又觉得他的大师兄很温柔。

      院子里有棵大槐树,在夏天开满了黄白色的小花。程笑希一般都站在树荫底下挥剑,树荫下总比直面大太阳更凉爽些,只是小花会时不时地落下,落到他身上,落到他剑上。槐花的香味就往他鼻子里钻,让他觉得晕乎乎的。

      日落的时候程笑希就会拉着杨磊一起去看小鸟的情况,他们把小鸟带回来之后,是师姐帮着给鸟儿治伤包扎。

      第一个七天的时候小鸟看上去还是恹恹的,等第二个七天看着就有了些生气。能随着日子过去见到小鸟一天天好起来的感觉很神奇,所以程笑希天天把练完剑就能去看小鸟当作了自己的目标,这样才能消减下去几成枯燥与疲劳。

      第三个七天的时候小鸟除了翅膀还没完全长好之外已经没啥毛病了,活蹦乱跳的。到了第四个七天,当时狼狈的雏鸟已经换了个样子,好全了的翅膀扇一扇它就飞了起来。

      “它已经好了,你还要养着它吗?”杨磊问道。

      程笑希摇了摇头,“小鸟不属于这里,它已经不需要我养了。”

      于是,杨磊带着程笑希去了山里把小鸟放飞了。它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又在程笑希跟前停留了一会儿,才颇有些恋恋不舍地振翅远去。

      程笑希一下子鼻子酸酸的,很想哭。杨磊又揉了揉他的脑袋,对他说:“想哭就哭,忍着作什么?”一句话把程笑希惹得嚎出了声音,在原地哇哇大哭了老半天。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个什么,他明明已经把小鸟都养好了,却为什么有点不高兴呢?难道就是因为短暂的陪伴终究有分离的一天让他如此无法接受吗?以后他不会再见到那只小鸟了,原来分离是如此轻易的事。

      杨磊少有地拉着程笑希的手回了门派,大师兄的手上有好多茧,摸上去很粗糙,但是很温暖。程笑希的心里好受了许多,果然,大师兄就是很温柔。

      时光荏苒,等程笑希快十岁的时候,他知道了很多他一开始不了解的事。

      原来他们门派不是只有这几个人,其实琼山派还有着一些外门弟子,师姐平时见不到人的时候都是去外门那边处理事务了,而他们三个人则都是师父门下的内门弟子。当初杨磊把程笑希捡回来的时候,就是师父说他有天资才把他留在内门的,不然他肯定也是要去外门生活。

      同时,他还知道了他们琼山派曾经是辉煌的大门派,只是历经江湖上一场残酷的战役后才没落了。

      当时是闻名江湖的邪教冥府向一个程笑希不知道的门派下了通牒,说会在届时屠杀其门派上下三百余人。冥府在江湖上作乱已久,通牒一下,其余武林正道人士都觉得受了挑衅,于当日齐聚于那门派所在的临海小岛应战冥府。

      冥府却于前一日半夜发起了偷袭,光是他们制造的毒气就足以消减武林正道人士的一半战斗力。那一战,冥府称得上大获全胜,而琼山派的前任掌门与其的七个弟子只有最小的那个活了下来——也就是现在的琼山派掌门,程笑希几人的师父,段沧流。

      段沧流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后险些一蹶不振,外门的弟子也自行散去了七八成,留下来的才是少数人。沉浸在悲痛中的段沧流根本无心处理门派事务,他恨冥府,恨到每日都会经历同一个梦魇,梦到血染红了半边天空,而他的同门的身体渐渐变得冰冷。

      无法冷静下来的段沧流根本面对不了如今的琼山派,他整日魂不守舍,甚至选择抛下一切外出游历,然后捡到了杨磊。

      全身上下就穿了两块破布的少年好似小乞丐,浑身上下没二两肉,瘦骨嶙峋得像个活骷髅,只有那对眼睛看起来是亮的。他看着段沧流腰间别着的佩剑,问他能不能教自己剑术。

      段沧流看着自己的剑,心神恍惚,他到底有多久没有用过这把剑了?他想起了师父,想起了自己的六位师兄师姐,转眼间泪流满面。

      意识到自己已经荒废了大把时光的段沧流决心振作起来,琼山派的内门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如果连他弃门派于不顾,那他们琼山派岂不是要就此失传?

      段沧流把杨磊带回了自己的门派,并收了他为自己的第一个弟子。

      杨磊有天赋,悟性极强,基本是一教就会,再加上他与许多平白浪费自己天赋的人不一样,是实打实的刻苦,段沧流在杨磊的身上得到了传承剑术的成就感。有了掌门回归的琼山派也渐渐平稳下来,留下的外门弟子都愿意出力建设复兴门派。

      师姐是自己拜入门下的,她好像是个从家里跑出来的大小姐。有了师姐带来的一大笔钱后,门派的日子又好了不少,许多荒废的建筑得以重新修葺一番。而且师姐还比段沧流更会管理,连外门的事务都被交由她操持。

      也就十来年的时间,虽然琼山派与当年繁荣的时候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但终究在几人的努力下不再死气沉沉,焕发了新的生机。

      这些事有的是师父讲给程笑希听的,有的是他缠着师姐问来的,但唯独杨磊没怎么和他提过。程笑希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可能就是因为大师兄太沉默寡言了,没兴趣给他讲故事。

      十二岁那年,师父正式开始传授程笑希独属于琼山派的剑术。

      师父说,想要剑术大成,首先要做到无情。无情道是一种修炼方式,要求他做到对自身情感的控制和克制,只有做到不受情感影响,才能彻底领悟琼山派剑术的精髓。

      程笑希心想,从他拼凑的过往故事来看,他师父肯定修不成无情道,师父自己都做不到怎么还要求他做到?

      结果师父就跟看懂了他心中所想似的,对他说:“这无情确实不易,为师做不到,但你大师兄也许做得到。”

      程笑希听了就开始发愣,他开始回想自己眼中的大师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形象。

      大师兄确实对什么事都是一副淡然的态度,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影响他的情绪,他也没有表现出对何人何事有特别的兴趣,平日里最重要的事只有练剑。程笑希一直都觉得大师兄太夸张了,在院子里练剑能练上一整天,难道他就没有别的想做的事吗?

      同时他又想起了杨磊揉他脑袋的时候,他偶尔会看见杨磊的嘴角上扬起轻微的弧度,久远到他放飞了小鸟的时候,也有他练剑练到满头大汗求师兄夸奖的时候。

      那大师兄有夸他吗?好像夸了,还是只是揉了揉他的头?不过程笑希觉得那就是夸奖。

      所以,大师兄真的无情吗?

      到了十五岁,程笑希还是没想明白这件事。他现在刚被师姐念叨过,正捏着小钱袋子下山帮大师兄采买东西。杨磊很少拜托他去帮自己做事,所以难得的一次让程笑希觉得万分新奇。

      杨磊让他买一些特殊的石料,好在不算多,程笑希把石料都收进布袋里扛在肩上,黄昏时分才回到了门派。他急着跑去杨磊的小院子,太阳也在缓缓落下,他凭空生出一种和太阳赛跑的错觉。最后他还是胜过了太阳,等进了小院儿那天边的太阳才彻底消失不见。

      程笑希刚要开口喊一句“大师兄”,就发现杨磊正安静地站在槐树底下不知道想些什么。

      深秋时节,槐花早就落了,泥地里混着花瓣的残骸,还有一些掉落的槐角。杨磊抬首凝望着,不知道是在看树还是在看天。程笑希不禁停下了脚步,想要让这副画面维持下去。

      他的大师兄总是穿一身黑衣,劲瘦的腰身被勾勒出来,挺拔的脊背让青年看上去好像一把立于天地之间的剑。杨磊长得也高,程笑希很羡慕,此时十五岁的他还没到杨磊的肩膀,不过大师兄好像比他大十一岁,那他还有追上这个身高差的机会。

      “你回来了。”杨磊回过神来,注意到了还站在院门口的少年。

      “啊……对。”程笑希有些心虚,他跑进院儿里把布袋放在石桌上,“大师兄要的东西我都买回来了!肯定没错!”

      杨磊点了点头,似乎没有要去检查的意思。但是程笑希还不想离开,他想和自己的大师兄多待一会儿,可他需要一个理由。“大师兄……你刚刚在看什么?”他问。

      “没什么,就是想起些以前的事。”

      杨磊最幼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他记得有人在追着他,而一个女人带着年幼的他不停地逃。后来他们遇到了强盗,女人被带走了,他被卖给了人贩子。

      再后来,他被带到了陌生的地方,有一些和他年龄相仿或是比他大几岁的孩子,眉眼像黄鼠狼的男人教他们偷东西,让他们每天上街去偷别人身上值钱的配饰或者是钱袋子。还说要是一直偷不到,就打断他们的腿让他们上街乞讨。

      杨磊算是学得快的,他偷到过几个沉甸甸的钱袋子,黄鼠狼男人看了就眉开眼笑,所以他晚上的饭比别人要丰盛一点,别的孩子只能吃粗面窝头或是硬到咯牙的饼子,而他获得了一个松软温热的白馒头。

      作为年龄比较小的那一批,杨磊很快就被其他人排挤了。他一个人打不过那么多人,所以每次他也吃不上好的,甚至可能到最后都没东西吃。

      到了晚上他就饿得睡不着,经常靠着土墙抬头看天空,数天上的星星。心里想得是等他再长大一点儿一定要逃跑,出去干什么都行,反正不想再受人欺负。他现在太弱小了,他需要变得更强大。

      后来在一个地方混迹久了,他们都成了熟面孔,一被人眼熟了那偷东西就容易被发现。就像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杨磊也被人逮住了。

      只是那天他根本没有偷钱,他想偷的是那人刚买的包子,他只要偷一个就好了,结果还是被发现了。男人一脚把他踹到墙边后还要踢他几脚才解气,女人则在旁边把各种难听的词汇安到他头上。他缩在地上双手护着脑袋,眼里只有那个被他掏出来又掉在地上被人踩烂的包子,心里想的是,真可惜啊。

      当天晚上他又被黄鼠狼男人打了一顿,黄鼠狼觉得他们怕是在这个街头不好混了,准备带着他们换个地方。而杨磊就抓到这个空子逃跑了,毫无计划与目的的逃跑。

      等确定没人来追他的时候他才放下一颗心直接瘫在了地上,他很累,快一天没吃过东西让他觉得更累了,饿得人不舒服。

      抬头能看到即将迎来黎明的天空,太阳的光芒会撕裂黑暗,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又有点像那个他没有吃到的包子。杨磊吞了口口水,他什么时候能真的迎来黎明呢?他什么时候能吃得起包子呢?要是再贪心一点儿的话,他还想要一个家,或者是一个能回去的地方就好。

      后来杨磊又流浪了几年,四处打打零工,虽然他根本赚不到多少钱,但就算过不下去日子他也不想再偷了,这种行为会让他想起肮脏的过去,让他的胃揪在一起几欲呕吐。

      杨磊也不知道自己几岁,他还是遇见了段沧流之后才知道的。

      他平时睡觉的地方就是一张小草席,铺在没人走的小路,连个挡雨的棚子都没有,一躺在上面就能看到天。有一天他醒了之后就看见个陌生男人坐在他旁边,还说要请他吃饭。

      虽然杨磊不知道为什么,但吃饭他倒是很乐意。陌生男人看起来就不是普通人,头发用玉冠束起来,腰后还别着把剑,问他想吃什么。杨磊没有去过什么大饭店,就带着男人去了街边的面摊,说吃这个就行了。

      浓汤刀削面,杨磊放了不少辣椒酱进去,把干的吃完了还又连带汤一起喝了,一碗不够吃就再来一碗,好像饿死鬼投胎似的一口气吃了四碗面。

      吃完之后他就盯着面前的陌生男人,又盯着对方腰间的剑,问:“我想学剑,你能教我吗?”

      陌生男人听闻这句话之后像是被刺激了似的,又哭又笑,流露出了很多杨磊看不懂的兴趣。等他冷静下来后,他问:“你几岁了?”杨磊摇头说不知道,于是段沧流捏了捏他的骨头,从骨龄上判断出杨磊刚满十岁。

      当时的杨磊只是想要力量,可能是歪打正着,也可能是他倒霉了那么久终于换来了些许运气,段沧流把他带回了琼山派。从此他有了住的地方,还能顿顿都吃上热乎的饭菜,虽然彼时没落的琼山派也吃不起大鱼大肉,但至少白馒头和包子都是管够的。

      后来琼山派也变得越来越热闹,杨磊有了师妹,又有了程笑希这个爱缠着他的小师弟,他当初觉得自己太过于贪心的愿望好像就要实现了。

      像梦一样。

      “什么以前的事啊?我也想听,大师兄你讲给我听好不好。”程笑希眨巴着眼睛,用自己一贯最擅长的撒娇语气求着杨磊满足他。

      但是杨磊从来不和人提他自己的那些往事,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在乎了,就更没有必要说给别人听。杨磊摇了摇头,“没什么好说的。”

      程笑希唉声叹气,杨磊却话锋一转,“不如说说你,怎得这么晚才回来?”

      ……大师兄真是好生狡猾!不愧是大人!

      程笑希给吓得忘了呼吸,没一会儿就憋了个大红脸,虽然大师兄没师姐那样爱管教他,但他总不好意思说自己偷懒才办事办迟了。

      “我、那个……我迷路了,这不好久没下山了吗……”

      杨磊眼睛里满含笑意,他当然知道程笑希没说实话,但他就是想要逗弄一下这个小孩儿,也许算得上一种恶趣味。

      程笑希和那只雏鸟一样,会让杨磊想到以前的自己。他捡回程笑希的时候小孩没他幼时过得苦,但到底也是失去了父母,没了家庭,和他一样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现在的杨磊有能力了,他可以去改变程笑希的生活,也可以和小孩去救助一只雏鸟。程笑希对他来说有着别样的意义,所以他对程笑希总是多了几分耐心与温柔,像在一边缅怀一边埋葬自己的过去。

      现在程笑希正眼珠子乱转四处乱瞟着,见杨磊不说话心里捏了一把冷汗,好在杨磊开口的时候并没有拆穿他。

      “师父出远门了,临走前叮嘱了我教你练剑,你以后再和以前一样每日来我院里。”

      程笑希心中松口气的同时两眼开始放光,大师兄这话的意思是……他以后每天都可以正大光明地跟在人家屁股后头了?怎么突然就有这么大的好事砸在他头上了呢!

      他连忙拍着胸脯保证,“我肯定不会偷懒的!大师兄你就放心吧!”

      在程笑希年少时的梦中,他时常回到开着槐花的小院儿里挥剑。盛夏的炎热让他往往整身衣服都被汗浸透了,练上一天之后手脚都发软,软得跟面条似的,程笑希就干脆躺在地上不想动。

      杨磊在这时候会先端给他一碗解暑的绿豆汤,然后带着他回去让他洗了澡再换衣服,不然晚上见了师姐肯定免不了一顿数落。

      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他居然又能回到自己午夜梦回过许多次的小院。

      过去程笑希根本不懂为什么他总是会梦见同一个地方,梦见同一个人。也不明白为什么他更喜欢大师兄,总是想跟在大师兄后头。

      可到了十五岁再次回了小院,他觉得自己好像开始懂了。

      程笑希开始频繁地在杨磊教习他时走神,有时候是在杨磊给他示范的时候盯着对方飘扬的发尾,或是在杨磊站在他身边时去偷看杨磊的腰身。杨磊手把手地改正他的姿势时,他就盯着杨磊露出衣袖的手腕和过分好看的手。和杨磊面对面说话时,他就忍不住去看衣领没有遮住的喉结。

      明明盛夏早就过去了,眼下离入冬都不远了,可程笑希偏偏每日里都觉得燥热,练不了多久就口干舌燥喉咙痛吵着要喝水。杨磊还经常皱眉说他“不专心”、“又在神游天外”。

      可程笑希只觉得,大师兄皱眉的时候也很好看,锋利的眉毛蹙在一起,那对黑眼仁好像都比平时更幽深了,看得他又有一些口渴。

      程笑希突然就想起来师父的话,师父说想要剑术大成需得修炼无情道,要能控制和克制自己的情感。现在看来他肯定是做不到了,他跟在大师兄旁边连学剑都专心不起来,怕是这辈子都没法子大成。

      倒是大师兄……他会被什么东西影响呢?大师兄难道就那么控制得住自己的情感吗?

      程笑希还是想不明白,于是晃晃悠悠又是一个年头。

      这一年师姐在外头谈了个情郎,程笑希明白了怪不得师父提起无情道那套说辞时从来不谈论师姐,原来师父他老人家早就知道师姐也做不到。

      自从师姐有了情郎之后更是日日不回来,程笑希难得见她一次都觉得她面含春风,笑得跟花儿似的。总感觉那副样子就像他想大师兄的时候,一个念头就能把自己搞得忍不住眉开眼笑。

      而这一年程笑希的生辰,又是在盛夏时节的小院里,杨磊送了他一把剑。

      杨磊说这把剑是他自己锻的,藏了一年当程笑希的成人礼,剑柄上还刻了一个小小的“希”字。虽然程笑希早就忘了自己一年前还帮杨磊下山买过石料,他要是记得的话,就能发现杨磊早在那时就已经开始准备了。

      程笑希一拿到了就爱不释手,他总觉得连冰凉的剑上都有大师兄的温度,握在手里差点儿把他的手灼了。

      他抬头看向杨磊,一朵飘落的小白花停落在了杨磊的发丝,青年大抵是没有发现,微笑着问道:“这个礼物你喜欢吗?”

      “喜欢,大师兄给的我都喜欢!”程笑希把剑抱在怀里,整张脸都红了,红到了脖颈子和耳朵尖,羞赧万分。

      当天晚上,程笑希就是把剑放在枕边儿睡的觉,他又梦见了槐花小院,但他没有在练剑,大师兄也不喊他,就是坐在院里的石桌旁。程笑希走过去坐到边上,大师兄就这样看着他,用程笑希能想象出的最温柔的眼神。

      再醒来的时候程笑希也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只知道他昨晚上练完剑刚换的裤子又要洗了。

      原本程笑希觉得日子就会一直安稳的过下去,余生许多年他都会留在门派里,在山上和大师兄一起过着不够丰富多彩却也不单调乏味的日子,如此岁岁年年。

      但到了程笑希十八岁那一年,平静的生活终是被打破了。

      后来每当程笑希想起这件事时,他都觉得自己的嘴贱得很。

      那天晚上师姐带了些新鲜点心回来,都是平时吃不到的好东西,程笑希心里惦记着他大师兄,就急急忙忙跑到杨磊院里想喊他一起。

      不过杨磊人没在,程笑希就直接进房里去找了,很快他就发现了杨磊似乎正在沐浴。带着几分刻意伪装成无意的心思,程笑希直接推门闯了进去。杨磊刚从浴桶里站起身来,正背对着他。

      “什么事这么着急?也不知道先敲过门。”杨磊嘴上的语气有些不虞,连擦干都来不及就把里衣给穿上了。

      但就那么一眼,程笑希就发现了杨磊的背后似乎有个暗红色的纹样,那是什么花纹?虽然他原本想看的就不是这些东西,却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和大师兄有关的事,他非得知道不成。

      “大师兄……那个,你、你背后……”程笑希等着杨磊出来后才打着磕绊问,感觉自己几次都险些咬着舌头。

      杨磊连看都没看他,就回了一句:“你看错了。”程笑希便觉得杨磊今天心情看起来格外不好。

      从杨磊这儿得不到答案,那就只能找别人问了。程笑希等回了自己屋里就马上提笔把记忆中的纹样画了下来,大半夜就跑去师姐屋外敲门,把师姐扰得没清静。

      前一秒师姐的眼神看着还满是嗔怪,等看见程笑希手里那张用朱砂红画的纹样,神色倒是立马就严肃了起来,“你……你上哪里看见的?”

      “啊?我……我在书上看的。”不知怎的,程笑希被师姐的气势吓得不敢说实话。

      “不可能,这东西绝不可能在书上有记载,你到底是在哪儿看的?”师姐蹙眉的样子第一次让程笑希真实地感觉到了恐惧,到底是什么让师姐如此严肃?杨磊的背后到底是什么东西?程笑希不敢说,只知道半张着嘴摇头。

      “你要再不说,我叫你大师兄来问你。”

      “别……师姐,我就是在大师兄身上看到的。”

      师姐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程笑希看着她的背影,觉得气氛沉默得可怕,他从来没有见过师姐展现出这副样子,就好像他做错了什么大事似的。

      师姐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没事,你好好跟大师兄在门派里待着,我有急事今晚就不歇在门里了。”

      程笑希有些害怕,怕得他连大师兄的面都不敢见了,自己一个人躲回了房间里,前半夜都没睡着,再醒来的时候甚至都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他出了门,发现师姐已经回来了,已经几年没见的师父也回来了,外带几个程笑希没见过的人,他们手握着各式各样的武器,面色无不凝重。

      而正与这些人对峙的人正是他的大师兄——杨磊。

      “你在门派里卧底这么多年……为了什么?你们当年害琼山派害得还不够吗!”段沧流怒吼着,他的额头上暴出了青筋,目眦欲裂。

      杨磊垂着头,握剑的手在颤抖,“师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当我傻吗!那个纹样……我这辈子都忘不掉,那可是冥府的徽记!”那是无数次出现在段沧流的梦魇里的东西,朱砂会流成鲜血,从他的师父、师兄和师姐的身体里流出来,浸染了整个世界。

      一句话,如同山崩地裂,山石正不断向他滚落一般把程笑希砸了个七荤八素。

      像是衬托此情此景,先前晴空万里的天气瞬息间被阴云笼罩,白光撕裂天幕,雷声震耳欲聋。想必不消片刻就会有大雨倾盆而下,这雨是为了什么而来?是为了洗刷掉什么东西,还是为了凉透一个人的心呢?

      “师父,我遇见你之前连家都没有,是您把我带回门派的啊……”淅淅沥沥落下的小雨顺着杨磊的额角滑落,他的眼眶也变得红红的,程笑希从来没见过,大师兄是哭了吗?

      “我不管你是什么理由……故意的也好,没理由也罢!”段沧流咬着牙,提起剑,身边的武林正派也纷纷拿起了武器作出准备战斗的姿态。他们一样恨着冥府,参与过当年那场战役的门派没有人不恨冥府!

      每个人都是从残酷的战役里侥幸活下来的人,每个人都失去了无数与自己相伴半生的同门。那些血色的回忆都与冥府牵连在一起,只要听到这个名字,他们就无法再冷静下去。

      段沧流一字一顿地说:“今天,你不再是我琼山派的人了。而你,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暴雨倾盆而下,程笑希感觉自己被那豆大的雨滴砸得疼。他眼看着那一群人朝着杨磊一个人冲了过去,可是为什么?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是他的大师兄啊……把他捡回来,把他从小带到大的大师兄啊!大师兄能和冥府有什么关系?他平时基本连门派的大门都不出,难得买个东西都是托程笑希去的。

      杨磊无心战斗,他也许还想要解释,但师父看向他那种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的眼神让他不知道再说些什么,语言是如此苍白。他知道师父有多恨冥府,琼山派就是被冥府一手毁掉的,他也知道自己背后有个奇怪的东西,以前没有发现过,只有在他用热水沐浴的时候那一片会格外的热。

      原来就是因为他是冥府的人吗……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出身哪里,他只知道自己幼时辗转流浪过多少个街头。

      凭什么呢?凭什么冥府犯下的错要落在他头上?凭什么是他要经历这些!

      程笑希也冲着人群冲了过去,他冲到杨磊身前,拦在杨磊和其余人中间,“师父!大师兄他什么都没做过!他没有做过错事!您怎么能这样对他!”

      “把他带走!”段沧流一声令下,师姐就上来和其余几个外门弟子上了制住了程笑希,师姐说:“这不是你能管的事,和师姐回去吧。”

      “我不!我不能回去!”程笑希还是挥舞着双臂想要挣扎,但是他一个人哪里对抗过四个人的力量,更何况里面还有修为比他要高不少的师姐。

      程笑希不知道自己是流了那么多的眼泪还是雨下得太大,他几乎满脸都是流不尽的水。随着那群人和杨磊的身影越来越远,程笑希的挣扎渐渐微弱,几个人就不再钳制他。而程笑希并没有死心,他等得就是这一刻,一个屏气凝神,程笑希再次冲了上去。

      杨磊被那些算得上长辈的人逼到了悬崖边上,师父叫来的人都是参与过当年那场战役的其他门派的人,他根本毫无胜算。

      雨水把他打得浑身都湿透了,但身上那些深浅不一的伤口才是他更狼狈的地方。外袍早就快碎成破布了,头发湿漉漉地粘在脸上,和血混在一起让他什么都看不清,唯独能感受到师父恨毒了的目光,几乎要把他穿透了。

      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着他呢?被逼到绝境的人是他才对。

      身后就是万丈悬崖,杨磊扭头看了一眼,果然根本一眼望不见底。他又转回去头去看了看师父,想起自己刚被带回琼山派的时候,以为自己终于有了个家。

      原来过了这么多年,其实什么都没变嘛……杨磊自嘲地笑了起来。

      “师父,其实……我也只是想要一个能回去的地方罢了。”

      语毕,他放松了身体向后仰躺下去,感受着狂风的拥抱,不消片刻就会落到崖底摔得粉身碎骨。

      在最后一刻程笑希追了上来,他哭喊着攀到崖边的身影杨磊也看见了,只是他没有什么机会再对程笑希说几句话。伤了翅膀的雏鸟在愈合之后还能回归于天际,可他没有翅膀,只能沉进泥地里。

      过往他那么想要力量,就是因为想要在自己变得强大之后就可以手握住重要的东西。可他甚至还不如那只幼鸟,即使日复一日地练剑,到头来还是如此弱小。

      在目睹了杨磊坠崖之后,程笑希就昏了过去。

      他昏迷了多久就做了多久的梦。盛夏的梦,芬芳馥郁的梦,沁人心脾的梦,凉爽的梦,斑驳的扭曲的光怪陆离的梦,还有电闪雷鸣的梦,以及槐花蜜味道的梦。

      不久前他过生辰的时候杨磊送了他三罐自己酿的槐花蜜,杨磊每年都会送他生辰礼物,虽然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总是有心意的。程笑希又爱吃甜的,又喜欢小院里的槐花,杨磊就想到了这么个好礼物。

      程笑希爱不释手,又想到再过不了多久就是七夕了,师姐肯定是和情郎过,山上一般也就只有他和大师兄两个人。杨磊一向不爱过节,没那个习惯,但只要程笑希想过的话也愿意陪陪他。

      虽然他们两个过七夕当真不伦不类,但程笑希还是想诓杨磊陪他过,只要杨磊还当他是孩子,他就可以一直装傻下去。

      不光这个七夕,程笑希还想让和杨磊一起过许多节日,过许多个生辰,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可是就这么突如其来的,程笑希发现,往后余生,再也没有杨磊陪着他了,他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从昏迷中醒来后的程笑希不哭也不闹,师姐还留在门派里一直陪着他,却没想到自己的小师弟反差如此之大,她本以为一直跟着他大师兄长大的程笑希在醒后一定还是接受不了。

      程笑希和师姐说自己没事,结果当天就在三更半夜跑下了山,他想去悬崖下面找自己的大师兄,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去过那一片深林,来回重复了几个夜晚后,程笑希终于发现山崖下什么都没有。

      他的大师兄不见了。

      后来师姐发现,醒来之后的程笑希越来越不爱笑了,也不会偷懒了,每天只知道修炼和练剑。他还求师姐把以前杨磊住的小院给了他,他去院子里守着那颗槐树,变成了会练剑练上一整天的人。

      以前他还说自己是小孩子,没办法像大师兄那样刻苦,想必当时的程笑希肯定想不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是啊……怎么可能想得到呢?

      杨磊就这么成了大家都闭口不提的人,师姐从此便成为了大师姐。

      某天师父了解过程笑希那突飞猛进的剑术后,和师姐感慨道:“你师弟已经摸到无情道的门边了,假以时日定能大成。”

      虽然师父的口中都是赞叹之意,但师姐看着程笑希的身影只知道担忧。她记忆中的程笑希是个无忧无虑又没心没肺的孩子,几乎对一切事物都能提得起兴趣,她向来觉得程笑希一辈子都不可能和无情二字沾边儿。

      可程笑希就是长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不知何时开始喜欢束高马尾,喜欢穿黑衣服。无论师父淘到了什么好剑,他永远都用的是刻了小字的那一柄。一到盛夏的时候就要站在树下仰头看槐花,偶尔会席地而坐靠着树干睡着,做一个无人知晓的梦。

      夏天的时候程笑希觉得热,就去试着熬了一大锅绿豆汤,结果自己喝的时候不知怎的就哭了,喝了一口就再也喝不下第二口,于是他就把剩下的一大锅都拜托师姐分给了其他人。

      和他记忆中的味道一点都不一样,他怕自己再多喝几口就要把记忆中的味道冲淡了。

      程笑希觉得自己的师姐真是个能人,琼山派每年都在变得更好,师父又陆陆续续的收了几个内门弟子,算上他一共五个,他也算是当上了别人的师兄。门派内内外外都被师姐翻新个遍,除了那间小院,程笑希霸着不让动。

      又过了几年,程笑希二十七岁的那一年,师父把掌门的位置交给了师姐。原本他是想交给程笑希的,毕竟程笑希才是那个有望剑术大成的人。可是程笑希自己不愿意,最后掌门的位置就落在了师姐的头上。

      等自己给自己过了二十九岁的生辰,程笑希回想起杨磊走的时候就是二十九岁,那就说明他马上就要比大师兄更大了。没想到他有朝一日能比杨磊还年长,都怪杨磊已经长不了岁数了。

      又是五年时光过去,前任武林盟主八十大寿要大宴武林,整个江湖基本都被这件大事给影响了。师姐作为掌门肯定是要去的,程笑希作为琼山派剑术的门面自然也要跟去。

      这么些年来,程笑希都过得浑浑噩噩的,师姐要他去那他就去,反正就是充数,他去了坐着不就好了?

      寿宴办在江南一处大园子里,人工制造的各式亭台楼阁都精妙无比,程笑希觉得自己算是见识了一次大世面。他不愿与别人交流,就顺着园子里人工引的溪流向人少的地方走,不消片刻就走到了一片僻静的竹林。

      但这竹林已经有一个人了,他戴着围了一层黑纱的斗笠让人看不清样貌,宽松黑色的罩袍里是绯色的衣衫,长袖又遮住了双手,倒让程笑希根本看不出他的身形。

      程笑希一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来者不善,又一边觉得他身上有一种自己万分熟悉的感觉,是错觉吗?自己几乎没下过山,应该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一号人才对。

      男人注意到程笑希的脚步,便不再抬头望天,只是瞥了他一眼之后便快步离开。程笑希开口想要拦他,却发现对方的身法快得夸张,一眨眼的时间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之后那种奇异的熟悉感一直萦绕在程笑希的心头,连宴会开始后他都无心去观赏表演或是享受宴会上的美食。

      师姐看他闷闷不乐,还给他挨个介绍了一下这宴会上的菜,个个儿都是宝贝。明明她记得小时候程笑希最贪嘴了,什么好吃的都得他先尝一口,怎么现在真就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

      前任盟主端起酒杯想要向众人致辞,台下的人们马上都离开了座位,纷纷举起了酒杯。一个戴着面纱的紫衣侍女双手举着装酒壶的托盘放在桌上,捏着酒壶把儿为前盟主斟酒。

      精神矍铄的老人慷慨致辞,台下众人都随着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连先前不吃不喝的程笑希都必须陪上这一杯。

      待众人都喝干了酒,先前斟酒的那个紫衣侍女一把从托盘下抽出了匕首,抵在了老人的颈侧。她另一手扯下面纱,露出了艳丽的面容,女人像是涂了血的红唇一开一合,她说:“你们这群武林正道还是那么废物点心,让我们没花多少心思就混进来了。”

      女人讥讽地笑着,一只手从她背后伸出搭在了她的肩头,“阿负,不必浪费口舌。”那只手来自于一个戴斗笠的男人,程笑希不久前才刚刚见过。

      “你们是什么人!”前任盟主怒目圆睁,可他受制于人,刀尖已经刺进了他脖颈间的肉里引出了一抹鲜血,女人说:“这还看不出来?我们当然是你们最痛恨的冥府啊!”

      一听闻冥府二字,在场所有武林正派都警惕起来,却发现自己浑身发虚根本使不上力气,一些修为不够强的都直接躺倒下去。

      “混账,你们在里面下了什么药!”

      “才不告诉你呢!告诉你有好处吗?”女人咯咯地笑,声音清脆美妙如黄莺歌唱。但任由她的声音再好听,都只会让在场的人们遍体生寒,血液几欲逆流。

      冥府是整个江湖上最擅炼毒的,为了防止计划失败,在场的饭菜里都混入了毒粉,酒水里加得最多,就是怕毒不倒那些修为深厚的老东西。这毒对于普通人来说是致命的,但只能让有修为的人昏上一阵儿,只要摄入足够的量,靠修为支撑没有昏迷的人也发挥不出自己的全部力量。

      程笑希根本没吃过那些东西,酒也就喝了一口,此时神志还算清醒,就是手臂有些无力,恐怕现在提剑战斗连平时的一半实力都发挥不出来。

      还有战斗能力的人也都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对方手里还有人质。趁他们犹豫的时间,高台上左右各上来一队绯衣人,他们齐齐单膝下跪,对着黑袍男人毕恭毕敬地垂下头,齐声说:“少主。”

      男人摆了摆手,其余人就得到了命令,冲下高台开始了一场拥有绝对优势的杀戮。

      程笑希看着那个男人,却觉得持续已久的熟悉感更强烈了。

      他提剑强打起精神和绯衣人战斗,却忍不住想要往高台那边走,程笑希太想要看一看那人到底是谁了。可师姐一路拼杀到他身边,对他喊:“你快些走,我留在这里就不会丢琼山派的面子,但你必须活下去。”

      程笑希不想听这些,他还是看着黑衣男人。一阵微风扬起了斗笠下的黑纱,程笑希看到了自己记忆中的下颌线,还有曾在梦中肖想过的嘴唇,再往上是常人没有的下三白和那对令他魂牵梦萦的深邃双瞳。

      ……怪不得他感觉如此熟悉。

      是杨磊。

      坠崖后杨磊自然失去了意识,他觉得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也想不到自己还会醒来。

      他感觉到自己正身处一个潮湿的地方,耳边传来了水滴在石板上的响声,鼻腔间充斥着腐烂的霉味。而他浑身酸痛到动弹不得,四肢都失去了知觉,是他坠崖之后全都摔断了吗?那又是谁救了他?

      他涣散的意识一点点聚拢在一起,对身体的感知也缓慢归来。杨磊终于明白了他不是摔断了四肢,而且被限制住了。

      他的双臂上抬着,两手交叠在一起被什么东西钉在了墙里,这应该已经有些时日了,所以他血液不通的双手已经和废了没什么两样,根本不可能挣脱那个把他钉在这里的东西。而他的脚腕则被焊在地面上的铁环固定着,连转动都困难,铁环紧到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缝隙。

      那他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是谁把他关在这里的?一定是有人救了他,又把他囚在了这里。

      像是专门为了回答杨磊的问题似的,一个长脸男人打开铁栅栏门走了进来,他身材欣长,腰杆挺得很直,看得出来是有功夫在身的人。男人的长相也算得上周正,还穿了身白衣服,倒是不嫌这里脏。

      他凑到杨磊的身前蹲下来,“你是不是很好奇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杨磊不说话,只是用双眼盯着他看,把男人看得笑得更开心了。“我告诉你,其实你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吧?但我知道,其实啊……”

      “你可是冥府的少主。”

      “当年冥府一纸通牒屠杀我派,我还是混在死人堆里才活下来,门派后来也荡然无存,甚至没在江湖上留下一个名字。所以我自然是恨极了冥府,恨不得也把冥府的人全杀个干净。”

      “但我一个人又拿冥府没什么办法,所以我就找了几个帮手把你给劫了。毕竟冥府那老头子就你一个儿子,你要是没了他肯定得气死。”

      “结果没想到他也没多在乎你,倒是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女人拼了命地护着你,不过就是个下人,何必那么忠心呢?”

      “那女人也是厉害,带着个孩子都跑那么快。等我再追上去的时候你们就已经被人劫了,我觉得你八成也活不下来,但没想到你命这么硬,居然活到了现在。”

      “更巧的就是你在琼山派活了这么多年还是让我给发现了,我可是专门在半山腰就把你截了下来,现在你又落到了我手里,那我肯定得好好招待你。”

      男人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杨磊却一点反应没有,他稍微有点没兴致,但也不恼,“我知道你可不是哑巴,你不愿意出声,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出声。”

      他取来有一拃长和手指差不多粗的钢钉,对着杨磊的小腿比划,虽然根本无法挣扎,但杨磊还是在人类本能的作用下生出些微的恐惧。

      接着,男人就用锤子把那根钢钉对着杨磊的脚腕上方砸了下去。钢钉穿透了皮肤刺进了骨头里,杨磊仿佛听到了骨头被击碎的声音,而钉子还是被一锤锤砸得更深,直接穿透了他的腿,从底下冒出尖来,带着淌到地上的血。

      这种剧痛是人根本无法凭借自己的克制忍住的,杨磊终究还是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嘶吼出了声,他疼到太阳穴都在抽动,只消片刻就流了满头的冷汗。

      男人对他的反应实在满意,心情明显比刚来的时候更好了,他说:“以后我每次来都赏你一根钉子,等钉满了我再想别的招儿,你不用着急。”说完他取了根布条,勒在杨磊的嘴里又在脑后打了个结,“以防万一,可不能让你自尽了。”而后他拂袖离去。

      杨磊靠在墙上喘着粗气,这钢钉多在他骨头里留上几天,以后他的腿定是要彻底废了,像他已经被穿透了许多天的手掌也是一样。从此以后他没有机会再提起剑,即使能活着从这里出去也宛如废人。

      感受着左腿上传来的疼痛,他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想起他被其他孩子欺负的时候,想起黄鼠狼惩罚他的时候,还有他偷了一个包子就被人拳打脚踢的时候。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如同幼时一样无力。

      现在他困在这里,又会有谁来救他呢?师父是不会的,那他还能指望谁?指望程笑希吗?杨磊想起了那个雨夜里程笑希哭喊着拼命冲向他的样子,好像黑云笼罩之下唯一的色彩。

      程笑希应该不会知道他还活着吧?那就肯定不可能来找他,没人知道他在这里。而他所遭遇的一切不过就是因为他是冥府主人的儿子,哪怕他什么也没做,一样要背负着那么多人的仇恨与恶意。

      把他带到这里折磨他的男人也一样,明明都是武林正道,在折磨人上和他们口中的恶人有什么两样?什么正义什么邪恶,它们有什么区别?

      此后男人果然每次来都会带一根新的钉子,这场折磨难熬到似乎永无止境,为了让杨磊不会虚弱至死,男人还每次都带来一碗用了不少奇珍药材熬的补药,强硬地给他灌下去。

      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杨磊就会习惯性地抬头出神,可惜现在他甚至已经看不到天空了,只能看见黑色的石头。

      时间久了之后,他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着,无数次回到那一场暴雨之中,那副场景就像刻画在他的脑海里一样清晰,清晰到他还记得程笑希的鬓发被雨打湿后贴在脸上的样子。

      程笑希……程笑希。他很想很想程笑希。

      作为一个比程笑希年长上许多岁的人,小少年当初藏的那点心思根本没有逃过杨磊的眼睛。只是杨磊永远也不会说出口,永远也不会回应。

      杨磊也不知道自己对程笑希的关爱是从什么时候变了质,是从程笑希十六岁大病一场的时候开始吗?程笑希自己根本不知道,当时他发着高烧一直醒不过来,杨磊就守在他床边看着他,帮他换着敷在额头上的毛巾,然后就听到程笑希在迷迷糊糊中喊着他的名字。

      以往程笑希都是称呼他大师兄的,从来不会叫他的名字,但在他不清醒的时候嘴里却一声声念叨的都是“杨磊”。还在他换毛巾的时候突然抓住他的手,含混着说:“你再摸摸我好不好?你摸我,我很喜欢……”

      杨磊不动声色地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装得很好,好到程笑希根本不知道自己早就被看破了,还以为那些小心思都是他暗地里的遐想。

      只是杨磊不会踏出错误的一步,如果他真的和程笑希发生些什么,天理容不下,世俗容不下,师父更容不下他们。那时候他大概会和程笑希一起被扫地出门,从此都失去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那可是他用了那么多年才找到的家。

      可是如今家没了,他回不去了,那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在脑子里想程笑希了,反正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做。

      在把他的两条腿钉满钉子后,男人又开始用烧红的烙铁烫他的皮肉,用针扎进他的关节,每次看他痛苦到全身控制不住得剧烈颤抖后猖狂大笑。让他再次痛恨自己的弱小,又觉得武林正道如此可笑。

      每次他痛晕过去,男人就要用盐水浇在他身上把他喊醒。因为男人更喜欢他清醒着经受折磨的样子,在昏迷的状态下折磨人未免太没有趣味。

      日复一日的,杨磊感觉自己身上应该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了,可他居然还没有死,确实和男人说的一样,真是命硬。

      他再次昏昏沉沉地做起梦来,梦见已经和他差不多高的程笑希站在他面前,向他展示师姐送来的新衣服。青绿色的衣服好像衬得程笑希更白了,他的眼睛看起来水润润的,惹得杨磊根本忘了去看那套衣服。

      “大师兄!你想什么呢!快看看我的新衣服好不好看?”程笑希跺了跺脚,小小地表示自己生气了。

      杨磊这才想起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他也不懂什么好不好看,反正程笑希穿什么看着都是招人喜欢的样子,“那自然是好看的。”他说。

      被夸赞了的程笑希顿时更开心了,他说:“那我生辰那天还要穿这一身!大师兄,你今年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啊?”程笑希跑到了杨磊的身边,像小孩子似的想要拉他的袖子。

      “等到了当天你就知道了,急什么?”

      杨磊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说的,后来程笑希又说了些什么呢?他好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氤氲的日光,槐花的香气有些醉人,程笑希在他耳边说着话,让他不禁想要永远停留在那一刻。

      真是一个过于美妙的梦。

      等下一次睁眼的时候,杨磊察觉到了些许的不同。在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之后,每一次醒来都是男人把他叫醒的,他这次居然是自己醒了过来。

      而且他好像正躺在一张床上,身后不是坚硬的石墙,也没有滴答的水声和腐烂的霉味。他好像又换了一个地方,就在他昏迷的过程中。

      “少主?少主!少主你可算醒了!”

      杨磊侧头向旁边看去,看到了一个穿紫衣的少女,少女的穿着是他没见过的款式,大面积裸露的皮肤让他有些不习惯。

      “你……是谁?”一开口,杨磊就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可怖。

      “我叫阿负,以后就是少主你的贴身小跟班啦!少主你刚醒肯定想知道这里是哪儿吧?这里是冥府哦,主人二十余年前以为你遇害了,有好多年都没回来,这回一得了你的消息就马上派我们出去找你了!”

      冥府……?杨磊的记忆渐渐复苏,他想起那个男人曾经告诉过他,他是冥府主人的儿子,是冥府的少主。

      可他不是一个被所有人抛弃的垃圾吗?怎么还真就一转眼成了少主了?他因为冥府的身份平白受了许多苦,如今却又辗转回到了这个他毫无记忆的地方,是冥冥之中自有命运吗?那他的命数未免太惹人发笑了。

      “少主你先别动,我叫咱们的医师来看你。你之前全身都是伤,你肯定也以为治不了了对吧?但我跟你说咱们冥府可有本事了!只要你还活着就一定能给你治好!”

      名叫阿负少女说完这句话就一溜烟的跑远了,留下杨磊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他先前都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怎么可能治好?杨磊不太相信,他安静地躺着,却发现自己的四肢好像确实有了失去许久的知觉,虽然还是不能活动,却能感受到血脉已经恢复流通。

      没多久阿负就领回了一个更年长些的女人,她把黑色糊状的药膏涂在杨磊的每一处伤口,填充进那些已经被贯穿的地方。

      杨磊早已失去知觉的肢体在药物的作用下引发了一阵剧痛,那些药就像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焰,正在灼烧他的皮肤与经络,可他偏偏没有一丝一毫缓解疼痛的办法。

      “少主,治疗的过程中难免有些痛苦,但只要您能挺过去,就能得到一副焕然一新的身体。”女人柔声说道,她又看向阿负说:“你伺候好少主,他现在都流了这么多汗了,还不给少主擦干净。”

      接下来就是阿负日夜陪伴在他身边,那个女人则一天来给他上两次药。死去的经脉再次被打通,缺失的血肉奇迹般地生长出来,杨磊本以为无法痊愈的伤居然真的飞速好转起来。

      约莫七天的时间,他的胳膊就已经能自由活动了,虽然还是使不上多大的力气,但至少不用每日都让阿负喂他吃一日三餐。大概半个月过去,他开始能尝试着下地,只不过每一步都走得痛苦万分,就像步步踩在刀刃上。

      等一个多月的时间,杨磊居然真的获得了一副焕然一新的身体。他感受到自己的内力在经脉中流通,似乎比之前还要强了不少,连身体都变得更加轻盈了些,再把剑拿在手里的时候,一切都好像没有变过。

      冥府……当真是个高深莫测的地方。

      杨磊不明白什么药能有如此奇效,他叫来阿负问道:“阿负,这药是用什么东西制的?”

      阿负歪着头,表情上有些为难,“少主,你真的要知道吗?”

      “我是你的少主,我问你,你自然要告诉我。”

      “好吧……”阿负撇撇嘴,“这药用的东西可多了,首先是用一些我记不住名字的珍稀药材做底子,不过那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其实是有内力的人的心脏,这东西不好弄,都是我们杀的正道修士身上的。”

      杨磊显然有些震惊,他听闻过冥府的手段狠辣,但没想到竟然是如此血腥恶毒,以人入药,岂不是把人命看作了儿戏?

      “哎呀少主你脸色都变了……你不会生气了吧?你要生气了我可要后悔告诉你了。”

      杨磊摇了摇头,“我不生气,有些惊讶而已。”

      说到底都是与他无关的人,最后这药救了他的命,让他不用沦为废人,那他有什么责怪的理由吗?杨磊没有多余的怜悯能分给自己不认识的人,更何况,他从生在冥府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那些正道修士的敌人了不是吗?

      杨磊想起了自己承受了多少来自所谓正道修士的恶意,那他还有什么理由去为那些人感到悲哀,是他自己还不够悲哀吗?

      阿负看着杨磊深沉的面色,突然开口问道:“少主,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杨磊把那两个字在嘴里念叨了一下,接着又摇了摇头。“负”这个字一般不会出现在人的名字里,毕竟它没什么好含义,提到他杨磊只会想起辜负、负心一类的词。

      “刚进冥府的时候,主人就教了我们一句话——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我被我爹用二钱银子卖了,他连个名字都没给我起。等我知道主人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后,我就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因为我很喜欢这个字。以后,我再也不会让别人负我。”

      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吗……杨磊把这句话在心中咀嚼了一下,他想起了师父看向自己绝情的眼神,自己已经把琼山派当作家,最后全沦落至如害虫一般被扫地出门。

      “是个好名字。”他轻声说道。

      杨磊就这样在冥府生活了很多年,即使他被人救了回来,他的生父——冥府主人也一直都没有回来过。不过那些都不是重要的事,他从有记忆起就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就算见了面也没有什么话说。

      冥府的人都对他十分尊敬,丝毫没有看不起这位流落在外多年的少主,就算偶尔会有嚼他舌根的人也会马上被阿负用带刺的藤条抽烂了嘴。

      杨磊偶尔会想,要是他在冥府长大恐怕就不会吃那么多苦了吧?可是他在冥府长大的话,估计一辈子也没有机会遇见程笑希了,每每回忆起在小院里的那些日子,杨磊就会舍不得否定自己的人生。

      只是他从来都没有回去找过程笑希,他觉得自己对于琼山派来说,也许还是当个死人更好,这样琼山派就不会有他这个摇身一变成了冥府少主的污点。

      杨磊也不想影响程笑希,说到底在他走的时候程笑希尚且年少,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忘了他,以他现在的心态来说,很多事情他都不想强求。而且他觉得,琼山派也是程笑希需要的“可以回去的地方”,那他便不想随意将其夺走。

      十六年过去,杨磊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冥府主人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新指示——向武林盟开战。

      “一群正道走狗掳走我的儿子,差点儿把我儿子害死,还把我儿子折磨得不成人样!我可咽不下那口气!”看着完全还是中年男人样子的冥主没忍住一巴掌把石桌给拍碎了。

      杨磊对自己的父亲没什么感情,哪怕老头子表现得慷慨激昂,他也没产生什么心理波动。

      听说当年冥主老来得子,五十余岁才有了杨磊这个儿子,现在又是几十年过去,居然面相看起来还不到四十岁。到底都是修炼了许多年的人,岁月也没有在杨磊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他的样貌也一直都没有变过。

      安安稳稳在冥府活了十几年,杨磊也渐渐开始把这里当作了自己新的“能回去的地方”。所以即使是向武林正道宣战,他也相信自己不会手软,哪怕是看到……琼山派的人。

      杨磊已经学会了那句话,从此以后只有他负天下人的道理。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人都没那么重要,草菅人命,那又如何?

      可真到了寿宴那一天,不过是对视了一下,杨磊就觉得自己还是唯独对那个人下不去手。

      那个他最重要的人——程笑希。

      冥府在寿宴上杀了太多人,可师姐和程笑希居然算得上全身而退。直到回了门派师姐都有些不理解,她拉着程笑希的手对他说,“我总觉得……当时那些人是有意避开我们的,是为了什么?”

      接着,她就觉得有水滴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原来是程笑希在她一句话的功夫里泪流满面。

      程笑希觉得自己像险些溺死在水里的人,大口呼吸着得来不易的空气,他知道一定是杨磊对他们留手了。可杨磊为什么不愿意回来见他?杨磊……是冥府的少主了吗?

      就是因为这样,杨磊便不回来了,也是,他又怎能回到琼山派呢?

      可是程笑希真的好想杨磊,他没有一天不在思念杨磊。先前他认为杨磊身死的十几年,人人都觉得他能修成无情道,可只要知道杨磊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程笑希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无法做到无情了,他的情感是如此轻易地被杨磊牵扯着。

      既然杨磊不来找他,那他去找杨磊就好了,没有什么东西能拦住他。

      次日,程笑希就提出自己要离开琼山派。

      段沧流自然是震怒,程笑希可是他心目中的好苗子,居然要趁武林动荡的时候离开门派,到底是为了什么?

      程笑希在他面前磕了几个头后,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说:“师父,弟子早在几十年就知道了,弟子根本不是能踏入无情道的人,所以这辈子都不可能剑术大成。”

      “你……你可知道哪怕你是自愿离开,也是要自废武功才能走的?”

      “……我当然知道。”

      自废武功之后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问题,可只要程笑希还在琼山派一天,他就没有办法再见到杨磊。那要他如何忍耐?他又怎么可能忍得住?他巴不得现在就能站在杨磊的身边!

      当年他没有来得及向杨磊表白的心意,余生他一定要找到一个机会全部说给杨磊听。杨磊接受也好拒绝也罢,都得是他再见到杨磊之后才要考虑的事。

      程笑希在大殿前自废了一身武功,修为尽失,忍不住呕出一口口鲜血。他脱了琼山派的衣服,就穿着一身洁白的里衣,一步步地向山下走去,每走一个台阶就回头朝着大殿的方向磕一个头。

      他在一路上回忆着自己在琼山派生活的半生。杨磊刚把他捡回来的时候他才是个五岁的孩子,当时觉得学武功听上去可真是帅气,整日里贪玩享乐,什么心事都没有,当小孩子可真好。

      后来他长大了,更喜欢跟在杨磊后头,于那个小院里度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见证了那颗槐树在四季中的轮回变化。槐花的香气就这样陪伴了他二十余年,成了他即使在梦中都忘不了的东西。

      再后来,他喜欢上了杨磊,可杨磊却不在了。他自己一个人守着回不到的过去,为自己犯下的过错忏悔。如果他没有看到那个纹样,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呢?那他就能和杨磊永远在小院里生活下去了。

      明明是不远的路,却让程笑希从早晨走到了黑夜。蔚蓝的天空被橘红色的晚霞取代,而后绚烂的色彩又被黑暗吞没,一切归于沉寂。

      走下最后一个石阶后,程笑希支撑不住晕了过去。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弟子们都在此时一拥而上,想要在其他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他带走。程笑希毕竟是他们的师叔,这么多年来大家都有着感情。但段沧流已经动了怒,他们只能在暗地里行动。

      可是却有人要更快一些,那人戴着斗笠,黑纱遮住了面容,出现得悄无声息,一个眨眼的时间就带走了昏迷在地的程笑希。

      杨磊其实跟着程笑希走完了后半段路。

      在见过那一面后,杨磊想过要不要干脆就把程笑希掳走,曾经他可以压抑的心绪被程笑希的眼神点燃了,思念越燃越盛,让杨磊开始按捺不住自己。可万一程笑希不愿意呢?他有些不确定,决定悄悄去琼山派看一看。

      等杨磊到的时候已经是程笑希自废武功之后了,衣襟沾满了鲜血的青年拖着疲惫的脚步向山下走着,留下了一路的血痕。

      那时候程笑希已经走到了半山腰,杨磊其实很有直接把程笑希带走的冲动,他想结束程笑希的痛苦,却又想陪他走完这段路,只因为那是程笑希坚持想要做的事情,是他的决心,就像告别了一段人生。

      从他们初遇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九年,其中他们相伴了十三年,空缺了十六年。

      杨磊消失在程笑希的生命里那一年,他觉得自己往后余生都只有一个人度过了。而杨磊也觉得,往后余生,他的生命里不会再有程笑希。

      没想到如今他又有了把程笑希抱在怀里的机会,这是他第一个带着截然不同的心绪的拥抱。怀里的程笑希面色苍白,嘴唇却被鲜血染得红润,杨磊就这样生起了欲念,他要快些回去,快些把程笑希治好,快些和程笑希在一起。

      以后程笑希就是独属于他的人了,不再是他无法触及的小师弟。

      往后余生,他们都不会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后记

      又是一年七夕,程笑希是在冥府和杨磊一起过的。他之前没来得及诓到杨磊,现在倒是能真正和杨磊过上七夕节了。

      杨磊在冥府的小院子没有种槐树,而是种了一棚紫藤。因为这些花儿都是阿负在打理,阿负最喜欢紫色,杨磊也不好把人家养了多年的花拔了。

      此时杨磊躺在花架下的藤椅上,程笑希坐在杨磊的身上,不过他是半分自愿,另半分是杨磊双手锢住了他的腰身让他挣脱不开。

      程笑希以前胡思乱想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的大师兄该是清冷的,等他真跟杨磊在一起后,却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杨磊和清冷俩字也就冷能沾的上边儿。

      像是报复似的,杨磊几乎每天都在折腾他,每次都能找到各种五花八门的理由。好不容易到了七夕,程笑希心里还想着和杨磊花前月下,一起躺在院里看看星空,谈些浪漫的东西,就算他们文化水平不高,也能勉强拽几句诗词歌赋。

      谁想到杨磊说了一句:“今天七夕,这么好的日子你必须得由着我。”然后就把他抱到了自己身上,一双手开始四处乱摸,没两下就会伸进他的衣服里。

      真是有苦说不出啊!程笑希心里哀嚎着。不过,他也确实很享受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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