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7
姜雪宁一摆手,让莲儿掀开了车帘一角,朝外面一看,竟然是尤芳吟!
她今日穿着一身淡绿衫裙,头发绾成了髻,却没戴什么头面。清秀的脸上写满了忐忑与紧张,两手都揣在袖中,似乎是捏着什么东西。
但在越过车帘,看见坐在车内的姜雪宁时,她一双眼一下就亮了几分,连着眼角那一颗微红的泪痣都像是缀满了光。
姜雪宁一时没反应过来,看了她一会儿,尤芳吟又变得紧张起来,她磕磕绊绊地开了口:“我,我,我……”
姜雪宁叹了一口气,小声与公主问道:“殿下,这是我一朋友,想必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可否让她上车一叙?”
沈芷衣疑惑的看着尤芳吟,点了点头。
姜雪宁让尤芳吟坐到了自己身旁:“什么事找我?”
尤芳吟不知沈芷衣是公主,微微行了礼后,鼓起了勇气将自己藏在袖中的东西取了出来,是一只简单的方形匣子。
姜雪宁猜大约是自己救了她的命,她买了些东西来报答吧?放软了声音对她道:“你在府中的处境原也不好,有什么东西还是先留在自己的手里。”
尤芳吟听了她的话便知道她是误会了,脑子里有一箩筐的话想说,可她嘴笨,话到喉咙口愣是没办法说成一句完整的话,且在姜雪宁面前又不知怎么格外紧张,所以越发显得木讷笨拙,她只能将这匣子放到姜雪宁手中。
“不…不是…这一定要给二姑娘的,都、都是您的。”
见她如此坚持,姜雪宁倒是有些被她这执着且笨拙的模样打动,笑了一笑道:“那我看看。”
她打开了匣子却愣住了,这简简单单的匣子里,躺着的竟然是薄薄一沓银票,旁边压着一只绣工精致的月白色的香囊。姜雪宁手指轻颤,拿起来略略一点,竟有二千五百两之多!
在看到这些银票的瞬间,她便忽然明白了什么,眼底微热,几乎便要有泪滚下。
尤芳吟道:“姑娘我、我听你的去找了许文益,买了整整四百两的丝呢!”
她竟真的去做了……姜雪宁差点哽咽:“四百两银子的本,赚三倍也不过多一千二百两,你手里撑死也就连本一千六百两,如何有二千五百两之巨?”
尤芳吟老老实实道:“卖是只赚了一千二百两,可卖完丝后,许老板无论如何都说要给我添二千两,我拗不过,劝了好久,他才答应只添九百两作罢。”
姜雪宁疑惑:“许老板给你钱?”
尤芳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说起这个来,两只眼睛便亮晶晶地:“是呀。我的丝卖出去了,许老板的丝也卖出去了,赚了好多钱的。他家乡的蚕农知道这件事后,也很高兴,让许老板转告我说,若明年芳吟还想继续做生丝的生意,到时可以匀一些好的货给我,叫我只交一半的定金先拿去卖都行呢!”
姜雪宁眼皮都跳了一下:“他知道丝价会涨?”
尤芳吟只看她神情似有变化,刚才亮起来的眼睛又有些收敛起来,声音也小下去很多,嗫嚅道:“他问我,我就告诉了他。但、但您放心,我都没有提及过您的身份,许老板问我您是谁,我也没有说一个字。”
姜雪宁眼神复杂地望着她:“你怎么敢告诉他呢?这种消息说出去,会闯祸的。”
尤芳吟脸色都白了,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张了张口:“可、可许老板是个好人……”
姜雪宁两世为人,除了张遮之外,都不知道好人两个字怎么写。姜雪宁长叹一声:“罢了。”她作势要将这匣子递回去。
却没想,尤芳吟忽然又开了口,声音虽然因为害怕而有些发抖,可望着她的眼神里,竟有一种莫名的坚定与坚持:“二姑娘,我、我去江浙会馆之前有问过的。许老板他,他身家性命都在这桩生意里,而且他家乡的蚕农们都还在南浔等他卖了丝拿钱回去。我、我、我姨娘告诉我,一个人若有很多朋友帮他,也有很多人愿意相信他,至少该是一个不坏的人。如果,如果我不告诉他,他怎么办,那些蚕农,又怎么办?所以我、我才……”
姜雪宁心底里一股酸楚涌出,先前压下来,强忍在眼眶里的泪全掉了下来,啪嗒啪嗒滚落,把匣子里的银票都打湿了。
“傻姑娘……”
她吓得手忙脚乱,慌了神,连忙举起袖子来给她擦眼泪:“您别哭,您别哭,都怪芳吟。芳吟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对别人乱说了……”
姜雪宁听她这般说话,泪越发止不住。
尤芳吟都跟着哭了起来,自责极了:“姑娘希望我赚钱,那一定是芳吟不够好,这一回赚得还不够多。您别哭了,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更认真地学,下一次,一定给姑娘赚更多。很多很多……”
姜雪宁哭着,又想笑,一时前世今生,万万种的感受都翻涌上来,却化作了一种更深更沉的东西,实实地压了下来,当下垂眸看着那一匣银票,又把头抬起头,似要止住泪,声音里却犹带哭腔:“不,很好了,你真的已经做得很好了。”
是我不够好。
这姜雪宁与尤芳吟突如其来的哭泣让一旁的沈芷衣也是手足无措,她不知道姜雪宁这是怎么了。
她竟然真的照着她的指点去做了,去买生丝, 去学记账, 走出了寻常女子不敢走出的后宅,然后将她满满的感恩都放进这一只小小的匣子里……姜雪宁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望着她道:“接下来呢,你有什么打算吗?”
尤芳吟想想道:“赚钱, 赚更多的钱,让二姑娘高兴!”
又是这傻里傻气的话,姜雪宁没忍住破涕为笑,只觉得这个尤芳吟实在是太认死理了, 可转念一想, 不管原因是什么,想多赚钱并不是一件坏事。
姜雪宁将那装着银票的匣子递了回去,道:“钱你拿回去吧。”
尤芳吟怔然:“我带来就是给姑娘的!做生意的钱是您给的,赚钱的法子也是您说的,连我的命都是您救的,这钱您若不收,我、我……”她两眼一红就要哭出来。
姜雪宁却只将那匣子里压着的一枚月白色的香囊捡了起来道:“这个香囊是?”
月白色的底上面,用深蓝的线绣着牡丹。里面还夹杂着几缕暗金,是用金线一针一针刺上去的。
尤芳吟一时红了脸颊,嗫嚅道:“我只是从商行回来的路上看见,觉着里面有个香囊针法很特别。我什么也不会,所以便想要绣一个给您……”
尤芳吟难得说到了自己擅长的事,眼神重新亮了些,道:“这绣法我学了好久才学会的,而且这块料也是上一回在许老板那里见到了他们南浔的一位蚕农,说是自家的丝织的绸,正好剩下来一小幅,送给了我。我想这是我第一次做生意,还是二姑娘教的,正好拿来绣个香囊。好看吗?”
“好看。”姜雪宁心底暖融融的,又险些掉泪。她将这香囊攥在了自己手里,只道:“钱不用,但这个香囊,我收下了。”
尤芳吟抬起头来,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可——”
姜雪宁却伸出手来,将她搂在了怀里,抱了抱她,轻声道:“你今天带给我的东西,比这些钱都重要。”
尤芳吟愣住,姜雪宁的怀抱是温暖的,甚至温柔的。
姜雪宁的声音也如梦呓般漂浮着:“谢谢你,你还在。”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在我身边,真心待我的唯有你。
没有人知道,这一天她已经在崩溃的边缘游走过数次。
尤芳吟既不知道她今天为什么哭,也不知道她刚才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从这个怀抱里,她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
姜雪宁只向她道:“明天来找我,我有事要交代你。”
沈芷衣蹙起了柳眉看着面前二人相拥,转而又看了看那荷包,面上更冷了。
姜雪宁看着尤芳吟离开的,看着她走远,越来越远,最后从车里出来,站在了外面的车辕上,眺望着她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秋日难得晴朗的天空里,晚霞已经被风吹来,而她便在这霞光中。唇边那一抹笑意,像是这天一般,忽然挥开了身上所有压着的阴霾,有一种难得晴好的明朗。
沈芷衣痴痴的看着,良久,收回了眸光,语气冰凉的说道:“人已经没影了,还没看够?”
那道冷然的声音将姜雪宁拉回了思绪。
“那姑娘是何人?”
“回殿下,她是清远伯府的庶女。”
姜雪宁将那日的事与沈芷衣细细说了之后,沈芷衣怒道:“奴才欺负主子?清远伯府竟如此苛待庶女!”
“那些世家后宅的斗争可远不止这些,有些阴私手段殿下恐怕闻所未闻。”
“那你呢?你有没有受过这些?”
“我?”姜雪宁一顿,她似乎看到公主眼中带着关切,笑道:“他们不敢欺负我。”
沈芷衣松了一口气,又将目光落在了荷包上说道:“你很在意这个庶女?”
“因为是自己救的, 所以反而要比寻常人在意些, 也希望她更好些。”姜雪宁摇了摇头:“不说了,天色已晚,民女送殿下回宫吧。”
沈芷衣按下眼底翻涌的情绪:“嗯。”
姜雪宁回到姜府时,天已经暗了。她通过考教成为伴读的消息早已传到姜府,姜伯游夫妻俩都没睡,就等着她回来。
看到女儿回来,姜伯游喜迎了上去:“女儿回来啦,这两日在宫中过得可好?”
姜雪宁点了点头,姜伯游高兴道:“我们宁丫头真能干!顺顺利利便通过了考校。”本来他们以为女儿只是去走个过场,与她的资质肯定会落选,哪想到出乎意料选上了,这准备的一大堆安慰词都没用了。
孟氏却说道:“原以为以你的能力是不能过的,没想到你竟能留下,我就在想这次是运气还是有高人相助呢?”
姜雪宁面色淡然道:“是啊,在母亲眼里我不就是不学无术吗?过了,那一定是有鬼。”
“难道不是吗?当日你无端端出现在那个名单上,而不是你姐姐,我思来想去不得其解,后来我一想,必然是燕世子帮的你,恐怕这次也不例外吧。”
“母亲说是就是吧。”
孟氏不满道:“你这么说就是承认你抢夺了你姐姐的机会,要是你姐姐进宫,如今在宫中听讲的都是天潢贵胄世家才俊,你姐姐肯定能觅一个好良缘。可相反看你,你顽劣脾性尽是惹事,就算你当上了皇后,也没命享。”
姜雪宁垂在身侧的手指一紧,谁能想到母亲一语成谶,她似乎感觉到脖子一凉,前世那抹疼痛从脑子划过。
姜伯游厉声道:“夫人!慎言啊!”
孟氏回过神来,心知自己嘴快说错了话,撇过了头去,她其实每次都想与女儿亲近亲近,可不知为何一见到她,嘴巴里的话就变了味。
姜伯游说道:“宁丫头,你娘一直都是这么心直口快,她也是因为关心你才这样,你应该知道宫中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是一个动辄得咎的地方,所以做任何事都要谨言慎行才行,爹娘不在身边,你确实要改改脾气,平安为上。”
姜雪宁面无表情道:“我累了,先回房了。”
跟在她身边的棠儿、莲儿都将方才孟氏的声音听在耳中,此刻跟在姜雪宁后面亦步亦趋,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是走着走着发现这不是回房的路………而是去大姑娘屋里的路。自家二姑娘是嚣张惯了的,往日欺负起大姑娘来一点也不手软,但这段时间反而没有什么动作,这是要故态复萌了吗?
端着水出来的丫鬟见着姜雪宁吓了一跳,差点连铜盆都扔到地上去,哆哆嗦嗦地喊了一声:“二二二姑娘好……”
姜雪宁直接跨门进去,屋内姜雪蕙已经洗漱完毕,将白日里绾起的发髻解了,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上,一张脸上不施粉黛,长相上虽比她差了些,可胜在气质怡然。
姜雪慧一愣,随即笑道:“恭喜宁妹妹选上伴读。”
姜雪宁坐下咧嘴一笑道:“今晚我给姐姐讲讲婉娘,如何?”
姜雪蕙静静地望着她, 一双乌黑的眼仁下仿佛藏了几分叹息,过了许久才道:“好。”
姜雪宁直接吩咐了屋内的丫鬟:“玫儿, 还不快去给我端盏茶来?话长,可要慢慢讲。”
玫儿没有动弹,瞪着姜雪宁,姜雪慧竟道:“去端。”
玫儿只得憋着一口气走了出去。
姜雪宁于是笑:“姐姐可真是好脾气。”
姜雪蕙只道:“毕竟发脾气也不能让你从我这里走出去。那么好脾气和坏脾气,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这还真是她这个好姐姐能说出的话,前世被她欺负,却依旧能保持端庄得体, 好像任何事情都不足以使她动怒。姜雪宁抬手,手指轻轻划过姜雪慧的脸庞,笑道:“但人活在世上, 怎会连一点脾气都没有,有时候都在想我这个好姐姐是不是木偶做的。”
姜雪宁的眼中似乎带着悲伤,姜雪慧有些愣神,微微撇过了脸。
姜雪宁起身在屋里踱步,这屋内的一件件,她都有,只不过姜雪慧的是孟氏给的,而她的是抢过来的。姜雪宁笑道:“你真的一点也不像是婉娘的女儿,婉娘是一个很有脾气的人。我们那时候住在乡下的庄子里,因为是被府里赶出来的,所以很多人都欺负我们,说一些风言风语。我很害怕。但她会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屋檐下笑着一句一句骂回去。”
姜雪慧闭上了眼睛,她一直住在繁华的京城里,从来没有见过乡野间的生活,也无法去想象那里的村夫农妇是怎样粗鄙的模样,更无法想象一名女子站在屋檐下笑着和人对骂是什么场面……
“小时候,我在院子里面玩,捉蜻蜓,折桃花,婉娘偶尔会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看我,那时候,我只觉得婉娘那样的姿态和模样,真的好看;等稍稍大了一些,才能感觉到,她看我的眼神其实很不一样,总是在出神,好像是想到了别的什么。”姜雪宁的唇角扯出了一丝微笑,仿佛这样就能将心内某一种隐隐的涩意压下去。
“别人都说,婉娘是大户人家的小妾,而我是大户人家的庶女。我便想,婉娘也许是想要回京城吧。于是有一天,在婉娘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时,我跑进去,拉着她的手说,府里面不让她回京城没有关系。总有一天,我会带她回去,给她买最好的胭脂和衣裳,让别人再也不能欺负我们。她回望着我时,好像是动容了。我很高兴。可接着,她的眼神一下就变了,竟然一下把我推开了。你知道婉娘跟我说什么吗?她叫我滚,还说我是贱人的种,叫我想回京城就一个人滚回去。”
“宁妹妹…”眼前的姜雪宁似乎要碎了一般,姜雪慧心疼地抬手想要去触碰她,却又害怕的缩回了手。
姜雪宁忽然就感觉到了那种无处寄放的冰冷,笑起来:“婉娘以前对我很好的,我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骂我。我委屈地抱着自己,坐在屋檐下面哭,想,也许婉娘是恨着京城,所以怕我去了京城就不要她;也许婉娘是恨着我爹薄情,所以才骂我是贱人的种。多可笑,多可怜?直到四年前,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回想以往的一切,才明白她为什么骂我,又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姜雪蕙慢慢地捂紧了胸口,只觉这些话像一串烙铁落在了她的心上,让她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隐秘难察的颤抖:“够了,不要再讲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