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屋檐下

　　“三年前T市一个女生来这边支教，”顾岳麟坐在床上把孟思抱在怀里，表情难看，“……后来她跑回去，这个学校当时都已经成为这边唯一的学校要上牌了，就为了这个事情没后续了。我借的摩托没有后座，我晚上不敢让你坐我前面带你去县里，这边路不好开，明天一早就走。这边就是一帮神经病！你们幼儿园也是，基本调查不做的吗？”
　　“做了啊？你这些都是从哪里知道的？”孟思也觉得疑惑，顾岳麟看起来是着急赶过来的，怎么还知道了这些事情。
　　顾岳麟翻了个白眼，似乎对自己的行为相当不屑：“我打电话给何峰了，他立刻查到了。现在那个女生好像恢复得还可以，她在T市一个小学当老师，她家里人为了保护她也没有继续追究。”
　　“好可怜……明明是抱着好心过来的。”大约是实在太过害怕，孟思拽着顾岳麟的袖子一点也不敢松开，恐惧的情绪慢慢淡下去之后疲倦也就逐渐变得鲜明，孟思抱着顾岳麟的胳膊，眼睛不断眨着，“这样的地方真可恶，真的太可恶了，坏透了。”
　　“何峰问我要不要派车来接你，我还是拒绝了，反正到了县里他们也不敢乱来。”顾岳麟沉默了一会，“你回去还是要谢谢他一下，难得有点用。”
　　“顾同学你这张嘴啊……”孟思叹了一口气接着笑了笑，“也要谢谢你的师弟师妹，真的麻烦他们了。”
　　顾岳麟拿过孟思的手机给群里去了一个信息，顺便答应了一声：“放心，好处少不了他们的，本来也没少了他们的。”床上被子带着霉味，顾岳麟看了看，还是把孟思拦住，看她总是下意识抓住自己衣服啊手腕啊的动作，心跟着抽疼，“以后要觉得不对劲直接喊我，别觉得这是添麻烦。他们也是奇葩，就是要利用你，好歹保证你安全啊。”
　　“你别这么想这个问题，我要是答应吃饭，答应住他们的宾馆，我们明天不帮忙说话，后面他们也会找我的麻烦。我拒绝了那些好意，他们就要给我点下马威看看，或者也就不在意我了。”孟思迷迷糊糊地吐槽着，“看起来这边古怪的事情还不少呢，我也是倒了大霉了。”
　　顾岳麟应了一声，低下头用额角靠着孟思的头发：“别害怕，明天就走了。”
　　孟思沉默了一会，下意识想要反驳，却又压抑住了那种反驳的欲望，她拽着顾岳麟羽绒服的下摆：“好……谢谢。”
　　顾岳麟没有说话，像是没有听到一样。
　　“谢谢你愿意赶过来，我是，真的有点害怕。”孟思就这样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着，犹豫了一会又接下去，“还有就是，对不起，不是因为今天的事情，是之前……对不起让你伤心——唔。”
　　顾岳麟放开孟思，看着她被堵得话说了一半打住的样子，被逗乐了一样笑起来：“别说谢谢了，不过对不起你是真的该说的，但是算了，要是不纠结不麻烦就不是孟老师了。”
　　“嗯，我就是麻烦嘛……”孟思咬着嘴唇低下头。
　　顾岳麟戏谑地瞟了一眼孟思，忽然伸长了手脚打了个哈切：“哎呀哎呀，算起来这还是我和孟老师第一次同床共枕啊。”顾岳麟忽然调侃起来，笑嘻嘻地拍了拍床板，“离谱，太离谱了。”
　　“没正行儿。”孟思小声吐槽了一句，缩着身体抱住胳膊。
　　顾岳麟看着天花板，叹了一口气，语气里无不感慨：“其实，我后来也思考过很多问题，包括孟老师你的安全感为什么就是满足不了。我也意识到我也没有给过你承诺，或者我那些承诺，看起来好像小孩子啊。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呢，其实我心里比起抑郁，更多是无聊。我当时有种无聊死了的感觉，就好像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值得去看了，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探索了。生活就是今日重复昨日。我知道无聊对大部分人来说并不致命，但是反正我不是大部分人，无聊是真的可以要我的命的。”
　　“我并不是觉得你善良，或者觉得你很好，当然这也是原因之一……但是我真的感觉我离不开你，想和你过一辈子——我感觉你看这个世界和大部分人不一样。这个倒霉的没有任何新鲜的世界在你眼里好像会变得有意思有趣值得继续被观赏。最日常的日出日落和宏大的远方与天空，都变得很有趣，我觉得你眼里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它有色彩。”
　　“我其实对活着的东西没什么兴趣，生物活着就要掠夺，就丑陋；动物活着就要排泄，就肮脏；人活着就要保护自己，就自私。唯有死去的东西才能恢复美的本质。但是我最近不这么觉得了。死掉的东西就没有希望了吧？也没有乐趣了，更没有未来了。什么都没有的东西虽然很美，但是好像一下又有点无趣了……”顾岳麟沉默了很久，“我会期待你想要做的未来，孟老师，期待这些小萝卜头能不能带来一些些奇迹。就像你说的嘛，趁着未来尚且年幼……多好玩啊，多好看啊。”
　　孟思看着顾岳麟的侧脸半晌低下头：“我其实也知道……很多事情并不可行，我只是想鼓励自己。”
　　“未可知呢，未来从来都是未可知呢。”顾岳麟笑了笑，“就像徐闻，如果不是孟老师，他的爷爷的努力，他自身的才华如何能够被一点点激发出来？哪怕再无其他成就，就我这样简单地看着，都能看到你改变了一些孩子的生活轨迹，改变了他们的人生。我就忽然觉得，好像，活着虽然有无数糟糕的东西，但是还是很有意思的。”
　　孟思眯着眼睛笑了笑：“嗯，活着虽然很累，但是很有趣的。”
　　“所以，我想跟你一辈子这么下去，我也不知道这叫什么？叫爱吗？我不确定……但是应该差不多吧。或者我这种理科生也不会说话，大概就是，我和你在一起很开心，特别开心，这个世界都变好看了那种开心。之前我只会看到那些死物，看到愤怒和悲伤。但是我最近会意识到原来食物有好吃不好吃，我会意识到我爸妈似乎也是有他们相对不错的一面，之前看你跟流浪猫聊天，我就意识到我们学校里还蛮多猫的。还有风景，各种各样的自然景观都挺好看的，我就会觉得这个世界不错，如果有一天它变成一片荒芜，我会惋惜。”
　　“你说那些化石好看……但是他们曾经也活着，所以你喜欢的那种美是本身带着的，从生到死都存在的。只能说骨肉因为生死变化，而美永存。”
　　顾岳麟拍了拍孟思的肩膀，低下头答应了一句：“嗯。”
　　他抬起头，有点胆怯又忐忑地问道：“你现在还觉得我们总归会散吗？只是彼此报团取暖一阵子吗？”
　　孟思沉默了一会，最后摇了摇头，抿着嘴唇思索了一会，最后缓缓松了一口气：“我不想那么多了……我也很高兴，对你也好，对这个世界也好。”
　　顾岳麟这才松了一口气，笑了笑：“那就过吧，明天也像今天这么过，就这么过到尽头一起去看看吧。”
　　·
　　“曹秀兰啊。”马副科长摇摇头，“曹家那几个，就是出了名的地头蛇，什么破学校，他们就是想自己建个学校，妨碍我们正常的搬迁落户计划。”副科长同志端起茶杯吹了吹，抿了一口茶叶，“由于咱们傫县这边有着丰富的自然资源，尤其是大量古生物化石有待挖据，所以曹家沟是肯定不能在原址开发的，咱们领导对曹家沟的村民也很关注，特批专事专办，成立了工作小组来处理曹家沟的搬迁问题。但是啊，这个曹家，就是老村长他们，这一家可没有善茬，他们在当地势力很大，也知道只要搬到镇上，他们的权力可定比不过之前。所以千方百计阻挠我们正常的搬迁工作。这种行为是可耻的，破坏工作的。”
　　马副科长深深叹了一口气，孟思和顾岳麟站在他对面，看着他又吹了吹茶杯里的茶沫子：“但是当地群众，也就是村民们普遍呢，素质不高，觉悟呢也不够，很容易就被曹家这种黑恶势力游说蛊惑。他们中部分人也理所当然认为呢，搬到县里或者镇里呢，是我们这些为他们服务的基层干部想要掠夺他们的财富。这种思想在不少群众心中根深蒂固，这也是我们最头疼的一点。”
　　马副科长看了看面前两个年轻人，点点头：“我懂你们的心是好的，不过你们很显然缺乏社会阅历，很容易被这种地头蛇呢，蒙蔽。目前在村子里有些人感觉到自己孩子没有受到教育，他们也开始犹豫，于是曹家才说要办这个学校。这完全是他们试图阻止搬村计划而使出一些小伎俩，我们这些干部很无奈，但是我们除了卡住最后的牌子也没有其他办法。”
　　“但是我们感觉村子里似乎还有其他问题，比如关于女性的……”
　　“这，哎呀这位老师，我们这里毕竟不是T市，有一些重男轻女现象也是很正常的。”
　　“我看到村里有几家总是传出尖叫声，而且之前是不是有个女老师，前几年……”
　　“咳咳咳，两位，要是已经问完了，我这边呢还有很多事情。”马副科长咳嗽几声，站起来准备送客，拒绝的意思相当明确了，“两位老师还是早点回城里去吧，就别回去了。”
　　顾岳麟和孟思对视一眼，孟思刚刚觉得有点败兴而归，忽然顾岳麟勾起嘴角笑了笑：“哎呀，马副科长，咱们这也不是白问，都是有目的的，很多事情呢，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您这边挡着害怕人家来查，这个思想是要不得的，您姑且也算地方父母官，这个事情这么严重，您觉着这么说两句就打发了吗？”
　　马副科长反应了几秒，从口袋里掏出烟派了一根给顾岳麟：“来来来，先来支烟。”
　　“不了不了，我不抽烟。”顾岳麟皮笑肉不笑地拒绝了，扫了扫办公室，“这个事情啊，曹家虽然是出问题的，但是你们这边也不免有懒惰的怠慢。做事呢也不够雷厉风行，还导致了很多舆论问题隐患，我明确跟你说，现在是还没查过来，但是查过来你打算怎么办？”
　　马副科长有点摸不准顾岳麟是个什么角色，小心驶得万年船地赔了笑脸：“您说得是啊，但是我就想知道，就最近我们这里也没有接到通知，暗访排查最近应该到不了咱们傫县啊？”
　　顾岳麟坐到一旁会客的沙发上，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哎呀马副科长您还是就是工作有一定地刻板，这个事情暗访暗访，你哪里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什么人就是暗访的呢？这个村子这么浓烈的不良风气你们却不管理不整治，这个事情你们真不要觉得不管就没有你们什么事情。”
　　马副科长脑子里过了一遍：“您稍等，我去看一下我们这边陈处长。”
　　“不用啦，我们也了解过了。”顾岳麟就这么站起来拍拍膝盖，“我跟我夫人还有事情，我们就先离开了。”他走到马副科长的旁边，表情已经变得有点不怒自威地冷漠，“今年下半年检查工作的时候，会有人重点排查这一项，别想走捷径，我们会从省级以上直接要求越级拿到曹家沟的整治情况，包括各家的名单，常住人口，经济收入，违法情况。指标一旦有异常，也会有人问责到傫县的，尤其是涉及到法律问题的，你们最好能把所有相关问题都好好清理一遍。您就提前先说吧，还有半年时候，好好打扫干净屋子，不要怪我没有提前通知。”
　　说完顾岳麟气势汹汹地带着孟思就走了，两个人走到门口，孟思先没有憋住，噗嗤笑出声，顾岳麟给了她一个白眼，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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