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说她是骗子

　　静娴急匆匆穿过回廊，裙裾扫过青石板，带起几片早落的棠花。

　　“主子！”静娴喘着气扶住门框，声音压得发紧，“府外围了禁军，说是……说是神使要见您。”

　　云岁晚正对窗临帖，笔尖悬在宣纸上方，一滴墨无声无息地晕开。

　　她缓缓搁下笔，抬眸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色：“神使？我就不是神使吗？”

　　“新出现的神使……”
　　“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又一个骗子？

　　“就今日晌午！”静娴急得跺脚，往门外瞥了眼才压低声音，“听说在午门广场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那神使拿出颗通体散发金光的神药，当众吞了。旁人说……说他原本看着快六十，吃完转瞬间就成了三十来岁的模样。”

　　“变年轻？”云岁晚眼底掠过一丝冷意，“你看清楚他样貌了？”

　　“没敢凑太近，只听人朝着他喊‘神迹’，穿着身黑袍子，脸生得很。”

　　静娴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不过方才在街角听两个小吏嚼舌根，说那神使变年轻后，脸颊看着有些不自然。”

　　静娴皱着眉头，思索片刻道：

　　“像是……脸上贴了层什么东西，对着太阳看时，耳根处有薄边儿。”

　　云岁晚眉峰微挑。

　　糯米纸？

　　将染了肤色的糯米纸裁成薄片贴在脸上，能暂时遮住皱纹，再用特制的膏子抹匀鬓角，只要不细看确实能唬人。

　　只是这所谓的神使，倒真会挑时候。

　　偏偏选在她屡次谏言长生虚妄、触怒龙颜之后现身。

　　正思忖着，窗外忽然传来甲胄碰撞声，只见庭院外黑压压围着重甲禁军，为首的将领抱拳：

　　“国师大人，皇上有旨，请您即刻移驾养心殿。车驾已备好，勿要使末将为难。”

　　云岁晚神色未变，只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她放下茶盏，起身时理了理素色衣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知道了。”

　　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

　　静娴忧心忡忡地想上前，被她一个眼神止住。

　　府门外，黑压压的禁军甲胄分明，肃杀之气驱散了街角最后一点市井喧嚣。

　　马车驶过青石板路，辘辘声压得人心头发沉。

　　云岁晚端坐车内。
　　车外是沉稳却步步紧逼的马蹄声。

　　养心殿内药气浓重，苦涩中混着一丝诡异的甜香，闻之令人胸臆发闷。

　　皇帝半靠在明黄软榻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

　　唯有一双眼睛，因某种狂热的期盼而灼灼发亮。

　　见云岁晚进来，竟挣扎着坐直了些，直着嗓子道：“云岁晚！你可算来了！神者大人说了，你蒙骗上神，不肯给朕炼长生药，是要遭天谴的！”

　　尽管云岁晚拒绝炼制所谓的长生不老药，皇帝照样不敢直呼她大名。

　　她看向榻边立着一人，身着宽大道袍，背对殿门，身量颇高。

　　而现在明显是有了新的选择。

　　闻声，他缓缓转过身来，宽大的兜帽遮住了他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一抹似笑非笑的唇。

　　云岁晚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身上。

　　那人抬手，慢慢掀开兜帽，露出一张堪称年轻俊朗的脸庞，皮肤光洁，白发如雪。

　　他唇角勾着一抹刻意营造的、悲悯而疏离的笑意，声音放得缥缈：“国师大人，别来无恙。”

　　云岁晚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那张脸虽被刻意“修饰”得年轻，但那长相，开口时那抹挥之不去的、故弄玄虚的腔调……

　　分明是去年宫宴上，被她当众拆穿，仓皇逃窜的巫医玄冥子！

　　他竟然还敢回来？

　　不仅回来，还换了如此张扬的身份。

　　“贫道奉上神旨意而来。”

　　玄冥子拂尘一摆，姿态倨傲，“皇上真龙之躯，积年辛劳，非寻常药石可补。唯有以无上神力炼制之神药，方能助皇上窥得长生之门。然则……”

　　他话语一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向云岁晚，带着冰冷的恶意，“此神药，需以至诚之心沟通上神，方可得赐。皇上，有人身居国师之位，却心存悖逆，欺瞒上苍，阻塞天听，致使神恩难降。此等行径，人神共愤！”

　　皇帝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榻边龙纹：“对！神使说得对！云岁晚屡次三番阻挠朕长生大业，定是她触怒了上神！”

　　玄冥子眼底滑过一丝得色，声音愈发空灵缥缈，却又字字如刀：“皇上圣明。上神示下，欲成神药，必先涤清渎神之障。”

　　“不如就已……那欺瞒上神者的心头热血为引，炼成神丹，助皇上永享仙福！”

　　“心头血？”皇帝猛地一震，眼中掠过一丝混杂的疯狂。

　　他死死盯住云岁晚，仿佛看着一味不可或缺的药引。

　　他连叫了三个“好。”

　　“云岁晚！你都听到了！你若识相，便乖乖为朕献上心血，朕感念你的忠心，还能赐你全尸！不然……不然便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皇帝拍着床沿嘶声道。

　　云岁晚暗暗翻了个白眼，她和原主都是个孤儿，哪来的九族。

　　殿内死寂，浓重的药味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侍立的宫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深深垂着头，恨不得缩进地缝里去。

　　禁军统领按剑立于殿门阴影处，身形如铁塔般沉默。

　　云岁晚却笑了。

　　极轻的一声，打破了一殿的凝滞。

　　她并未看那状若疯魔的皇帝，目光只落在玄冥子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上。

　　“玄冥子！”

　　她的声音平静不起微澜，“你贴在脸上那层糯米纸，耳根后的边角……快要翘起来了。这‘驻颜之术’，看来还没练到家。”

　　玄冥子脸上那悲天悯人的缥缈笑意瞬间僵住，下意识就要抬手摸向耳后。

　　动作做到一半才惊觉失态，硬生生止住，袖中的手却已紧握成拳。

　　他强自镇定，厉声喝道：“放肆！此乃上神所赐神丹恢复的容貌，岂是你这凡夫俗子所能揣度、所能污蔑的！皇上，此女死到临头还要妖言惑众，亵渎神威，万不可再容她！”

　　皇帝被他一声喝得回过神来，眼神中的狂热稍褪，染上一丝疑虑。

　　他忍不住眯起昏花老眼，朝着玄冥子的脸颊细看。

　　殿内烛火通明，光影摇曳下，方才不察，此刻经云岁晚点破，果然瞧见玄冥子耳根连接脖颈处，似乎真有那么一丝极细微的不协调。

　　好像是有一层薄如蝉翼的异物边缘，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玄冥子察觉皇帝目光变化，气息陡然紊乱。

　　“皇上！莫要受她蛊惑！速速下令拿下此寮，取血炼丹要紧！迟则生变，上神降罪，你我皆担待不起啊！”

　　玄冥子声音拔高，尖利得有些失真。

　　“皇上”

　　云岁晚却不急不缓，上前一步，目光从容扫过惊疑不定的皇帝。

　　她说的每个字都敲在皇帝心上。

　　“您莫非忘了？去年为马定国接风洗尘的宫宴，正是此人扮作巫医，献上所谓乌串，差点伤了您的龙体。”

　　“他被拆穿后仓皇逃窜。当时您还受了惊吓，卧床三日。这些……难道都忘了不成？”

　　皇帝的脸色变幻不定，呼吸愈发沉重。

　　浑浊的目光在云岁晚冷静的面容和玄冥子逐渐苍白的脸之间来回移动。

　　那段记忆并非全然忘却，只是被对长生的极度渴望强行压了下去。

　　此刻被血淋淋地重新翻开，令他五脏六腑都泛起不适。

　　“可……可他……”皇帝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指着玄冥子，“他有神药……他变年轻了……朕亲眼所见……”

　　“若他真有逆天仙术，何需用这等江湖戏班里都不屑用的糯米纸来修饰面容？又何须等到今日才来献宝？”

　　云岁晚语气转冷，字句如冰珠落地，“他所求为何，皇上细思便知。”

　　看向玄冥子，一字一顿：

　　“至于所谓神药，不过是虎狼之性的虎狼之药，或能透支元气，换得一时精神矍铄的假象。他真正要的，是借皇上之手除去臣这个知晓他根底、屡坏他‘好事’之人。届时，朝中再无人能阻他蛊惑圣听，这大黎江山，怕是真要改姓‘玄’了！”

　　“血口喷人！”

　　玄冥子目眦欲裂，猛地后退一步，指尖几乎戳到云岁晚鼻尖，却掩不住那丝色厉内荏。

　　“皇上！休要再听她狡辩！她这是贪生怕死，诬蔑本使者！快！快杀了她！取血！取血！”

　　养心殿内一时落针可闻，只剩下皇帝粗重混乱的喘息声，一声接着一声，拉扯着所有人紧绷的神经。

　　狂热的渴望、被愚弄的怀疑、对死亡的恐惧、对权力的贪恋……

　　种种情绪在那张衰老而蜡黄的脸上疯狂交织、撕扯。

　　云岁晚看着榻上那仿佛陷入天人交战、理智几乎被执念吞噬的帝王。

　　拆穿一张糯米纸容易，要戳破一个人沉溺半生的长生幻梦，却难如登天。

　　皇帝的态度已然说明一切。

　　即便暂时压下此事。

　　只要皇帝求长生的心不死。
　　今日是玄冥子，明日还会来个李*子、张*子、别的什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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