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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北京
九难师太突然眼圈一红,掉下泪来,过了好一会,她伸衣袖一拭泪水,说道:“倘若真是如此,你不但无过,反而有极大功劳,要是我……要是我大明历代皇帝的陵墓都叫这……这恶女人给掘了……”说到这里,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她站起身来,走到一块悬崖。卫燕楠大叫:“师太,你……你可千万不可……不可自寻短见。”说道慌忙过去拉她左臂。一拉之下,只拉到一只空袖,卫燕楠一怔,才反应过来她是没了左臂的。九难师太回头道:“胡闹!我为什么要寻短见?”卫燕楠道:“我见你很伤心,怕师太一时想不开。”白衣尼道:“我自寻短见,你回到皇帝身这,从此大富大贵,岂不是好?”卫燕楠道:“不,不!我做小太监,是迫不得已,鞑子杀了我父亲,我怎能认贼作父?”白衣尼姑点点头,道:“你倒也还有良心。”从身边取出十几两银子,伸手给她,说道:“给你作盘缠,你回扬州本乡去罢。”
卫燕楠不接银子,突然伏在地下,抱住她腿,放声大哭。九难师太皱眉道:“干什么?起来,起来!”卫燕楠道:“我……我不要银子。”九难师太道:“那你哭什么?”卫燕楠道:“我没爹没娘,从来没人疼我,师太,你……你就像我娘一样。” 九难师太脸上一红,轻声啐道:“胡说八道!我是出家人……”卫燕楠道:“是,是!”站起身来,泪痕满脸。九难师太沉吟道:“我本要去北京,那么带你一起上路好了。不过你是个小和尚……”
卫燕楠道:“我这小和尚是假的,下山后换过衣衫,便不是小和尚了。” 九难师太点点头,不说话和卫燕楠下峰来。遇到险峻难行之处,九难师太提住她衣领,轻轻巧巧的一跃而过。卫燕楠大赞不已,又说少林派武功天下闻名,可及不上她一点边。九难师太道:“少林派武功自有独到之处,小孩子家井底之蛙,不可信口雌黄。单以你这刀枪不入的护体神功而言,我就不会。”卫燕楠说道:“我这护体神功是假的。”解开外衣,露出背心,道:“这件背心是刀枪不入。”九难师太伸手一扯,指上用劲,以她这一扯之力,连钢丝也扯断了,可是那背心竟丝毫不动。她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我本来奇怪,就算少林派内功当真了得,以你小小年纪,也决计练不到这火候。”解开了心中一个疑团,甚是高兴,笑道:“你这孩子,说话倒也老实。你对别人也不怎么老实,对师太倒是句句实话。”她又向九难师太望了一眼,却见她泪水盈眶,泫然欲泣,心下叹了一口气。
九难师太心中正在想:“这件背心,我早该想到了。他……他……可不是也有这么一件吗?”九难师太和她自北边下山,向东走。到了一座小镇,卫燕楠便去购买衣衫,打扮成个少年公子模样。她假扮喇嘛,护送顺治离开清凉寺,几十万两银票自然不离身。一路之上吩咐店家供应精美素斋,服侍九难师太十分周到。九难师太对菜肴美恶分辨甚精,她虽不有意挑剔,但如菜肴精致,便多吃几筷。卫燕楠身上有的是银子,只要市上买得到,什么人参,燕窝、茯苓、银耳、金钱菇,有多贵就买多贵。她掌管御膳房时,太后和皇帝逢佛祖诞、观音诞或是祈年大斋都要吃素,她点起素菜来自也十分在行。有时客店中的厨子不知该如何烹饪,倒要她去厨房指点一番,煮出来倒也与御膳有七八分像。九难师太沉默寡言,往往整日不说一句话。卫燕楠对她既生敬意,便也不敢胡说八道。不一日到了北京,卫燕楠去找了一家客栈,一进门便赏了十两银子。客店掌柜虽觉尼姑住店有些突兀,但这位贵公子出手豪阔,自是殷勤接待。九难师太似乎一切视作平常,从来不问。
用过午膳后,九难师太道:“我要去煤山瞧瞧。”卫燕楠道:“去煤山吗?那是祟祯皇上归天的地方,咱们得去磕几个头。”那煤山便在皇宫之侧,片刻就到了。来到山上,卫燕楠指着一株大树,说道:“祟祯皇上便是在这株树上吊死的。”九难师太伸手抚树,手臂不住颤动,泪水扑簌簌的滚了下来,忽然放声大哭,伏倒在地。卫燕楠听她哭得哀切异常,想到崇祯帝的气节,忍不住也掉下泪来,跪倒在地,向那树拜也几拜。九难师太哀哭了良久,站起身来,抱住树干,突然全身颤抖,昏晕了过去,身子慢慢软垂下来。卫燕楠吃了一惊,急忙扶住,叫道:“师太,师太,快醒来。”过了一会,九难师太悠悠醒转,定了定神,说道:“咱们去皇宫瞧瞧。”卫燕楠道:“好,咱们先回店。我去弄套太监的衣衫来,师太换上了,我带你入宫。”
九难师太怒道:“我怎能穿鞑子太监的衣衫?”卫燕楠道:“是,是。那么……那么……有了,师太扮作个喇嘛,皇宫里经常有喇嘛进出的。”九难师太道:“我也不扮喇嘛。就这样冲进宫去,谁能阻挡?” 卫燕楠道:“是,谅那些侍卫也挡不住师太。只不过……这不免大开杀戒。师太只顾杀人,就不能静静的瞧东西了。”
九难师太点点头:“那也说得是,今天晚上趁黑闯宫便是。你在客栈等着我,以免遭遇到危险。”卫燕楠道:“不,不,我跟师太一起去。师太一个人进宫,我不放心。皇宫里我可熟了,地方熟,人也熟。师太想瞧什么地方,我带你去便是。”九难师太不语,呆呆出神。到得二更天时,白衣尼姑和卫燕楠出了客店,来到宫墙之外。卫燕楠道:“咱们绕到东北角上,那边宫墙较矮,里面是苏拉所住的所在,没什么侍卫巡逻。”九难师太依着她指点,来到北十三排,抓住她后腰,轻轻跃进宫去。卫燕楠低声道:“这边过去是乐寿堂和养心殿,师太你想瞧什么地方?”九难师太沉吟道:“什么地方都瞧瞧。”向西从乐寿堂和养心殿之间穿过,绕过一道长廊,经过景阳宫、钟粹宫而到了御花园中。九难师太虽在黑暗之中,仍行走十分迅速,转弯抹角,没有丝毫迟疑,遇到侍卫巡逻,便在屋角或树林后一躲。跟着过了御花园,继续向西,来到坤宁宫外。白衣尼微一踌躇,问道:“皇后是不是住在这里?”卫燕楠道:“皇上还没大婚,没有皇后。从前太后住在这里,现今搬到慈宁宫去了,眼下坤宁宫没人住。”
九难师太道:“咱们去瞧瞧。”来到坤宁宫外,伸手按上窗格,微一使劲,拉开窗子,跃了进去。卫燕楠跟着爬进去。坤宁宫是皇后的寝室,卫燕楠从没来过,这寝宫久无人住,触鼻一阵灰尘霉气。月光从窗纸中映进一些光,依稀见到九难师太坐在床沿上,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见她她眼泪流上了衣襟。只见她抬头瞧着屋梁,低道道:“周皇后,就是……就是在这里自尽死的。”卫燕楠低声道:“师太,你要不要见我姑姑?”九难师太道:“你姑姑?她是什么人?”卫燕楠道:“我姑姑姓陶,叫作陶红英……” 九难师太轻声惊呼:“红英?”卫燕楠道:“是啊,我姑姑从前是服侍祟祯皇帝的长公主的。”九难师太道:“好,好。她在哪里?你快……快去叫她来见我。”她一直泰然自若,即就那日在清凉寺中行刺康熙,虽然行动迅速,但是仍然不失镇静,可是此刻语音中竟显得十分焦急。
卫燕楠道:“今晚是见不到了。”九难师太问:“为什么?”卫燕楠道:“我姑姑忠于大明,曾行刺鞑子太后,可惜没有成功,只好在宫里躲躲藏藏。她要见我的暗号之后,才能相见。”九难师太道:“很好,红英这丫头有气节。你做什么暗号?”卫燕楠道:“我跟姑姑约好的。我在火场上堆一个石堆,插一根木条,她便知道了。”九难师太道:“咱们就做暗号去。”跃出窗外,拉了卫燕楠向北来到火场。卫燕楠拾起一根炭条,在一块木片上画了只鸟,用乱石堆成一堆,将木条插入石堆。九难师太忽道:“有人来啦!”火场是宫中焚烧废物的所在,深夜忽然有人到来,事非寻常。卫燕楠拉白衣尼姑躲到一只大瓦缸之后,只听得脚便走过去拔起。这人一转身,月光照到脸上,卫燕楠见到正是陶红英,心中大喜,叫道:“姑姑,我在这里。”从瓦缸后面走了出来。陶红英抢上前来,一把搂住了她,喜道:“好孩子,你终于来了。每天晚上,我都到这里来瞧瞧,只盼早日见到你的记号。”
卫燕楠道:“姑姑,有一人想见你。”陶红英微感诧异,放开了她,问道:“是谁?”九难师太站直身子,低声道:“红英,你……你还认得我么?”陶红英没想到瓦缸后面另有别人,退后三步,右手在腰间一摸,拔短剑在手,道:“是……是谁?”九难师太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不认得我了。”陶红英道:“我… …我见不到你脸,你……你是……”九难师太身子微侧,让月光照在她半边脸上,低声道:“你相貌也变了很多。”陶红英颤声道:“你是……你是……”突然间掷下短剑,叫道:“公主,是你?我…… 我……”扑过去抱住九难师太的腿,伏在地下,呜咽道:“公主,今日能再见到你,我……我就是现在死了,也……也欢喜得紧。”只听九难师太道:“这些日子来,你一直都在宫里?”陶红英呜咽道:“是。”九难师太道:“这孩子说,你曾行刺鞑子太后,那很好。可……可也难为你了。”说到这里,泪水涔涔而下。陶红英道:“公主是万金之体,不可在这里耽搁。奴婢即刻送公主出宫。”九难师太叹了口气,道:“我早已不是公主了。”陶红英道:“不,不,在奴婢心里,你永远是公主,是我的长公主。”九难师太凄然一笑。月光之下,她脸颊上泪珠莹然,这一笑更显凄凉。
她缓缓的道:“宁寿宫这会儿有人住么?我想去瞧瞧。”陶红英道:“宁寿宫……现今是……鞑子的建宁公主住着。不过这几天鞑子皇帝、太后和公主都不在宫里,不知上哪里去了。宁寿宫只有几个宫女太监。待奴婢去把他们杀了,请公主过去。”宁寿宫是公主的寝宫,正是这位大明长平公主的旧居。九难师太道:“那也不用杀人,我们过去瞧瞧便是。”陶红英道:“是。”她不知长平公主已身负超凡入圣的武功,只道是卫燕楠带着她混进宫来的。她乍逢故主,满心激动,别说公主不过是要去看看旧居,就是刀山油锅,也毫不思索的抢先跳了。当下三人来到宁寿宫外。陶红英低声道:“待奴婢进去驱除宫女太监。”
九难师太道:“不用。”伸手推门,门闩轻轻一响的断了,宫门打开,九难师太走了进去。虽然换了朝代,宫中规矩并无多大更改,宁寿宫是九难师太的旧居,她熟知太监宫女住宿何处,不待众人惊觉,已一一点了各人的晕穴,来到公主的寝殿。陶红英又惊又喜:“公主,想不到你武功如此了得!”九难师太坐在床沿之上,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往事,自己曾在这里绘一个人的肖像,又曾与此人同被共枕。现今天下都给鞑子占了去,自己这一间卧室,也给鞑子的公主占住了,那人更是远在绝域万里之外,今生今世,再也难以相见……陶红英和卫燕楠侍立在旁,默不作声。
过了好一会,九难师太轻声叹息,幽幽的道:“点起烛火。”陶红英道:“是。”点燃了蜡烛,只见墙壁上、桌椅上,都是刀剑皮鞭之类的兵器,便如是个武人的居室,哪里像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寝室。九难师太道:“原来这公主也生性好武。”卫燕楠道:“但是这公主的武功稀松平常,连我也不如。”她向床上瞧了一眼,想起那日躲在公主被中,给太后抓住,不自觉的就想到了那个唇红齿白的任性小公主,有些呆愣。九难师太轻声道:“我那些图画,书册,都给她丢掉了?”陶红英道:“是。这番邦女子只怕字也不认得几个,懂得什么丹青图书?”九难师太左手一抬,袖子微扬,烛火顿时灭了,说道:“你跟我出宫去罢。”陶红英道:“是。”又道:“公主,你身手这样了得,如能抓到鞑子太后,逼她将那几部经书交了出来,便可破了鞑子的龙脉。”九难师太道:“什么经书?鞑子的龙脉?”陶红英当下简述八部《四十二章经》的来历。九难师太默默的听完,沉吟半晌,说道:“这八部经书之中,倘若当真藏着这么个大秘密,能破得鞑子的龙脉,自是再好不过。那就等鞑子太后回宫,我们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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