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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夜雨
暑天向晚。秦捕头一面浑骂“什么叫‘这个也死得好’‘那个也死得好’,满嘴歪心邪话的,才该去好死一场”,一面忙吩咐那捕快少年道:“再与我去挑十坛女儿红来。吃干净了,好逮那不说人话不干人事的鹰嘴刁贼。”
二人抬酒回至枣山,宫则书早已醉歪在古谷坟头。四体颤颤巍巍,不省人事。全寄北亦一语不发,蹲在一旁。凉雨下一遍又一遍的,数那横三竖四的酒坛子。
总的十三坛。
如此这般,把脖子一扭,又要数一回。方念至一半,忽地抬起身来,抡掌便是连三并四,砸得一地稀烂。
“要是……早在葫芦坝渔庄,便教会了他百步九折,或许……能逃下这个劫也说不定。”
全寄北只觉从不曾听过什么人,似他眼下这般有气无力的。立时消停下来,道:“吵醒你了。”
宫则书痴痴怔怔的数过那一地烂碎。苦笑道:“小畜生。哪里只该好死一场。岂不太便宜他。如此想来,哪里又是畜生一般,岂不太辱了畜生。我……只是因喊惯了,实在怪我……不曾有多出来的心思,再去理那些没要紧的事,改个旁的什么口来。”
都是些什么没要紧的事呢?
原来,当那血荐坊犹存江湖,宫则书更尚不曾入洞湖门的岁月里头,那贾仲不知何故,早已把人瞧在眼里,放在心上似的,日日定要溜一眼血荐坊这墙那瓦,不肯轻易作罢。其间巧逢宫则七离坊,深以为宫则书因此愁绪郁结,故而心生一计——某个大天白日,贾仲竟作下那少作老相的乔装易容伎俩,收拾打点了一阵好的。而后诓称“是个与血荐坊有往来的故人”,百般往那古谷处招惹。三言两语间,怀里急急摸出个木头盒子,怪声怪气与古谷道:“是个珍贵药材之类的好物儿。依阿七公子的吩咐,托我交与血荐坊那一身宿疾的小遗孤的。我见古大侠与血荐坊宫少坊主交好,又十分慕他,便拿来与你。你大可借此往宫少坊主处卖个好脸,我也落个不多跑路儿的清闲。岂不两便?”
一席鬼话并一个“慕”字,竟越发撞在古谷心坎儿上去。古谷见盒子里果然好一个奇珍药材,甚觉睹物思人触景动情,便正合阿书思念宫则七的心事。一时心乱,难免满口应承。
不承想,那贾仲方抬了脚去,钟速水便男扮女装接了脚来。不知又使下个什么狐媚魇道,天花乱坠间便把药材歹骗了去,又与一泼皮无赖汉子兑了银钱。宫则书闻此大事,苦苦劝慰了自怨自恼的古谷一回,方独自一个赶至那汉子处——却见汉子一家上下,早已將那药材炖肉熬汤,豪迈抛天洒地痛泪一场,祭了家中那因怪疾而夭的小儿。宫则书得见求那奇药的汉子竟也是个如小遗孤那般同病相怜的苦命人,只低头一语不说,拔步去了。从此再不愿提及此事。
偏生贾仲那老相好耐寂寞不住,十分不堪。单凭几个“肉”啊“汤”的离奇蠢话,走漏下几个行迹来——奇珍药材之事来龙去脉,轻易便叫宫古二人识破。
原来那泼皮无赖汉子竟是个古土庄外门弟子。贾钟二人竟与此人串通一气,一出计议,妄想一则叫宫则书触景生悲,久悲成疾。二则又叫宫则书因此对古谷心生个难解的误会,断他二人交情。三则便叫古谷因宫则书的错怪,顽疾添重一层。四则那药材换的银钱,多得几盅闲酒来吃,自不消说。
古谷不听则已,一听立时提掌按剑,擅自废去那古土庄外门弟子,犯下一桩江湖疑案来。宫则书得见古谷受此事折磨而疯癫不堪,正欲挥霍了暗器,收拾那不知好歹的贾仲。
却遭古谷一掌拦道:“血荐坊的暗器,不使来伤人。只用来护人。不然,你与坊中兄弟们,如何在那江湖万人面前,坦坦荡荡堂堂正正道上一句‘从不曾使暗器主动伤过什么人’?”
此事如此这般作罢。展眼经年,贾仲并他那老相好,如那畜生一般不堪的恶行劣径,种种之类,反倒再三再四的犯了不下百十。可万不曾想,他竟能做至今日这般绝人性命的坏透地步。
闷闷昏昏的说着,宫则书早已听全寄北一叠声啐了一地“小畜生”。
半日方又道:“古谷既如此深知我血荐坊,我自然十分敬他。无奈改入洞湖门后,身不由己使了暗器伤人。终究是辜负了他这片心。”
全寄北一时不解这话,道:“敬他?
宫则书便又埋了半日头,解释道:“因他却不知我。我便也时而难免疏他。”
如何不知呢?比如,那葫芦坝渔庄之行,原来宿着另一段故事——
“应他央求,大雾林子那桩事后,便一径同去了蜀地葫芦坝渔庄。我只深以为他此番只为养疾。却没承想……方至渔庄不过三日,他便亲手交与我三个黑骰子。极口劝说道:‘今回洞湖门挖空心思,牵扯进这许多人事,一门心思要害陇山派。大雾林子的事既叫你自愧至此,苦痛难捱,你便把骰子拿去,泄了这心头的愤,自然便好受了。我护你一道同去。’”
宫则书捻开来一瞧。黑骰子里,正是那明里暗里搅风弄雨的蛮蠢糊涂一派人物——海客馆老鸨廖红束的大恩客、狼山派掌门徐丰阳并宁阁庄庄主项可荆。
那日,宫则书盯着古谷的脸,半日,方点了点头。他十分不想去花心思弄明白,这黑骰子,当是井公楚的意思,还是古谷当真以为自己能借此泄愤好受,而向井公楚求来的。
于是二人去行那黑骰子之事种种——那江湖盗姑廖红束,虚拿老鸨身份,于海客馆隐姓埋名,一去数载。此老姑虽金盆洗了手不窃不抢,却难免死性不改。一来二去,竟钻研出个比卖技卖艺生财十倍的好路子——扯蓍卜卦并离间毁谤,遭讹的人便尽是敢怒不敢揭的。
而她这讹钱诈财的买卖如此水到渠成,正是承的那神通广大的大恩客时时指点一二的恩福。
海客馆内,廖红束大胆死拽着宫则书算卦,不准吃酒。惹来宫则书犯那酒渴难捱,怒將桌啊凳的抬掌一掀,道:“海客馆竟不给酒吃,好不正经!”
廖红束一唬,越发理直气壮道:“宫大侠说笑。正经人谁会窝在这海客馆做讹人诈猴儿的生意。当年也不知是谁人把血荐坊的烧柴老刘从节度使府的牢房子里掮了出去……江湖疑案呐。待老身卦上一卦。”
宫则书一听,深察此人讹诈的心思。便拿脚往那桌凳一放,眉毛倒蹙道:“你不如算你那大恩客一卦,今夜是我送他归西,还是我兄弟古谷送他见阎王。”
廖红束心下一急,生怕断去财路。倏地袖起蓍草,忙命人端绝顶的陈酿来,又咂嘴吩咐道:“这二位大侠要见咱恩客,赶紧去请。”
须臾,那神通广大的大恩客果然黑身蒙面的来了。廖红束登时挤眉弄眼,待大恩客吃下一口陈酿,转头便朝宫则书道:“当着我大恩客的面儿,老身再来算你求的这卦。算出来是哪个,哪个就回敬恩客一口酒。”
言罢疯疯癫癫摩弄一回,忽笑出声道:“宫大侠可莫大失所望。不是你。是你身边这位古土庄的兄弟。”说着,抬掌便要喂那古谷一口毒酒吃。
便是不知宫则书心下一急,使的如何雷霆手段,说绝便绝去那二人性命。
至于旁的两粒黑骰子里的恩怨故事——只记得宫则书曾对徐掌门好声好气道:“晚辈们念及过往,没想得罪。你我各退一步。”也只记得宫则书曾觉那项可荆为人十分好笑,斥道:“我作什么要你孔兄弟的性命?古谷就更不是了。”之后发生种种,不消赘述。
“都是些过去的事啦。可古谷一生人品行事,也算规规矩矩。作什么……要先我这个借黑骰子乱杀一地的去呢。”
言罢,宫则书昏昏噩噩吁出许长一口气来。他便是想:是有多久不曾吃到豆花饭了?
一掌下去。便见古谷坟前,激起尘土纷纷扬扬。叶上雨露淅淅沥沥,如人入土,终须一别。
全寄北忽地哈哈大笑,拉他手道:“阿书。作什么这般颓丧德行。古谷若知,知你为了他的心,也为他的身,而违逆自己的心,犯下这三桩疑案,定会乖乖儿往那阴司地里,为你寻口不滚不烫的锅子,往里一躺,千年万年不离不弃,直守至你也下来的那日。”
全寄北说着,不觉也早已死灌了自己半日烈酒。他眼睁睁见宫则书地老天荒似的吃过最后一坛女儿红,吞下最后一粒豆花饭。方拾回古谷腰间落下的剑,离开得干净利落,连个头都不曾回。或不愿回。
江湖中无人知晓,这枣山上,二人曾背靠那座孤冢,相对无言捱至天明,方才拔步离去。
从此往后,全寄北总觉着,宫则书的背影里多出几许空白来,仿佛把那前半辈子随古谷一道,埋进土里去了。
可他不知道,宫则书那时候醉眼朦胧,脑子却怔得清醒无比。从此往后,宫则书翻这男人的白眼里,竟多出许多倍温柔来。
这厢,贾仲并方凛两个蛇鼠一窝,正打渔撒网似的,往秦捕头与他的少年捕快身处嗖嗖袭来。
只见秦捕头迎头一挡,道:“令狐坞主既已西去,唐河坞既已灭门,顾大人也便情至义尽。”
贾方二人不解。
“那狗屁缉捕令。废纸作不得数。”秦捕头跳起来一啐,拔来腰间大刀,又斥道:“即便身在江湖,即便得下个天王老子般仗腰子的大人物,也断不能两个眼珠子一黑,便以为无有王法这回事的。二位今后夜路可得往那稳处走。”
方凛一听,十分不悦。正把一古怪兵刃于掌间转得嗖嗖作响,欲將秦捕头扑刺在地。忽见一锦囊从其怀间落出,痴愣半日,方才尖了声道:“我道是如何。规矩王法说得头头是道,原来背地里竟是受宫则书那个江湖祸害迷惑不浅,与人串通一气。小捕头子,小算盘打得不错。可不知你这小命够不够本事拦我二人走夜路。”
一语未了,秦捕头早已游闪至二人中间,上下其手。
贾仲见那秦捕头手法刁钻至极,招数古怪难抵。急得掐脸直骂:“武德有七,你一样不占。”
正说话间,方凛掌间怪刃来来去去,越转越响,越转越响——十分不知她是想刺秦捕头那轻捷伶利的手脚,还是贾仲那无有出息的口舌。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秦捕头无力睁眼。抬起经脉寸断的手肘,从袖里摸出一截石骨来,浑吞半口血,一字一喘道:“能与夜行大侠相识一场,我秦某知足得很。曾答应夜行大侠此生不再当偷当窃……可恨我今日再犯,便是无颜再……再见夜行大侠……夜行大侠以为他乱提此番为客中原的心思,我便不知他似的。你速把这要紧东西带去,交与夜行大侠。”
枣山头上,竟又是一夜暑天凉雨。那捕快少年仰天长悲,胡乱吃了一宿雨,并洒了一宿泪。雨泪成痕,仍不舍离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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