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恶

　　日子似乎就这样步入了正轨，算起来，夜风回到人境已经快一个月了。
　　那日她回人境回得晚，南熹已经把一切都处理妥当了，她也就没多再过问。相比之下，后面的日子就显得平静了很多，只是她没有再见到殇荧，似乎连夜月都躲着她，不对，那小子现在应该叫殇金辰了。
　　其实她也想得出原因，当初殇家被灭之后，他们三人颠沛流离，四处流浪，但还是对亲人的故去执着不忘。于是殇华桐决定去天境找华枝求助，重走一遍她的姐姐当年走过的路。而殇荧和殇金辰的目标却是她，他们想要向幻灵求得生术。
　　只是看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殇金辰放弃了这个想法，虽然他还是把夜风的消息告诉了殇荧就是了。

　　夜风伏在案上，一手托腮，一手百无聊赖地在桌案上单调重复地敲击，视线穿过窗看向房外来来往往忙碌的人。

　　至于殇荧为什么没再来找过她，她就不知道了。可能是……从龙阙那听说了生术的无用？也可能是通过那次族殇烛火的事，她对复生这事断了念想？
　　谁知道呢？夜风也不在乎。
　　她听着自己手下单调的敲击声，突然想起最开始她管殇金辰叫夜月好像是出于扮做姐弟的考量，不过那家伙并不情愿，沉默一会才回应。
　　“兄妹吧。”
　　“嗯？”夜风调笑着看向他，“这么想听别人喊你哥啊？”
　　“我……一直想有一个妹妹。”

　　她那时只是稍有些奇怪，但没多想。现在看来，原来早有预兆。

　　人真是想到什么来什么。
　　她刚想到殇荧他们，转眼的工夫殇荧就来了。
　　她一手牵着她哥，上前一步正要说些什么，却又被迟来的愧疚堵住了话口，不过那只是片刻。
　　殇荧重又开口：“你杀了他。”
　　夜风没反应过来。
　　“你去杀了他！”她重复一遍，声音更大了些，语气有些不容拒绝，“杀了天帝那个王八蛋！”
　　夜风终于了然，却没立刻说什么，只是笑着把目光移到殇荧身旁站着的殇金辰脸上。他眼神闪躲，有些不敢看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似的好一会才说话。
　　“阿荧虽然……任性了些，但说的也不无道理。”
　　殇金辰抬眼对上夜风的视线，“他也害了你那么多次……不该死？”
　　“该——”
　　夜风拖着调子应他，满脸无奈地冲他俩一摊手，“可惊忧已失——他死不了。”
　　“不是还有——”
　　夜风直截了当地打断殇荧，“哎哎哎，别说死术，那东西我自己都控制不了。”

　　她就这样三言两句把殇荧他们打发了，继续回到原位发她没发完的呆。

　　杀、了、他。

　　殇荧刚刚的话莫名在她脑海中回荡。
　　杀了龙阙。
　　这件事她不是没想过，尤其是以前，经常想、天天想。可后来时日长久，她这份强烈的恨意好像淡了些，再说也没找到惊忧，就没再管了。

　　“我还挺想死的，但你想活着。”

　　夜风突然想起天境时龙阙说过的这句话。
　　这话太奇怪了。
　　他想死？而且竟然还难得地设身处地地替她着想？
　　夜风总觉得哪哪不对劲，按龙阙的老样子，这话听起来总觉得好像已经挖好了坑等着她跳一样。
　　他既然想死，怎么还没有动作？不自杀还等着她去取他狗命？
　　又或许是她想多了……惊忧的消息现在还一点没有呢。

　　消息很快就来了，不止是惊忧。
　　事情是从五日后开始的，轩城集市拥挤人流中突然从天而降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是个天境的神官。
　　他不是优雅惬意地莅临凡间，带着普渡众生的光辉——他是摔下来的。
　　他直直落下来时正好重重砸在了蜂拥的人群之中，活活砸死了不少无辜的过路人，身下血肉模糊，连他自己也几近散架，只是仗着神祇的身体没有四分五裂罢了。
　　在恐慌的叫喊和哭泣中，他用最后的力气挤出一句“天尊杀我啊！”，就咽了气。

　　他落下来前已然受了伤，本就命在旦夕。这声一喊完，当即双眼一闭，神身陨落。

　　这人好巧不巧就落在夜风的眼前，夜风的脚边，几乎可以说是贴着她掉下来的。
　　夜风听着四周尖叫哭声，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身体，眉梢一挑，只觉不妙。
　　她的预感没错。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每一日都有神祇从天而落，直直掉进人群。好巧不巧，永远落在夜风脚边。
　　这绝对不能是巧合了。

　　而这件事最“精彩纷呈”的地方在于——那些神祇。
　　他们每一个落下来时都正正好好剩下一口气，又正正好好大骂几句天帝，咒天道不公后再咽气。

　　“天尊心狠啊！嗜血如狂！天尊杀我！”
　　“天尊视神命于草芥，何况凡民？可怜百姓！天尊杀我啊！”
　　“大乱！大乱啊！”
　　“他要杀尽世间人！先杀众神，再斩凡民，后销鬼魂啊！”
　　“……”

　　弄得轩城百姓如今都不去书沉往书爷那听书了，干脆每日抱头守在街市上，就等着神祇落下后听他们讲天尊的残暴举动，那叫一个热闹。
　　一堆人蹲在一旁听得群情激愤，一堆人跪在被活活砸死的亲人尸首边放声大哭，还有一堆人被血刺呼啦的场景吓得一昏，直挺挺横在地上挡路。
　　可不是热闹？

　　夜风看着如此景象，心中已经隐隐有些预感，她知道龙阙想要干什么了。
　　不是恐吓，不是威慑，而是——
　　他先前说过的那句话现在好像只在夜风的耳边剩下了一半：
　　“我还挺想死的。”

　　凡人在神明眼中再是蝼蚁，再是尘埃，也是会愤怒的，尤其是那么多活生生的同乡人被生生砸死在眼前，血肉飞溅了满身。
　　人不是不会愤怒，而是从前事不关己。

　　场面一下子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怒斥和哭声充满轩城的各个门派门口，“日月华”三大门派没一个落下的，民众大声叫喊着要上界洗天，一举灭掉天帝。但他们没这本事，只能寄希望于各门派的能人志士。门派子弟看着听着，也变得群情激愤。
　　可他们不知门路。

　　夜风不知道是第几次打发走华谷和暗月前来的长老了。

　　他们不知门路，可夜陌他们知，夜风有。

　　她照例在人走后伸了个懒腰，偏头看向一旁满脸忧心的南熹，最近这些乱事多得很，她也跟着受了影响，整日皱着眉头。
　　夜风笑：“操心什么呢？”
　　“谷主……”南熹欲言又止。
　　“你也觉得他该死？你也觉得我应该和他们一起，甚至从旁相助？”
　　南熹没回答，但夜风能从她的脸上得到答案——她是这么想的没错。
　　“可我不是什么善人，没有什么善心——”
　　“那就不做善人。”南熹突然突兀地插嘴打断她。
　　夜风有些愣，没想过她会毫无预兆地这样说。

　　“谷主，你很好，你不需要做什么别人眼中的善人，但我讨厌你一点，只讨厌这一点，你知道是哪一点吗？”
　　她也不等夜风回答，继续说：“你太自以为是了。”
　　“你从来都觉得自己掌握一切，知晓了解所有人内心所想，上次不打一声招呼地离开也是。你真觉得你的选择是别人内心期待只是没有说出的想法吗？”

　　南熹从没这样对夜风说过话，也从没说过这种话，以前的大多数时候，她只是顺从，或者只是在夜风说这些话时在一旁沉默地看着。
　　大概也是出于她从不发表评价，从不多问的态度，夜风一直觉得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她面前说很多话。
　　所以此刻她只是看着南熹，有些发愣。

　　“你只想着把别人推开，只想着逃离每一个想要靠近你的人，可你在意过别人的感受吗？”
　　“比起杀掉那个混蛋，我更想告诉你的是——别受伤。神首先得爱自己，得存在，才有资格和能力去爱万民。更何况你完全可以选择不爱，‘神爱万民’也不过是凡人一厢情愿的愿景罢了。”
　　“所以谷主，你可以不杀，也可以不救。”
　　南熹郑重其事地说完这么多话，然后定定地看向夜风，面上还是那一副很少出现表情的冷脸。
　　她在等回应。

　　可她的谷主只是这样回望着她，好久好久，又忽地大笑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丢下一句话地转身离开，只还给她一串情绪复杂的笑声。

　　消息不知道是从谁那里传出去的。
　　短短几日，整座城中已经传疯了。说是他们小小的轩城里竟然藏着当代的幻灵！正是当今煞日谷主！要知道这可是幻灵哪，上古时灵力足以和天帝相比甚至更强的幻灵！有此人在，定能不费分毫斩杀恶神！
　　又传闻，能斩杀天帝的全天下只有一柄剑，名唤惊忧。于是乎，一群人乌泱泱赶往夜风府宅询问的同时，已经有另一帮人四处打听有关惊忧下落的消息了。

　　夜风站在宅门前，看着拥在眼前的人群，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直把门口的街道都堵得水泄不通了。
　　她听着那些人的呼喊——
　　“杀了他吧！”
　　“救救我们！”
　　“这是天理所求，人心所向！”
　　“……”
　　在如浪潮的纷杂声中，她突然觉得她好像能体会到千万年前余中君被一声声“救命”裹挟的心情了。
　　人群还在叫喊着。
　　就在这时，今日的落神如期而至，一次性压死十多个人，说了和前几天的神祇大差不差的话。

　　这些神不是被龙阙扔下来的。
　　夜风清楚龙阙那疯子的惯常做法，这些神是自己跳下来的。
　　龙阙用了惑术，控制了他们的身体，然后一个一个地跳下来，自己受着几近死亡的痛苦，活活摔死自己，又大骂着说着咒死自己的话。
　　夜风看着那个还在愤愤说着死前遗言的落神，开口：“我杀了他。”
　　人群包括那个落神都有一瞬间地怔愣。
　　夜风微笑着重复：“我会杀了他。”

　　她知道，今日起不会再有落神了。

　　夜风偏头看向身后站着的南熹，笑了笑。
　　如果这世上有人真的在意，真的关心，真的爱神的话，那哪怕只是一个人，她不介意为了这个人爱一次万民。
　　“我会亲自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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