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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上）
君息笑了一声。
羽民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冲着他来的，虽然他不清楚那人如此锲而不舍地要抓一个异族的傀儡王君做什么。
区区凡人，连仙都比不上，能从类似半神的羽民手中逃出来一次是运气；要是能三番两次逃走，若不是做梦，就是天降神迹。
这也许是他们最后的片刻宁静了。不出一时半会，羽民就会顺着他们的灵力痕迹找到这里。届时能寻到机会自我了断都是上天仁慈。
虽然他做了两世的傀儡，已然轻车熟路，却总归身为纯阳人，身为纯阳王君，无论如何不能成为外族入侵者的阶下囚。
有死而已。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大祭司冷厉的嗓音突然响起：“不用着急，要死也得排我后面去。”
君息漫不经心地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压我一头吗？就不能让着我点？”
“大祭司本就担着护卫王君的职责，你莫不是忘了？”少昀冷冷回了一句。
罢了，左右今日是在劫难逃，无非前后脚而已，争这一时半会的做什么？王君恍神这么一想，忍不住微笑起来。
大祭司意味不明地盯了他片刻，突然直起身，按着他的肩臂，居高临下看着他，道：“君息，事到如今，你同我说句实话。”
在王君的记忆中，他除了冷漠、傲慢之外，极少有如此郑重的时候，一时怔愣，不知道他究竟想问什么。
他俯身靠过去，慢慢道：“你心里有没有一点位置，能容下我？”
一句话说得又轻又缓，落在君息耳中，却犹如万钧雷霆炸响。
刹那间，他恍惚错觉回到了前世的纯阳王宫，七重梦境被彻底惊破之前——或者说，每天下午固定的时刻都会重复上演的一个片段。
那人猛力将他按在宽大的座椅上，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冷而怨恨：“君息，你心里就当真没有一点位置，能容下我吗？”
瞬息之间，已经受天魔恶念的侵蚀走火入魔、决心要毁了他也毁了整个部族的大祭司同眼前陪着他狼狈逃命、死亦无悔的少昀全然重合在一起，几乎令他以为这人其实就是那个满身罪孽的孤魂野鬼。
溶洞中一片森寒，他的心却比冰天雪地更冷，像是遽然坠入了冰封万年的湖中，全身的血液都霎时被冻结。
见他一言不发，容色惨淡，唯有一双凤目中杀意毕现，大祭司那张如冰似雪的面上霜寒之意更甚，眼瞳里的恨怒凶煞之气仿佛要化成实质冲出来。
以他素来骄傲自负的性子，今日能问出这句几乎等同于服软认命的话，实在是生死关头，明知难逃一劫，死之前想求个答案。
无论是与否，不至于死都不得安心罢了。哪怕瞥见君息的反应，方才惊觉自己一时冲动之下，不慎彻底暴露了身份，他也顾不上那么多。
同样的问题，前世他声声质问，问了上百年，最后也不过是被驳斥了上百年而已。重活一世，原来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明知道是什么结果，却终究还存着一丝微茫的希望。如今，就连这点希望也在死寂般的沉默中烟消云散。
但他竟强自忍耐着没有爆发，只退开一点，慢慢道：“我知道了。”
掌下的人却犹如在无法醒来的噩梦中挣扎般，浑身颤抖着，突然闪电般伸手掐住他的脖颈，用尽全力才从喉咙里逼出几个字：“你到底是谁？！”
是那只常年握剑的手。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都因太过用力而发白，仿佛眼前这红衣如火的男子真真切切是他前世那个生死仇人。
少昀却狠狠挥开他的手，全然不在乎脖颈上被划出几道淌血的指印。
剧烈的心绪震荡下，原本已经将要消解的火毒再次汹涌而来。
就在这时，冰封的溶洞口传来一阵强悍的灵力波动。几乎是在瞬息之间，整个溶洞连同大地都猛地摇晃起来。
追杀他们的人到了。而他们必死无疑。
大祭司咬着牙，终是俯身，极迅速地抬手捏开他的薄唇，疾风骤雨般短暂而用力地一吻。
两生两世，恩也好，怨也罢；情意也好，仇恨也罢；隐秘无声的眼风勾缠也好，诡异痛苦的活偶人邪术也罢；学宫后山的日出青鸟也好，纯阳王宫的囚禁凌|辱也罢，就此终结。
然后决然起身，再不看那人一眼。两枚符咒自他指尖飞出，落在身后，刹那间化成一道结界、一场暴雪。
头顶无数水晶石柱和冰棱断裂砸落，地动山摇，尘烟滚滚。一角红衣飘扬如燃烧的烈焰，径直往洞口行去。
没有回头。
这是那天留在君息瞳仁中最后的景象。
神识几近空白的王君用尽全力伸出手，仿佛想抓住些什么；然而从前直到现在，哪怕生死轮回，时空辗转，他似乎从来都没抓住过什么。
那只手也就无力地垂落在冰天雪地中。
对于溶洞里终末那段经历，后来宣武侯曾几番诘问，甚至差点动用酷刑。君息只有一句“什么都不知道”。
事实也确实如此。
彼时他火毒发作，全然处于浑浑噩噩中，五感六觉都完全丧失。待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周是一片纯粹的黑暗。
身上仿佛压着万钧巨石，令他动弹不得。周身似有炎火在灼烧、焚炼着他的魂魄，连呼吸都扯得胸腔里如同有无数把锋利的刀子在翻搅，一口滚烫的气体像是被全部堵在口鼻中，心肺都被炙烤到干裂，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如同他曾经的一段梦境。
他浑浑噩噩地收拢神识，苦苦思索着。或许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片时，方才想起来，他是君息，眼下是一个幻境里的纯阳王，昏迷之前正在被羽民追杀，又赶上火毒发作，命悬一线。
但他怎么竟好像没有死？这又是在哪？
直到知觉回归，嗅到熟悉的气息，他才发现少昀覆在他身上，将他笼得严严实实，却将所有砸下来的冰棱石块都替他挡了。
角落隐蔽，被层叠交错的冰石垒出一个极为狭小的空间。他不知道此前砸在那人身上的究竟有多少，但于失去修为的凡人而言，却已经足够致命。
那人昏迷不醒，气若游丝。而他全身的修为像是被什么抽尽了似的，连精力都将要枯竭，只剩一具空荡荡的皮囊，无计可施。
他试探着去摸索了一点点，掌下的躯体上一片湿润黏腻，仿佛已然血肉模糊；甚至有不止一处突兀而出的尖锐硬刺，也许是破体而出的断裂骨骼。
而他自己完好无损。
那些足以摧毁任何一头凡间猛兽的冰石是如何一块一块砸下来，又是如何一块一块砸在他身上，他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决绝、带着什么样的情意，在溶洞崩塌的一刹那，没有丝毫犹豫地覆在他身上，又是忍受着什么样的痛苦，方才将这个很可能一心要杀他的人护得周全……
君息没有去想那么多，又或者是根本不敢稍稍联想哪怕一下，只能在绝对的黑暗中虚虚拥着那人，像是这样就能真正抓住他。
冷冽的气息微微拂过他的耳颈，前世哪怕直到死，都带着说不出的恣意、张狂，眼下却像是一口气就能吹散了。
两生两世，他何曾见过他如此易碎的模样！
那段时间，他忘了逃亡，忘了羽民，忘了战争，甚至忘了怀里这人可能是前世与他有血海深仇的重生的灭族罪人。
他心绪混乱，记忆也混乱。
此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也全不在意。
神识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人，也许将永远离开他了，而他救不了他。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处境，绝无可能会有人来救他们。若要出现奇迹，除非神明突然降临。
君息全身都在发抖，嗓音也在颤抖，轻轻唤了句：“少昀？”
那人的面颊贴着他的耳颈，头垂在他颈窝里。如此亲密的距离，却对他的呼唤毫无反应，只一缕极其微弱的气息丝线一般，拂过他的皮肤。
他等了一小会，终于勉强克制着心绪，再度开口，声嗓轻缓，仅仅发出一点气音，像是生怕惊散了那缕游丝：“你知道吗？我应该恨你入骨的。你是我两生两世的劫数和噩梦。虽然你只是个幻象，但只有亲手杀了你，今生的我才能彻底解脱。”
也许是自那天重逢开始，经历了太多的跌宕起伏，一路紧绷走到现在，心智终于崩溃，也许是自知在劫难逃，怕再也没有机会，他微微顿了一下，终是侧首在大祭司耳边一触，轻轻道：“可是……我舍不得。”
“哪怕你前世那般对我，到最后自碎魂魄之前，我还是想起我们当年在王城学宫的时候。那时候虽然艰难，但我知道你一直在暗中注视着我，我心里欢喜。我还是想再见那个学兄一面。”
“后来我知道你也跟我一起重生了，可那个你是我的仇人，是前世折磨我、欺辱我，毁了我也毁了整个部族的恶魔。我不能放过你，也不能代替纯阳数十万族人放过你，所以我要千方百计寻到机会，亲手杀了你。”
“可是我要等，要每天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记得地去面对你。我承受不住了，所以我躲进了这个幻境中。能在这里遇到你，纵然你只是个幻象，也算上天成全我一点念想。”
君息不停地同他说话，说他们的前世今生，说他们试炼场的初见，说他们万卷楼的相识，说他们那些隐秘而无言的目光勾缠，说那天学宫山顶上盛放的重瓣垂丝海棠和朦胧月色，说他们一起看过的日出，还有青鸟。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只是想借此说服自己，他们都还在，他还能同那人说说话，那人也还能听他说说话。
辗转两个时空，他从未一次说过这么多话，更从未向任何人如此直白地表露过心意。
然而少昀依然没有半点要回应他的意思。只有稍许黏腻的液体自他唇角滴落，由温热而冰冷，落在王君的脖颈上，一滴，一滴，蜿蜒而下。
微不可闻的滴答声，却像是死神掌中的刀锋拖行在地上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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