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晶花

　　“涟漪，别睡了，我还有话要说呢。”秀婧悄无声息地趴了过来，掀开被子。“我说，你这种蒙着头睡的习惯很不卫生，难怪经常生病呢。从今以后得改掉这个坏毛病。”她的脸上恢复了惯常的明媚，只是眼睛有些红肿，象大雨过后涨得满满的浑浊的湖泊。
　　涟漪皱着眉头。她面对秀婧，第一次有了愧疚感。若不是她的出现，秀婧和清凌之间只是闹闹别扭，虽然暂时分开了，见了面依旧会和好的，清凌绝不愿喜欢上别的女人。这也是秀婧当初敢于放手的原因吧。世事难料，她在感情上的不幸却通过清凌传递给了秀婧。
　　秀婧说：“不用你费神，只管听我说好了。你接不接受都无所谓，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她向上翻着眼睛斟酌地说，“怎么说好呢，……我和清凌是在照顾他母亲的过程中，渐渐产生感情的。他和父母刚搬来我家隔壁那阵，一家人感情别提多好了，那里的人都羡慕得眼红，总想找茬说事，全都无功而退。那时，他母亲经常卧病在床，柔弱得像画纸上的美人，一阵风也会被刮跑。但她人很好，轻声漫语，教导我们做人的道理，给我们讲很多好听的故事。她肚里的故事真多，总也讲不完；还有，她包的饺子好看得让人舍不得吃，常把我撑得喘不过气来。她还经常帮我编辫子，说女孩子就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是上天赋予女孩的快乐。我非常喜欢她，也很亲近她，甚至超过了我的母亲。后来……后来她渐渐地变得如同一个木头人了，我们只能从她的眼睛里还能窥见她一丝幽幽的生气。你现在的眼神很象她，和她有段时间的眼神简直一模一样。虽然，你的眼神很飘忽，而她则是定定地目不转睛，但我仍能捕捉到那似曾相识，令我既痛惜又痛恨的目光。我想，清凌他也一定注意到了，所以才匆匆忙忙和我分手，不顾一切向你靠近。我当时没有注意到他的焦虑，还以为他只是一时意气用事而已。否则的话，我会极时阻止的。你们俩的所谓爱情是幻觉，不会长久的。而且毕竟你不是他的母亲，他会累的，倦的。他自己也是个不太正常的人，怎么可以去呵护另一个病人呢。你们俩的爱是病态的，不正常的。”
　　涟漪不以为然，那么，什么才是正常的呢，你的那种爱就是正常的吗？爱情是自然而然生长的，不管它长得有多么怪异，又有多么短暂，它必竟存在着，自有它的生命力。再说，它跟世上所有的事物一样，既然有其发生，必定有其消亡，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没有人可以逆其行事。她并不想和秀婧有所冲突，可不知不觉地就对立起来了。
　　老天！这个道理原来自己早知道，可为什么那么多年都不能释怀呢？
　　秀婧的眼珠快速成地转动起来，“我想告诉你，清凌的母亲是被什么摧毁的，是她自己，她自己！你懂我的意思吗？他母亲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然后把所有的怨恨当作毒药向内心深处，一点点地荼毒掉自己的灵魂。可怕的是，你正在步她的后尘，所以……我不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秀婧走后。一行清泪从涟漪的眼眶流了下来，她不知道为什么流泪，也不知道为谁而流泪。她用力闭上眼睛，以便不让眼泪再流下来。
　　涟漪做了一个梦，梦见她站在一个小土坡上极目远眺。蔚蓝的天空下，舒卷的白云层层叠叠向天空的深处展开来，宛如天空洞开了一角，隐约有山川河流，田野湖泊，海洋陆地……就象从飞机上俯瞰大地一样，只是那白云的世界有些缥缈，变幻不定。谁住在那美妙的云中世界，是翩翩玉羽的仙人们吗？那白云的世界就在她的头顶上，伸手撩却撩不着。一阵风吹过，那云中世界便漂泊不定起来。它定是风的故乡，风儿轻轻一拂便将云之世界掠得无影无踪，大概是被风儿纳入了囊中吧。她又好像站在江边，江面上漂着一条长长的竹筏一直延伸到对岸。她一踩上去，那竹筏便往下沉入水中。她吓得只好收回脚，而望洋兴叹。天都黑了，还在野地里疯，快给我滚回家去。一声断喝，她抱头鼠窜，别打我，别打我。母亲恶狠狠的眼又正瞪视着她。
　　“醒醒，醒醒。”有人在推她，她睁开眼睛：天已黑了，病房里的日光灯亮起来了。灯管积了厚厚的灰，穿过管壁的灯光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无精打采的。清凌正坐在她身边，“做恶梦了吧。”　涟漪翘了翘嘴角。他的脸离得很近，就象那天给她检查牙齿一样。不过，那天，他戴着医用口罩和帽子，只露着一双眼睛，且专注于她的牙齿。眼前这双眼睛，一点儿也不象那个人呀，当时为什么会产生那种相去甚远的幻觉呢。涟漪久久地注视着，翻找着。她的眼睛忽然一虚，对了，就是这种悲悯的眼神。第一次相见，乔庄曾用同样的眼神近距离地注视过她。而数年之后，清凌又重复惊人相似的一幕。就是这种眼神，让她产生错觉。乔庄的悲悯是以明媚的阳光为底色的，含着疑问、探寻；而清凌的则以厚重得无法看清的暗灰色作底蕴的，伸出手来想要接住似的。其实她早就感觉到了这种差别，只是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而且后来清凌眼中的悲悯越来越淡了，更无法相混淆了。现在，清凌眼中的悲悯又似乎越来越重了。
　　“怎么了？”清凌用大拇指抹去涟漪眼角滚落的泪珠。涟漪侧开脸去，吸了吸鼻子。近来，不知为什么泪水特别多，也许就象天气一样，旱了几年以后，便要涝了。涟漪忽然想到，几年前，在乔庄离弃她的整个过程中，她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更多的是有股怨恨之气在身体里蹿上蹿下，闹腾得她的情绪无法自控，就如同某样已然送给她的东西，忽然有一日不经她的同意又被强行收了回去那样，可恨的是那东西已成为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必需品，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仅这一点就不能让她承受。她当时就象个债主似地向那人追讨索回，可偏偏那个东西是人的感情：捉摸不定，变化无常，看不见、摸不着，怎么可能再要得回来呢。为了接受它而付出的日复一日把它暖在怀里的爱忽然间没了着落，就象正滑着雪的人忽然间脱离了雪橇而惶恐不已，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才会阻止惯性给自己造成的伤害。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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