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秋波

　　“大人，小公子先天不足——怕是活不过及冠了。”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大夫求求您，你一定要帮帮他啊！不能这样啊！”

　　“抱歉，夫人。”

　　……

　　“张太医，我家幺儿怎么样？”

　　“在下无能为力。”

　　……

　　“法师，妾身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听说您修行多年法力无边，求求您救救这个孩子吧！”

　　再一次、再一次，我已经数不清这是母亲请来的第几个人了。只是这次的清明法师没有如先前几位般给出答案，他靠近我，身上有寺庙里惯有的檀香。

　　“小施主可愿随贫僧游历人间？”

　　他很得体的蹲下身来，这是这么多年我第一次体会到“平等”的感觉。

　　没等我开口，母亲就焦急地插嘴：“怎么？大师您有办法！可是英儿身子本就弱，怎经得住舟车劳顿，再说远走他乡的，让我这个做母亲的怎么放得下心……”她的音量减弱，我知道她心下已有了倾向。

　　清明法师摇了摇头，他说：“不然。小施主魂体分离，非我等凡人可治愈的，但小施主还有与众不同之处，其天赋之卓绝，举世无双。”

　　“大师的意思是？”

　　“修习下来未尝不可解。”

　　这便是要我遁入空门了？我并不介意眼前的二人就这样拟定我的未来。

　　母亲犹豫地看向我，我冲她笑了笑，然后对法师道：“我愿随师父离去。”

　　法师牵起我的手，他说：“英儿唤贫僧法师便可，英儿并非我佛门弟子，贫僧现下只是越俎代庖替英儿真正的师父先照料一阵子。”

　　我听得似懂非懂。老人的手粗糙温热，他宽阔的胸怀和对世界的爱影响我终身。

　　我们曾徒步翻过巍峨的高山，也曾趟过湍急的河流。我们行至北域，我见到了北山终年不化的积雪，法师说，上面住着一个神奇的家族，他们有着辉煌的历史。我们来到皇都，这里与我想象中的不同，法师问我感受到了什么，我说“痛苦”。他笑了笑，不置一词。法杖重重地敲在地上，我们与这里格格不入。

　　“我们属于这里吗？”他问我。我摇了摇头。

　　“那你在这里吗？”他又问。我迟疑了。

　　他说，我们在哪里，我们就属于哪里——哪里就属于我们。

　　故，我在这世界上，世界就属于我。

　　毒蛇吞吃野兔，飞禽狩猎毒蛇。我好像明白“我”这个个体的死亡在大千世界中根本不算什么，我的“生”亦然。突然就无所谓了，法师看着我，我回看他，原来是这样——我的死亡是必然的。

　　离家之时，法师并没有说通过修习我可能会安然度过及冠，“未尝不可”的，是我的想法。所以，我从来就没有什么能够活过二十的办法。

　　偏偏……他从未说谎。

　　没关系，生死对我来说真的没关系。与其每天提心吊胆害怕下一秒死亡，倒不如活在当下，不去想，只用记住：今天，又是我活着的一天。

　　我不知道，做到这样对很多人来说都很困难。也许是我太小了吧，我其实并不清楚“生命”，无法感知“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年幼时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我们走到了白林山下，这里的桃花似乎绽放的格外早些，明明是初春，艳色却已铺至漫山遍野。

　　下雨了。

　　我在客栈的窗边，默默地看着人群四散。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他依然慢慢地走着，他一袭黑衣，长发如瀑。他是一个高个子的青年。我不知何故下了楼追上去，他走的很慢、也很专心，很瘦却很强大。我几乎有将手中伞递给他的冲动，但他似乎并不想打。他只是走到桃林，静静地，也许在想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想。他拾起桃枝，他很落寞。

　　在这之后，我曾无数次的想起他，想起他的背、想起他的发、想起他的手、想起他的眸……最终，什么都忆不起来。

　　我们一直一直走，直到某一天我惊觉法师竟已无力前行。他老了，而我还小。我们回到了日处，他安详坐化了。我迷失了方向。

　　邻府陈家有一嫡女与我年纪相仿，我们一同长大，我虚长她两岁，此时归家自是常常照顾着她。

　　“婉婉，当心！”

　　她有着寻常少女惯有的娇俏，带着深闺中养出的天真。我对她的这种印象维持了十年，以至于若干年后知道她的真面目时有着难以置信的割裂感。

　　而彼时的我，离家多年，“家”的实感对我来说几乎没有，他们的喜怒对我来说太过遥远。因为他们面对的仅仅是喜怒哀乐，而我面对的却是生死。

　　这么一想，我似乎太过凉薄。

　　我以为我会就这样无趣的迎接死亡，直到我再次遇见了他。

　　他还是那样专注，以至于我踏上木桥他才发现我。他眼中有着明显的惊异，让那张妖冶的面孔显露几分憨态。

　　我要他。

　　他的虚张声势被我轻易勘破，他的软化与犹豫被我看在心里。

　　他是我的。

　　我终于明白当年清明法师为何会说我不会是修佛的，因为我走的是“神道”。不论是命中注定还是机缘巧合，我来到了这里，我遇到了他。

　　我从未参与他的过去，自然无从得知他的秘密，只是我知道，那些连他都不愿意回想的过去注定与我无关。我知晓他所愿，我理解他所惧，不知道的是他。

　　我问他：“阿寂，是什么令你变得像如今一般？”

　　他笑了，久久不语。他的眼神我很明白，他在说：“是你。”

　　好的，是我。但我认可的从始至终就只有“黎寂”。

　　他为我锻造了一柄剑。

　　除了黎寂，世上不再有任何人比我更清楚这把剑的来历——黎寂甚至不知晓这一点。哈，说起这个，他实在是太想为我留下什么了，几乎生怕我的生活中失去他的影子。

　　碎玉。

　　这柄剑的名字是为他而取的。如果我没猜错，锻造这柄剑的原料正是龙骨。他的骨。

　　他从未告诉我这些，可这实在太好猜。他是神，我的神，世人的神。就如我先天神性，他的神性也从未有丝毫遮蔽的暴露在茫茫天地间。

　　他是众人苦苦未寻得的那块“碎玉”。

　　他也是这天地间罪孽深重之人。

　　二十岁生辰那日，我早早便醒了。他是不告而别，我知道他是不想将那些腌臜事牵扯到我身上，可是他不知道，我早已身处他亲手为我铸造的牢笼之中了。我的冷漠、我的无情，铸造了我的公正，他的爱、他的恶，滋养我的私心。

　　他给我的心，我注定难以接受。

　　秦氏没落、皇室衰微，陈婉已决心嫁入皇室。今时今日，我竟不知自己是谁，我几乎将她看做未曾踏入江湖的我的半身。我想，我若仅仅是秦家的少爷，大概也会有这般无甚波折但却无奈而苍凉的结局。

　　龙血吗？他离去后，便没有意义了。

　　它会保佑其他的生灵，到了那时，一切都交给天意吧。

　　哈，我拿着碎玉，便令我想起“肃”。“肃”之名，也于这时变得滑稽可笑。

　　黎寂。他用我赐予他的身份游荡世间，是他想蒙蔽我的双眼。我却并不是以他所期望的身份行走江湖，他之后便会明白，我的慈悲、我的善，是我本来的样子。

　　我救助他们，他们回以我地位，我给他们约束我的能力，他们给予我衷心。

　　四海太平，我便是他们至高无上的“圣人”。我拥有冠绝天下的功力，他们便永远唯我马首是瞻。

　　我回到了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境，白林山不是我的归宿，只是我在怀念“开始”。

　　当年白林山白氏一族也曾名动天下，可惜时过境迁，因黎寂而兴盛的魔道早已将他们打压的难以为继。因此，我救他们并非是有感天动地的善心，也是因此，我会给他们支配我的权利。

　　山主令，只要我还在世一天，它便有命令我的权利。我在白林山，白林山却不是我的——这是我唯一承认不属于我的东西。

　　其实与黎寂分开的那些年倒不是我最难过的日子。

　　世间很少有令我痛苦的事物，偏偏那仅有的几件都有关黎寂。

　　我太了解他了。这才是我痛苦的根源。

　　我宁愿像裴玉泽一般有着极端的爱恨。在皇室之灾以前，我是除了青青外世上唯一知晓黎寂身份的人，因此，当我见到了皇都的景象，我几乎难以呼吸。

　　为什么呢？他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情呢？他怎么忍心做出这种事情呢！

　　这让我觉得他与我相处的七年像是虚假的幻境，我以为我的“善”已经令他悔悟，我以为那日进鬼域黎寂便明白那究竟具备何种意义。

　　我不明白，即便我知道他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但那也不是重叠两界的借口。

　　我知道，他只是想死。

　　但他配得偿所愿吗？

　　我的阿寂，在犯下这等罪行之时，便失去了选择生死的资格。

　　裴玉泽问我，做出这件事的人是谁，我说“魔尊”。我这又是在干什么呢？

　　我只认黎寂。

　　黎寂不在，那我也不再宽宥他。

　　碎玉也注定会到裴玉泽手中，黎寂必将死于自己选择的命运。

　　我又能做什么呢？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都是徒劳。但当黎寂选择以“黎寂”的身份长眠时，我的那份凡人的私心又出现了。

　　我不想让他得到解脱。

　　我好痛。

　　当我再次问他他的真名是什么，他给了我答案。裴夙。

　　他果然对往事耿耿于怀。

　　我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意外，我才是那个本与他毫无交集之人。他珍惜我、他爱我，我却是个无情的人。我信仰“众生平等”，即便我知道事实上众生并不平等。而我和他，究其根本，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他所求的“皆大欢喜”根本就不存在，我所愿的天下大同也无法实现。

　　我不会放弃。他的“生”我仍然会竭尽全力去争取，只是我已经可以接受了，因为他的死的确是“众望所归”。

　　裴玉泽？他的确是不可取代的，但也是无关紧要的。我对他的爱，不会比任何人少，但也不会多了。当在我心中每个人都平等，那每个人都不重要。

　　而“我的黎寂”？哈，他太天真了，世上早已没有我的黎寂。他那份隐秘的天真陪伴他从降生到死亡，我当然愿他生生世世保有这份天真——虽然这使我痛苦一生。

　　算了，既然是他想要的，那就成全他吧。

　　我呢？

　　不用管我了。

　　——

　　“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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