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轮到谁倒霉

　　十一点半，俞晋两手空空地跑过街道，大老远就看到了站在川菜馆门前的林周。

　　他的发型被风吹乱了，羽绒服敞着口，脸上透出奔跑过后的红晕。他气喘吁吁地站在林周面前，小声说：“对，对不起，我来晚了。”

　　林周蹙起眉，想关心一句，但又觉得两人的关系似乎没到那个地步。他轻轻摇了摇头，平淡地说：“没关系。”

　　俞晋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出他情绪上的端倪，他佯作镇定地走到餐馆前，伸手推开了玻璃门。

　　“这家店好吃吗？我只知道几个网红餐厅，还是排队人数巨多的那种。”

　　在他俩踏进餐厅的那刻，站在柜台后面的老板娘抬起头，惊喜地叫了声：“小周！”

　　俞晋微微一愣，立马让开身体，露出了浑身上下完整的林周。

　　老板娘从柜台后面转出来，隔着半米远，上下打量着林周，眼角的笑容藏都藏不住，眯成了一对弯弯的月牙。

　　“小周，你怎么来了，今天不用上班吗，这位是？”

　　老板娘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都被林周强大的气场屏蔽了，他只在最后一个问题上做了点小小的回答：“这是我同学。”

　　“同学啊，好，好，小周终于也带同学来这儿吃饭了！”

　　老板娘目光转到俞晋身上，立即发现了他的身份，迟疑片刻后，她犹豫着问道：“你……真的是小周的同学？”

　　俞晋满脑袋问号，不好意思开口，但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一句话：这还有假？

　　“你真不是小周的男朋友？”

　　“男朋友”三个字瞬间触动了俞晋的心弦，他猛一下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当着两个人的面咳得撕心裂肺。

　　林周在那一刻仿佛被人一把掐住了动脉，连心跳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大脑里一片空白，而俞晋的咳嗽声又成了一个高频率起搏器，将他飘到云端的灵魂拉回凡间，拼成了一张杂乱的心电图。

　　他回过神，淡淡地对老板娘说：“年姨，不要开这种玩笑。”

　　年姨乐呵呵地笑了几声，也不知道有没有把林周说的话当回事。她领着两个人走进屋里，安排在最里面那张桌子上，又去前台拿了张菜单，热络地招呼道：“来来来，快进来，想吃什么随便点啊。”

　　川菜馆只是家私人开的小饭馆，店面不大，装修乏善可陈。从门口到窗户，只有一层老式的旧墙裙，上面的白墙历经岁月的洗礼变得焦黄发黑，还附带几道客人蹭上去的油污。

　　这种小饭馆只有住在附近的居民才会经常光顾，像他们这种外地来的大学生，除了宅在学校就是往人潮汹涌的市中心跑，几年下来都未必能找到几家好吃不贵的馆子。

　　林周大致扫了一眼，将菜单推给俞晋，说道：“看看你想吃什么。”

　　俞晋瞧着这张被客人盘包浆的菜单，有些地方连字都看不清了。他也不知道这家店的特色是什么，犹豫片刻，抬头对林周说：“听你的吧，我不挑。”

　　俞晋看林周的目光清澈单纯，别无深意，反倒让内心翻江倒海的林周做贼心虚起来。

　　他刻意避开俞晋的注视，转头招呼老板娘，点了几道自己吃过的家常小炒。

　　在所有菜系登录其他城市都会做改良的年代，纯正的川菜就显得极为难得。俞晋本来不抱希望，但是盘子端上来的那刻，他觉得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川菜除了大众熟知的麻辣口以外，还有鱼香、酸辣，甚至怪味的组合，每一个城市的做菜方法又各不相同，加起来整个四川省的菜式就像天上的星星，多的数都数不过来。

　　俞晋虽然不懂这些，但他一眼瞟见菜上的青花椒，就觉得厨师的水平很稳，这顿饭八成吃得很值！

　　他手上拿着店里统一的消毒筷子，夹起一片红油毛肚，一边吃，一边用余光偷偷瞄林周的表情。

　　林周不管是辣的还是不辣的，统一吃得面不改色，一张脸不见红光，连热气都憋在嗓子里，没有泄露半点端倪——估计就算是合成辣椒素放他面前，这人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绝不低头说半个“不”字。

　　土生土长的宁州人不会这样，要么他天生吃的和别人不一样，要么他挣扎求生的日子太长，已经磨合了自己的味觉。

　　俞晋突然觉得有点心酸，况且这顿饭结束以后，自己就该把徐某的事告诉他了。

　　那么大的事，纠缠在林周心中十几年，他到底会怎样面对呢？

　　俞晋心里这么一纠结的功夫，林周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迟疑，低声说：“怎么了，不合胃口？”

　　俞晋摇了摇头，故作轻松地看了他一眼，笑着说：“咱们这么干吃饭不聊天，总觉得怪尴尬的。”

　　俞晋这话说得太直白了，林周微微一顿，目光自然向下垂落，语气带着几分歉意：“我不知道该聊些什么。”

　　他的人生很匆忙——吃饭很匆忙，工作很匆忙，上学很匆忙，每一件事背后都站着一个手持镰刀的死神，稍微慢点就要被生活收割性命。

　　轻轻松松地坐下来和同学聊天，那是有钱有闲的人才干的事。

　　俞晋知道林周在想什么，他笑眯眯地看着对方，筷子在手上转了个圈，随意地开口道：“我已经知道你的过去了，作为交换，我也把我的过去告诉你吧。”

　　林周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话题，双眼后知后觉地睁成了一个圆，惊愕道：“我……”

　　“我家是开公司的，之前关女士来的时候就已经告诉你了。所以你可能觉得我这种人就是所谓的天之骄子，从出生起就住在罗马，一辈子不努力也能获得别人得不到的东西，是腐败的资本走狗，对吗？”

　　俞晋这句话多半是在自嘲，他低下头，表情突然变得有点不自然：

　　“其实就算你不这么想，我听到类似的话也不是一两句了。我小时候没什么朋友，爸妈经常不在身边，左邻右舍打打闹闹的童年我没经历过，父母陪孩子出去玩的快乐我也没经历过，我像囚犯一样每天困在家里，对着窗户外面的天发呆。有一个词不是叫‘笼中鸟’吗？我觉得我就是困在笼子里的鸟。”

　　“但我要单是只鸟还能活得轻松些，偏偏我是个Alpha，还是独子，环境的压力让我不得不向前努力，才配得上从小到大得到的一切。即使我父母从来没有这么要求过，我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太过分的事不敢干，太放纵的要求不敢提，自己给自己划出围墙，再把自己圈在里面。”

　　“不过这跟你比起来还是太仁慈了，我确实是资本的走狗，得到的太多，就得付出代价。”

　　俞晋说这话的时候一脸轻松，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喜欢自我压迫的人。

　　林周沉默地等他进行完一番自我剖析，蹙起眉，低声回应道：“这和现在的你不太一样。”

　　现在的俞晋看起来就是个阳光开朗的男大学生，每天无忧无虑地待在学校里，不愁吃不愁穿，更不用担心以后的前程，完完全全就是照着“人生赢家”的模子长的。

　　俞晋抬起头，眨眼就将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仿佛不存在似的：“其实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我曾经有段时间确实陷入了烦躁焦虑的怪圈，靠着某种手段自救才变成今天这样的，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他的表情简直像在开玩笑，但目光中一闪而过的疲惫又清晰地落在林周心上。

　　自救，吗……

　　大概人生在世，谁都有一段难以释怀的过去，那种过去经常被人披上“不幸”的外衣，成为了年少轻狂中擦不掉的污点。

　　俞晋轻笑一声，遮住了这点外露的情绪，抬手招呼道：“老板娘，拿两瓶可乐！”

　　既然无法释怀，那就索性不要勉强自己，都到现在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是一瓶“快乐水”无法解决的呢？

　　老板娘拿着两瓶常温可乐走到桌边，盯着那几盘没怎么动过的菜，叫道：“哎呦，你们怎么不吃啊，都放凉了，我再撤下去给你们热热？”

　　凉菜还成，那些油多的热菜吃起来确实有点腻。

　　俞晋牙疼地看了一圈，最终决定放下脸皮，依赖老板娘的好意：“那就麻烦您了。”

　　一桌子菜撤下去了一半，俞晋打开瓶盖，隔着桌子朝林周举瓶示意：“生活中其实没有过不去的坎，车到山前必有路，未来共勉！”

　　林周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疯，但俞晋充满希望的声音就像冉冉升起的太阳，突然冲破地平线，让蜷缩在角落中的人也能感受到光的温暖。

　　他跟着俞晋举起塑料瓶，“砰”一下撞在了对面的瓶身上。

　　“共勉。”

　　两个人一顿川菜吃得胸怀壮阔，可乐瓶一碰，大有这顿饭结束以后就出兵征战的架势。

　　老板娘端着盘子回来，适时地插了一句话：“我还从没见小周这么高兴过呢。”

　　林周手一哆嗦，倏地板起脸，半嗔半怒地看着她：“年姨……”

　　年姨从来不将小孩子的脸面当回事，她拍了拍林周的肩，笑得花枝乱颤：“哎呦，这还不让人说了！”

　　俞晋觉得这位年姨真是位勇士，要是在学校有人敢对他出手，林周分分钟就能朝对方释放冰冻魔法攻击。

　　林周的目光嗖一下射向俞晋，俞晋立马低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乖乖扮演着眼瞎耳聋的客人角色。

　　“年姨，您快去忙吧，我们自己能行的。”

　　林周怕年姨再待一会儿，连自己小时候穿什么颜色的短裤都能抖出来。

　　他两只手将年姨推到外面，好不容易松了口气，转身一瞧，俞晋正眯着眼，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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