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可能喜欢死对头

　　定安帝登基第一年，几乎是和药罐子一起过，但几乎没人知道。
　　登基来得太突然，燕临每天都有堆积如山的折子要看，事务要批，大臣们要应付。
　　借被禁足在府里那段日子，燕临早把皇帝安排在他身边的大臣们换了个底朝天，现在手里新的官臣还未打磨好，燕临更是忙上加忙。

　　而后宫琐事也是非常繁杂，已经疯癫的前皇后，母妃定太妃的事宜……诸多事项一齐压来，连礼部都忙不过来。
　　燕临每日便是在其中奔劳，晚上便亮起烛火，在昭阳宫里批折子。

　　礼部早早就建议燕临搬去太苍殿，而每次燕临都能用“恐睹物思人”这等极尽忠孝的言论搪塞过去。
　　太妃早已搬去另一处宫殿，昭阳宫扩修后，燕临便在此定下。

　　众人皆称赞定安帝是位勤政贤德的好皇帝。
　　当然，除了每日服侍在燕临身边的小顺子。
　　日日拎进去的药罐，都是满着进去，空着出来。

　　小顺子也问过师傅，他师傅可是服侍过太上皇的老公公，皇帝刚出生的时候他就是进宫了，宫里的事就没他不清楚的。
　　但师傅每每佯怒训斥道：“有时间在这里问，今日熬药的药材去御药房问了吗？”
　　小顺子一拍头，哎呦一声心想，怎么把这事忘了，然后撒丫子就往回跑。

　　将熬好的药端进书房时，小顺子在桌边偷偷瞟了一眼正低头看折子的年轻皇帝。
　　明明生了副好模样却整日皱着眉，整个人又带着一身病气，怎么看怎么不像二十出头的年纪。
　　小顺子不敢多看，放完药就离开了。

　　偶尔皇帝兴致来了，也会逛逛昭阳宫，看看扩修后的模样。
　　小顺子有时也会被沿路风景迷花眼，但他知道，有一处四合院落，皇帝从来不去看，就算路过，也只是隔老远看看。
　　皇帝似乎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秘密，但小顺子不知道，也等不及他弄明白。
　　因为师傅年龄大了，到了离宫的时候了。

　　彼时已是第三年的冬天，京城又是一场大雪，皇帝书房内灯火通明，燕临无聊地拨弄着火炉里的炭火。
　　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然后被迅速关上，溜进来的一点寒气将炭火吹得暗了暗。
　　燕临没回头，身后响起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老奴拜见皇上。”

　　“天寒地冻，何必特意跑一趟，来烘烘火。”燕临重新将炭火拨大，然后将铁拨子一放，用帕子擦了擦手，重新瘫回椅子里看书。
　　老公公将背上的包袱放在一旁 坐到燕临下座：“老奴此番前来，是想求皇上准我出宫，老奴到了年纪，再也服侍不动了。”

　　燕临无声动了动手指，悄无声息加重了握着书的力气：“今年冬天冷，等开春了再走也不迟。”
　　公公却噗通一声跪下，头低低伏在地上，语气恳切无奈：“皇上，老奴十几岁入宫，活了大半生，如今只想能早日回家享福，老奴一辈子恭恭敬敬，从不多生事端，求皇上准了老奴最后一愿。”

　　燕临仍没有动作，眉头却越皱越深。良久，他才说：“让小顺子送你出宫，他叫你这么久的师傅，也该给他个交代。”

　　后来宫门处一小奴才如何哭天喊地、如何可怜戚戚的传言燕临早已不在乎。
　　他与往常一样，一人独坐于偌大宫殿，落笔无声。
　　老公公走了，曾经那些恩怨爱恨，从此被埋入深深宫闱。

　　门口守夜的小顺子连着几天都是双眼通红，燕临站在门边，看了他许久，才拿起伞走了出去。
　　另一边保护燕临的暗卫听到动静，迅速反手准备抽剑，一看是燕临后才松开手。
　　燕临扫他一眼：“回去多披件衣服再来。”
　　暗卫闻言低头握拳，低声应下后，转眼就消失在风雪中。

　　半夜一人回到昭阳宫的小院已经不是第一次，每每自己心情平复不下来的时候，燕临就会一个人来这里坐坐。
　　然后一盏茶饮完，燕临又笑自己，人都没了，还来这干什么。

　　如每次一般，燕临回来第一件事，必是将小院再细致打扫一番，那些书本更是要一本本将灰尘全部清干净。
　　到了冬天，小院清冷异常，燕临待不过半个时辰，就要开始咳嗽。

　　三年前那场大雪，落得燕临咳嗽的病根。
　　将东西全部放回原位后，燕临才关上门，拿起伞踽踽独行于簌簌大雪里。

　　这病燕青玉也来看过，和御医们说得差不多，都说是心病。御医不清楚其中缘由，燕青玉可知道得一清二楚，因此暗地里没少劝过他。
　　但燕临每每表面应下，话却从没往心里去。
　　一场雪像是将他的心封了个彻底。

　　宫外的萧王府也就此闲置下来，燕临派了三两人每日打扫打扫，照顾花草，自己出远门来不及回宫了，就歇在府里。
　　只是他再也没进过寝殿。

　　大雪第二年，那对暗卫兄弟来找过自己。
　　弟弟嗓子已经好得完全，但面对燕临仍是只敢躲在兄长背后，半点不见当年握长弩临风而立的英姿少年影。
　　两人此前来，一是谢罪，二是求情。

　　“小人知道与雍王谋事罪不可赦，但舍弟年幼，且当年擒获反贼有功。”那人说着就跪下来，他身后的少年一惊，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求皇上放过舍弟，小人必定当牛做马，感激不尽。”
　　燕临斜坐着，一手撑头，一手无意识般轻轻敲打着桌面。
　　书房里一时诡异的安静。
　　个
　　“可以。”燕临说，那人顿时抬起头，眼里似乎都亮了起来，“他可以不死，但必须为我听命，至于你——”
　　燕临看着那人有些犹豫的脸色：“帮我打听一个人的下落，什么时候找到了，什么时候我放他走。”

　　从此少年便跟在燕临身后，燕临一次兴起，问他名字，少年却说不出来。然后燕临说，以后你有名字了，就叫玄影。

　　之后几年，燕临不断从暗影那知道了更多当年的……真相。
　　比如某人如何辗转找到当年自己医治过的病人，用药剂“威胁”他们替自己办事；比如玄影当年遇到那人时，昌黎刚经历过一场面对三国联军的殊死抵抗，生灵涂炭之际，那人还能平静地为他医嗓子；比如逼宫那天，玄影踏进皇帝寝宫时，那人正要从后门离开，转身前还回头朝自己笑了笑……
　　桩桩件件说出口时，燕临只感觉一阵头痛，像是久远记忆从脑海深处被挖出来，深可见骨，痛可见血。

　　往事被一一揭开，那人始终独自安排往后种种，唯独忘了自己的路。

　　然后他又想起，身边空下来后，他每天都得自己一个人面对一团糟的朝堂，一个人摸索着怎么维持表面的平静，怎么暗中将所有阻碍一个个解决。
　　脑子里装的东西多了，他也渐渐变成了那人的模样。

　　定安三年，守孝期满，有大臣上奏选妃一事。
　　燕临面不改色，转头就派人将那人查了个底朝天，本人斩首于闹市，诸多官僚也因此下台。
　　至此，所有大臣终于看清皇帝年轻皮囊下的浪子野心，和他极致脆弱的逆鳞。

　　听说这件事后柳太妃来找过燕临，母子坐在装潢华丽的殿内并膝长谈。
　　太妃以为燕临不愿选妃是因为自己有不愿说出口的心事，燕临起初一愣，反应过来后又怔怔想，自己确实有个秘密。

　　当年宫里一片混乱，趁众人都忙于皇帝后事时，燕临却一人策马来到京郊关口，身上只穿着单薄衣物，愣是在城门上站了许久，久到睫毛被雪压沉，守门将领大着胆子上前给自己撑伞。

　　漫天风雪里，远处天地间只有三两人马摇摇晃晃往前走着。没有马车，没有随从，只有骑着马的人，和他身后极尽简陋的行李。
　　风一吹，雪入眼，燕临再睁开眼时无端从中流出水渍，而远处的黑点已然消失不见。

　　从此岁月迢迢，他却永远走失在那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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