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落

　　焕亭城内，巷子里的一家酒馆，储清徽和储弦鸣气喘吁吁坐下来，大口喝着茶。

　　“可累坏我们了。”

　　她一进门被酒肉香唤醒了精神，从尘旸至焕亭只有三天行程，可她们足足走了有十天，一路游山逛水贪图玩乐，又念着还有许多充裕时间，故而拖沓到了现在。

　　前期浪费了时间，这两天便像赶进度一样把拖延的债猛地一还，进了焕亭城之后，她就一直在车里睡了醒、醒了睡，留储弦鸣独自寻找碰头的酒馆。

　　对此储清徽也有些不好意思，是以装出一副舟车劳顿的模样，在韩舒伶她们面前装装可怜。

　　不知这酒馆怎么想的，一张桌子四条凳，却有一条拥有漂亮的装饰，看上去也更为舒适，储清徽盯准了它，作势就要往中间一坐，后头却有人将她挡下，并与她争抢起来。

　　“将近十天来赶路，换做是我，断不会喊一声累的。”黎安靠近储清徽，也要往那中间凑，“速度这么慢，储掌柜，你不会又是每日睡到日上三竿吧？”

　　“本掌柜睡觉是为了养颜养身体，何需你管我。”

　　储清徽右腿就要迈过去，却被黎安用左腿别住，阻挡了去路。

　　“喂！姓黎的，你什么时候能讨人喜欢些？”

　　“不好意思，对你的话，实在是有些困难。”

　　“你！”

　　储清徽看出她的心思，这人明里暗里与她作对，没安好心，当然她也不甘示弱，硬要挤过去，顿时二人谁也坐不下，彼此暗暗较着劲，纠结在原地。

　　“两位姑娘，这长凳是我家公子的，麻烦你们让让。”

　　外头乌鸦飞过，焦灼的状态被不知哪一家的小侍从打断。储弦鸣和温琮忍着不笑出声，看窘态中的两人都红了脸，一人往一边闪躲，生生让出一条大宽道。

　　一盘酱牛肉端上饭桌。

　　“好了好了，先吃肉。”温琮忙打圆场。

　　小二又搬上一个长凳，硬邦邦的，还有点脏。好像故意似的，剩下三把凳子都被占了去，储清徽和黎安看了看满脸无辜笑意的温琮和储弦鸣，皆极不情愿地跨过长凳，一人把着一个边角，把最不舒服的地方坐出了滋味来。

　　储弦鸣压根不想管，想起韩舒伶跟她们说的话，大喜过望。

　　“到底怎么回事？几日不见我们成正规军了？哎呦！”

　　储清徽拍了她脑袋一下：“小声点。”

　　“哦。”

　　韩舒伶从柜台走回来，道：“具体事情回去慢慢说。”她手里拿着三把刀，坐在温琮旁边，“来，先把刀收好。清徽，你们的刀备齐了吗？”

　　“本掌柜不惧路途遥远亲自去取，还能出了岔子？”

　　“不会出岔子，可偷懒偷到三天的路要走成十天，也是不容易。”黎安二郎腿一翘，悠然地说。

　　“吃你的肉吧。”

　　不一会儿桌上摆满了饭菜，色香味俱全，样式丰富，颇有送行之感。

　　“不知道还以为我要上战场了呢。”

　　储弦鸣开心坏了，兴冲冲拿起筷子做好准备，这些天路也赶累了、玩也玩累了，今天她要大补一顿。

　　温琮道：“差不多，你也可以这样理解。”

　　“那我就不客气了。”

　　几人大快朵颐，酣畅淋漓时顺便听到旁人的闲聊。

　　门口有货郎吆喝一声：“众生录，五文钱一本。”

　　随机触发了旁人的开关，几桌人开始同时讨论这一话题。

　　温琮刻意去听，说是最近这本书卖得极好，货源充足还时常卖断货，好些商家因此大赚一笔，直接从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飞黄腾达。

　　书中内容奇艺诡谲，生动有趣，是一个与万物志所记述内容截然不同的神话传说。其中有关人族的记载最让人印象深刻。

　　“人家众生录说了，人族是最低等的种群，从来都只能在其他族群的压迫中生存，根本没万物志说得那么厉害。”

　　最低等的族群？

　　温琮想起了鬼境中女鬼的话。

　　“只是神话传说而已，又不是真的。”另一个人不满道。

　　“你怎敢保证它一定不是真的？”

　　“哈哈哈，你疯了吧？”那人只当他脑子不清醒，“没有万物志，就没有人族的今天，如今人族能如此快活自在，全靠万物志记载的经论术法，你又怎敢去怀疑它？告诉你啊，众生录就是个胡编乱造的故事，哄小孩子玩的，疯子才相信它。”

　　不一会儿那边没了声，温琮百感交集地转回来，思索着。

　　储清徽一直看着货郎的方向，“又是众生录啊。”她不解地独自念叨，看向众人，道：“这次我回风……回家之后，也听到许多人在讨论这个，好像是最近才时兴起来的。”

　　“我也听说了，连十城府的官员都在看，可见这东西十分红火。”黎安说：“另外，好多人看了这本书，都传言万物志记载内容不准确，众生录才可能是人族发展的真相，哼，一个个都着了魔似的。”

　　“发展的真相？”

　　结合在鬼境中得到的信息，温琮觉得自己正被一双看不到的手牵引着，关于人族、种群、发展等类似内容像烟花一样一个接一个爆开。

　　“真相不会是……人族就是最低等的种群吧？”储弦鸣问，“万物志可从没这样说过。”

　　黎安道：“根据万物志记载，人族所向披靡、无所不能，众生录却恰恰相反。里面讲一万年前种群大乱斗，各种群互相残杀，造成巨大的灾难，最终彼此同归于尽，十方城也差点在这场浩劫中毁于一旦。而那时，人族只是个连参战资格都没有的无名小辈而已。”

　　储清徽接着说：“而且，也就是因着人族过于弱小，所以才侥幸逃过一劫，故而有了现在的发展。”

　　的确与万物志记载的完全不同。

　　“……这么邪乎吗！”

　　储弦鸣显然已被吓到，可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比起惊恐，她更多的是惊喜，还有些不知从哪冒出的恶趣味的兴奋。

　　黎安揉了揉储弦鸣的头发，“小鬼头，这只是神话故事，不能信啊。”

　　“知道了，知道了。”

　　韩舒伶一直置身事外，她默默吃着饭菜，表情漠然，不知会有什么感受，也不知她到底听没听，全然看不出来她对这些话的任何反应。

　　她夹了块牛肉放进温琮的碗里。

　　“很好奇吗？要不要买一本来看看？”

　　温琮不好意思地接下那块肉，抑制快要咧到耳后根的嘴，“没有啦。”

　　而后她发现韩舒伶略显不对劲，这种感受从前几天就有了，直到现在她才琢磨出一点头绪来，却也不大确定。

　　“阿伶。”

　　“嗯，怎么了？”

　　她尝试地问道：“你是不是，有问题想问我？”

　　韩舒伶微怔，头轻轻一偏，看向温琮。

　　“是。”

　　没想到韩舒伶回得这么痛快，想着韩舒伶这几日偶尔神秘兮兮的，甚至不时支吾其词，温琮不晓得自己能有什么本事叫她这般怪异。

　　“你跟文大人是怎么认识的？”

　　？

　　原来只是这个问题，温琮紧绷的身子松快许多，可与文启暠相识的原因不能说给韩舒伶，于是她迫不得已又撒了谎。

　　“之前我到集市里买食材，路过一条街时正巧遇上文大人，他的车轮坏了，我帮他修了修，因此便结识了。”

　　韩舒伶点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这般急切来找我打听你，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呢。”

　　“能出什么事？我平时按你所说，不敢四处乱跑乱动，必然不会有事的。”

　　韩舒伶看上去没有异议，温琮便以为已经把该搪塞的都搪塞过去了，继续享受美味佳肴。

　　“是吗？”韩舒伶问，“那，你为什么会晕倒呢？”

　　刚开动的筷子勃然停住。

　　温琮缓缓离开嘴边的牛肉，似懂非懂韩舒伶的意思。

　　“什么？”

　　韩舒伶缓了缓，再次严肃地问她：“我说，昌雷馆那天，你晕倒之后，有没有看到什么？”

　　不堪回首的往事倒灌而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浪一般翻滚来翻滚去，很快又归于平静。

　　“没，没有，还能看到什么？无非是眼冒金星，漆黑一片。”温琮浑身凉透，低头去扒饭，“檀道长不是说了嘛，许是这几年心情不好，加上这段时间又总在动脑子，所以累到了，不是什么大事。”

　　“真的没有？”

　　“真的，真的没有。”

　　韩舒伶若有所思，良久才把注意力从温琮身上挪开，继续安静吃饭。

　　饭菜很快被她们打扫干净，不一会儿储弦鸣乐呵呵地叼了根糖葫芦，未等身上的凉气散去，激动说道：“外面的雪又大了！街上厚厚的一层，可好看了！”

　　十方城以前由十座城池组成，其中焕亭界所处之城为寅城，后来“城”的划分慢慢淡化，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

　　在寅城这一部分，焕亭位置靠南，多年来极少下雪，若下也只是下些裹着雨点的冰碴子，没多少磅礴的雪景之感。

　　如今不仅下雪的时间提前了，雪也越下越大，逼得韩舒伶她们不得不寻出过冬的大氅来御寒。温琮也有一件动物皮毛的衣服，这是温之澜很久之前留下的，这会儿正好拿来穿，让异常怕冷的温琮有了活路。

　　储清徽和黎安都吃累了，赶紧到门口瞧了几眼，见果真如储弦鸣所说，瞬间心情大好。

　　“阿琮阿伶，你们快来看！焕亭已许多年没下过雪了，这会儿不仅下了，还下得这么大，当真难得一见！”储清徽冲她们喊，“诶，你们快过来呀！”

　　温琮刚好吃完最后一口饭，她很少见到下雪，也没有玩过雪，一直对雪景充满憧憬，此时储清徽言语中的欢喜叫她有点兴奋，整个人蠢蠢欲动。

　　她探着身子朝外看，一转头发现韩舒伶也已经吃完了，碗筷被撂在一旁，人却不见。

　　“走吧。”

　　她闻声回头，韩舒伶的背影就在眼前，一只手直接将她拽起来，走出酒馆大门。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种幼稚的事情。”温琮道。

　　“哪里幼稚？”

　　韩舒伶捞起一把地上的雪，乐盈盈地在端手中揉搓观察，而后露出少见的俏皮模样，向着温琮的方向，随手往空中高高一抛。

　　温琮被这一幕吸引住，雪花散落在她的长发上，可身子却愈发温暖。

　　两人踩在雪地里，感受白茫茫的一片美景。

　　这时后方飞来一个雪球，正砸在韩舒伶的后背上。

　　“来呀，来打雪仗。”

　　身后几个人叫道。

　　温琮和韩舒伶本不想理，哪只那三位祖宗性子一起，便什么也不管了，攒了一大堆雪球，一个接一个扔过来，又是窜到两人的脚底，又是打在两人的肩上，尤其储清徽最过分，直接一个雪球飞向了温琮的脖子。

　　“储掌柜，你不厚道。”温琮无奈清扫脖子里的雪，打了个寒噤，接着掸去韩舒伶氅衣上面的一团杂乱。

　　“本掌柜就是不厚道，有本事你来抓我呀。”

　　一时间本无心思的二人也被激发出了战斗欲，对视一眼，同时低头去攒雪球。

　　韩舒伶眉头一挑：“好啊，那就比比谁更厉害。”

　　温琮记恨着那几颗落在韩舒伶身上的雪球，率先抛向储清徽，谁知黎安猛地向她袭来，把她打得措手不及，但随之韩舒伶又冲到她身前，与黎安难舍难分。

　　小巷宽阔又冷清，几人将这里生生拼成一个小战场，雪球在空中化飞舞来飞舞去，你来我往，好不快活。

　　最终储清徽她们输了，所有人狼狈地坐在雪地里，安静欣赏雪景。

　　“明年若还有这场雪，本掌柜再报今日之仇！”储清徽不服气地说。

　　韩舒伶道：“到时候，储掌柜可别又耍赖哭鼻子。”

　　“谁哭鼻子！”

　　黎安跟着拆台：“哭鼻子存疑，但耍赖定是毫无疑问的。”

　　“姓黎的，你到底跟谁一伙儿？”储清徽拿了个雪球扔她身上。

　　黎安也挖了捧雪，趁储清徽不注意一把洒在她头上，随后起身就逃。

　　“这回站错了，下回我肯定站在小族长那一边。”

　　“黎怀珺！”

　　战事又起，大雪也没有任何停止的意思，在这难得安闲的午后纷纷扬扬，就像积攒已久的烦闷得到了释放，伴着几人畅快的笑声，很快把挖空的地方再次填满。

　　这场大雪仿佛下了很久，下过风雨同舟的难忘岁月，下过时过境迁的离合悲欢，雪花飘出焕亭，飘到逢粼，骤然间五年已逝，如今面对壮观的银装素裹一片，再没了笑语与欢乐，只剩下孑然一身的灵魂，还有已然到来的新一段征程。

　　逢粼界同样位居南部，一样不经常下大雪，这是温琮来到这里后第一次感受到久违的冰冷。

　　黑金的大袍子穿在身上，总有冷风钻进来，又迅速在火热的舞动中消失殆尽，尽管温琮怕冷的问题一直没得到解决，此时没有氅衣御寒，也一点都不会冷。

　　骁山东北侧，空明渚百姓时常聚会的地方。

　　到了秋冬季节，这里便时有傩舞队出入，负责驱鬼辟邪，祭拜神灵，赶走瘟疫，保佑人们顺利平安。

　　山野中有个废弃的寺庙，因此人们都会在寺庙周围的空地中落座，看头戴诡异面具的男男女女们肆意跳着傩舞。老人和中年人最多，其次是年轻人，鲜有小孩子往这里来，一是傩面看起来十分恐怖，好几回小孩们看了一眼就被吓哭。

　　另外，这里属于荒郊野岭，寺庙不远处就是一条充满危机的交界线，分离了东北侧与骁山的其余位置。

　　骁山东北侧到空明渚的小镇有条坚固的石桥，之所以人们拜礼时要坐船，是因为山鬼亭位于西南侧，而骁山中只有东北侧可供百姓游玩，中间一部分深林全被封了起来，稍微往里走一走，就能闻到些许尸腐味，数百具白骨散落满地，未没入尘土的碎肉上都是血，人的、动物的，全部都有。

　　东北侧山上都是茂盛的雪松，而过了那条分界线，便全是破败凋零的枯树，叶子是没有精神的暗黄色，树枝又细又脆，也落在地上，远远望去，如同一群挣扎绝望的濒死之人。

　　人们传言这里有邪祟乱象，只要一靠近，便会失了本心，控制不住地自我了断。于是人人畏惧，没有人敢随意跨过去半步。

　　除了傩舞队里舞动着的，隐藏许久的始作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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