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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天变
水榭一别后,江千山每隔两三日便亲自上门,请柳涓到宣明殿走动。
天琛帝虽然频繁约见,却无任何逾矩的言行。大多数时候,只是怀抱着那个神秘的青花瓷罐,沉默地凝视面前的虚空。
偶尔,他也会絮叨一些静王的旧事。
柳涓虽不愿承认,但其实很想听。
关于父亲,记忆里唯余下模糊的残影,在天琛帝口中,渐渐生出筋骨与血肉:“几乎谁都喜欢他,他却像没长心一样,只爱与癸酉三元来往。”
“谢完那个疯子逃出京城后,更只与顾雪鸿一个人亲近,别人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即便为人夫、为人父、为人臣,也不愿收敛本性。”
他偏头望向柳涓,病气缭绕的脸上挤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所以他永远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死。”
柳涓的心脏漏跳一拍,强忍住追问的冲动。
天琛帝正欲再开口,石无祸突然攀上他枯瘦的肩头,娇声道:“柘郎,该服丹药了。”
张素真献丹,石无祸奉茶,柳涓唯有继续沉默。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当天琛帝谈到关键之初,石无祸总发声打岔。不知出于锦万春的授意,或另有所图。
张素真侍立在旁,论起新治的方子:“太后娘娘得知皇上龙体大安,特在宫中备下一席素宴,望皇上——”
天琛帝打断道:“是她叫你来作说客?”
不称母后或太后,单单用一个她字,透着疏离的厌烦。
在场的人无不一震,张素真险些端不住仙风道骨,汗颜道:“贫道绝无此意……”
“告诉她,少费无用之功。”
日暮向晚,红霞浸染殿外斑驳的霜雪。天琛帝痴望着这片枯寂天地间罕见的瑰色,哂笑声从胸腔极深处涌出。
漫长的岁月熬干了心肺,唯余冷风呼啸,残忍而快意。
他忽然又记起什么,放软语调对柳涓道:“小年夜宫中开家宴,你记得来。”
柳涓愕然:“诶?”
既然是家宴,为什么让他来。
他可一点都不想见到太后。
一瞬间,柳涓怀疑天琛帝已猜透他的身份。天琛帝看出他的困惑,难得耐心地补充了一句:“随问楫同来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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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皇上与太后不和?”
王羡渔坐在桌前,将一颗浑圆的核桃盘入掌心,借内力震碎硬壳,剥出果仁递到柳涓面前。
柳涓手握小钳试了几颗,终究不得其法,心安理得地坐享王羡渔的成果,听他感慨道:“稀奇,他们二位不该狼狈为奸吗?”
柳涓嚼着核桃仁,忍不住瞪他一眼。
“慎言,慎言。”王羡渔自觉地接话,毫不虔诚地悔过道,“狼狈为奸,说的应是你与我。”
柳涓利落地回答:“滚。”
王羡渔掸净掌心的碎壳,正色道:“我猜他们之间有过什么分歧,严重到足以让亲生母子反目十余年,例如……”
两人异口同声道:“静王案。”
既然是分歧,必有一个人想杀,而另一个人不愿杀。这些日子观察了天琛帝的表现,柳涓认为他更倾向于后者。
果仁的焦香里泛着丝缕微甜,他下意识地舔舔双唇,问道:“太后和静王虽无血缘,但果真有母亲非置自己的儿子于死地?”
“尘泱,你有些以己度人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才是大多数养母的信条。”
柳涓明白他所指的是青艳。王羡渔回忆那日太后的语气,模仿道:“她把他叫作,虐杀亲兄弟的逆贼。”
“虐杀兄弟?”柳涓呼吸骤紧,近乎本能地申辩,“静王赐死废太子,乃隆德帝的旨意。不问凶手,却问罪于一把刀吗?”
他时常警告王羡渔口无遮拦,实则秾丽的皮囊下也裹着一把大不敬的反骨。
王羡渔笑了,抬指替柳涓擦拭唇角的残渣,类似抚弄小橘猫的手法:“按大燕惯例,废太子应当移交宗正院,赐鸩毒或者白绫,保全皇家最后的颜面。”
“然而,坊间有秘闻,说这位废太子死于廷杖。”
桃花泛水的双眸噙着温和的笑意,说出的话却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柳涓惊道:“廷杖?”
众目睽睽之下裂肌折骨,五脏六腑碎成血水,将一个人活活打死,只为昭示天下,以儆效尤。
“太极广场,二百一十九记廷杖,”王羡渔顿了顿,“由静王监理。”
他很快又补充了一句:“但我相信其中别有隐情,或许正是太后与皇上分歧的关键。”
柳涓轻叹,又提起小年夜家宴一事。王羡渔笑应道:“我陪你一起去,刚好会会那个姓张的假道士。”
柳涓锁眉道:“你沾了太后的亲,赴家宴也就罢了,我去又算什么?”
王羡渔笑得更欢;“我的尘泱怎么聪明一世,糊涂在此一时?你当然算我的家眷啦。”
柳涓:“……??”
不可能。
他绝不信天琛帝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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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小年。
家宴设在御花园旁的琼玉阁,内务府趁着难得的晴夜,制了一堆杏果大小的红灯笼,缠挂在梅枝上,如连片喧闹的星辰,烘起年节的气氛。
树前一小队锦衣卫带刀逡巡。柳涓本想绕道,王羡渔却拉着他往前,将积雪踩出吱嘎脆响,还硬与几个面熟的锦衣卫打招呼。对方看在三品补服的面子上,捏着鼻子冲他回礼。
演毕招人嫌的放浪纨绔,王羡渔在他耳畔低声道:“锦万春借宫宴刺客踩了一脚禁军,但岚十里死后,王显咬定他治下无方,不堪大用。双方在皇上闹得极僵,今晚说不定有好戏看。”
说话间两人入阁,柳涓闷闷地嗯了一声,今早起他右眼皮便突突直跳,总有不祥的预感。
毕竟每逢宫中的大场面,他必定遭殃。殿试时遭天琛帝点名,冬至夜遇刺,此番名不正言不顺的家宴,不知会发生什么天灾人祸。
好在身边常伴救星。
柳涓瞥了眼他的救星,正在与早到的张素真攀谈。
天琛帝兄弟凋零,子嗣也不多,加上几位沾亲带故的朝臣,勉强凑齐一席家宴。内务府惯会揣摩圣意,柳涓的座次被安排在外戚席的最末,紧挨着王羡渔。
主客陆续进场,天琛帝的气色不佳,强撑精神寒暄了两句,交代锦万春尽快开宴。王太后绷紧面庞,余光扫到柳涓时,表情十分精彩。
但她向王羡渔递了个质问的眼神,再无其他言语。柳涓只是洒进沸水的三两滴热油,釜底的烈火早已熊熊燃烧。
必定和张素真的受挫有关。
天琛帝忽然清嗓道:“是朕让他来的。”
他发话时甚至不屑转头正视太后,反倒对锦万春道:“小柳亲生父母双亡,在京城孤苦无依,你多关照他。”
太后冷笑道:“皇上精通道法,宅心仁厚,哀家自愧不如。”
迟钝如李羲也发觉异常,缩在座上面露苦色。李善比他聪慧许多,早已学会视而不见,安静地等嬷嬷布菜。
太后搭住天青的手臂,起身道:“哀家偶染小恙,先回宫了。”
天琛帝不曾挽留,但也无心进膳,一杯连一杯地饮酒。锦万春劝说无果,偷偷命石无祸往壶中兑了些水。
柳涓同样食不甘味,此事与他无关,但被大人物们架在鼎镬之上的滋味绝不好受。王羡渔添茶道:“放心,反正不会再有逐你出京的懿旨了。”
柳涓哂道:“万一呢?”
他答:“若有万一,那我陪你一起走。”
柳涓怀疑自己听错了,王羡渔又煞有其事地念道:“鞍前马后,厅堂厨房,陪柳尘泱千里江山流浪。”
柳涓沉默良久,蓦地一笑:“王羡渔,你可说话算话。”
酒过三巡,琼玉阁外传来太监尖细的通报声:“太子太傅谢宓谢大人到。”
席间喧哗,锦万春抢先道:“皇上,奴才亲自去迎。”他疾步行至阁外,深深地鞠了一躬,几乎将身子对折:“奴才恭迎太傅。”
谢宓今日终于换上一品文官的补服,笑道:“老夫家中锅寒灶冷,特来讨口饭吃,何必劳动锦公公大驾?”
“太傅对奴才恩重如山,小锦儿在您面前永远只是小锦儿。”锦万春拱手接过大氅,又亲自打帘引路,将千般礼数做到极致。
天琛帝脸上绽开久阴初晴的笑容,亲切地唤谢宓的表字:“静安,稀客。”
天琛帝一变脸,沉寂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纷纷向谢宓行礼问候,将他视为天降的老福星,连平日罔顾礼法的石无祸都福了个身。
锦万春命人在晋王李淞身旁添了一席上座。谢宓的亡妻李娆娘是李淞的独女,李淞顿时醒了瞌睡,翁婿把盏相谈。
柳涓乘机溜出侧门透风,王羡渔吸取上回的教训,追着他出门。两人绕回廊缓行,梅树下隐隐传来女子的啜泣。
柳涓本以为是哪家的小宫娥受了责罚,躲到角落兀自伤心,不忍心打搅。王羡渔拦住他道:“等等,那儿有两个人。”
果然,哭声里夹杂着颤抖的童音:“娘亲不哭。”
是三皇子李善!
柳涓唯恐出现意外,连忙随王羡渔上前。
梅树旁的阴影里半跪一名女子,素锦宫袍,零星珠翠,苍白的两颊泪痕纵横。
撞见外男,她陡然一惊,但愤怒即刻战胜了羞赧,把李善牢牢抱在怀中,目光里搀着无法出口的哀求。
王羡渔自退两步,坦然道:“向薛娘娘请安。”
女子惴惴地质问道:“你们是……”
柳涓还不明所以,王羡渔又道:“今夜我们二人带三皇子在院中赏梅,从未见过娘娘。”
王羡渔的嗓音带着奇特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女子把额头埋在李善瘦小的肩头,不住的哽咽:“大恩不言谢。”
离开后,王羡渔对柳涓解释道:“她是三皇子的生母薛美人,因三皇子寄养在太后宫中,长年不得相见,所以才……”
话未说全,柳涓却已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天琛帝多病,太子无能,李善是太后为谋储君之位,攥在手里的一颗棋子。
而薛美人得知太后已回寝宫,冒死溜进琼玉阁,只为与亲生儿子见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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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带着李善回到席间,家宴还剩最后一个环节,在场诸臣向天琛帝敬酒,恭祝天子万福,皇运永昌。
但敬不敬是一回事,饮不饮是另一回事,席前自有石无祸与锦万春代为接杯,天琛帝愿意纡尊尝一口谁的杯中之酒,便算是无上荣幸。
天琛帝今日已微醺,服下石无祸送到嘴边的丹药,望着跪在面前迟归的两人,一派了然的神色,但未出言斥责。
他感慨道:“问楫啊,少年风华,惹人艳羡。”
天琛帝将酒水一饮而尽,搁下空杯,又端起柳涓敬的酒,起身慢酌道:“看到你俩在一块儿,朕就想起那年的恩试三元,状元郎与探花郎再聚首。”
“恩试三元……”天琛帝感觉眼前忽地闪过一道明亮的白光,记忆出现了短暂的断裂,“那当年榜眼是谁……他叫什么来着……”
他还没来得及从混沌的记忆里打捞出榜眼的姓名,眼前的白光突然膨胀,蔓延成了遮天覆地的黑。
天琛帝一个趔趄,前倾扑倒在了御桌上,口鼻间流淌出黑红的血。
“啊啊啊啊啊——”石无祸的尖叫声盖过了整座琼玉阁。
不等御桌前站着的两人有所反应,从四面八方刺来的兵刃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柳涓的右眼皮猛地一跳。
原来这才是等待他的灾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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