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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万岁零不知道多少天
守霞来原是个目不识丁的深闺大小姐,爹入朝堂,娘管厅堂。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会做些轻巧的女红活儿,偶尔听侍女讲些男欢女爱之事,便羞得满脸通红。
十多年岁就这般稀里糊涂地过了。
可惜,守霞来的爹既入朝堂,不得君识,更错站小人佞臣,落得个革职还乡的下场,也算皇帝宅心仁厚。
守霞来只知爹娘领着她回了老家,守着家中一座大宅,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再不复从前。一开始,是祝贺的客人少来了,守霞来还有些懵懂,却依稀觉着院落冷清了。
随后便是侍女少了,家丁少了,账房也没有了。屋檐落了灰,墙角织了蛛网,龛台许久未闻到一柱香火气味。
等守霞来第一次碰到娘给的铜钱,灶台上的粗粮,她才第一次有了钱粮的具体印象。原来,这就是钱,这就是粮。
没了官职,守霞来的爹去教了书,被先生臭骂回来,说是敢写诗暗讽当朝天子!不想要脑袋了!家里没有来源,守霞来的娘只得将家中的布匹财物卖出。
印象中,那是守霞来最冷的一个寒冬。被子的棉花稀稀薄薄,炕里的柴永远捂不热被窝,她缩在角落里发抖,冻得脑袋发昏。
第二天,守霞来的爹吓得滚出房间,唰的一下几乎撞开守霞来的房门,他对着守霞来痛哭流涕地喊:“你娘冻死了!”
守霞来脑瓜空荡荡的,耳边仿佛听见了嗡的一声长鸣,心里一直绷紧的弦断了。她爹崩溃了,而她却只有一种事情终于发生了的感觉。
她沉闷地发出一声迟钝虚弱的回应。
“……噢。”
守霞来浑浑噩噩帮她爹一起捋直她娘冻僵的身体,好让她娘平躺在凉席上,而不是……弓着身体,缩成一团,手指诡异屈起好像要抓住什么东西。
可两人忙活了一整天,对尸僵于事无补。
最后……守霞来第一次独自一人出门捡了些干柴回来,把尸体烧暖了,才掰直了手指。
在火堆旁,守霞来才勉强有了一丝暖意。
可这丝暖意却烧得她手指发痛发痒。
她爹一看,掩着口鼻说了句,“你长冻疮了。”
她脱下鞋子,看见自己发紫发黑的脚趾,分不清什么是暖,什么是痛。
她爹别过脸去,烤着火,随手捏了捏她娘的腿骨,啪的一声,尸体软了下来,把两人吓了一跳。
“肿了。”她爹忙把尸体弄直,边弄边说,“把鞋子穿上,女孩子家,让人看见小脚怎么得了!”
守霞来帮忙,“爹。”她说。
“何事。”她爹认真弄着。
“好冷。”守霞来不断地呵气,她搓着手,搓了许久,掌心仍是白茫茫一片,没有半点血色,“好饿。”
她爹手里的动作停了,转过头来,用力抬起满是褶子的眼皮,浑浊的眼珠看了守霞来一眼又一眼。
守霞来跺了跺脚,眼泪滴在刚刚软化的尸体上,“好痛。”
“嫁……”他爹声音一窒,嘴唇抖了抖,又把视线放回尸体上,说:“等……等你娘丧事过了再说。”
匆匆办了丧事,家里的杂事就落在了守霞来头上。往日,她只需做些女红,稍微能帮补家用,如今还得洗衣做饭,照顾他爹每日起居。
大概几个月后吧,恰逢春暖花开,寒意和悲伤已过,守霞来再不是那深闺女子,力气也大了好些,做起女红来得心应手,人生刚刚有了些许起色。
守霞来的爹就来跟她说:“霞来,跟你找了个合适的夫婿。他……愿入赘。”
“夫婿?”守霞来看着她爹,呆愣地重复道:“入赘?”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爹跟她错开了眼神,“他父母早亡,无兄弟叔伯,但身家清白,身强体壮,求一屋安寝,家财……暂且能养活我俩。”
“是……”守霞来还未说完。她爹就答:“是猪户屠夫。”
“三天后……过门,他。”她爹怕忍不住,背过身去,压抑着声音中的无奈和沧桑,“与你同房。”
“他……”守霞来一犹豫,又问,“是何模样?”
他爹忿忿道:“三大五粗之徒!不多识字,便是莽夫一个!绝无出人头地之日!”
“我嫁于她?”守霞来呆滞地问。
“他哪里来的脸面!”他爹赫然拍桌,怒道:“不过是入赘!倒插门楣!小人一个人!贪图我家门瓦,小女姿色,待我日后光复家财,便叫他滚走!”
“噢……”守霞来眼神一暗,瞬间没了念想,再问一句话,“他叫什么名?”就没了声息。
他爹仍是念着猪肉屠夫的坏处,一听守霞来此问,骂骂咧咧地说道:“扁坨。”
*
扁坨登门那日是个晴天,守霞来在主屋内坐立不安,她虽没了念想,却莫名有些紧张,手心捏出了一把汗水。
屋外隔着几棵花树,石台,水池生了藻,臭烘烘一片。他爹迎着扁坨入屋,守霞来单听扁坨挑三拣四的声音,便觉着此人嗓子嘶哑,又声大无比,听来像吊死鬼。
“你就是守霞来?”扁坨的声音从守霞来身后传来。
守霞来呼吸一屏,转过身去,终于见着了自己的夫婿。只见扁坨身高越有六尺,膀大腰圆,满面横肉,绿豆眼胡须拉碴,走起路来恍若山摇地晃,一人便占了主路半边。
守霞来脸色一白,眼里瞬时噘了泪,点头说了声“是”。
“你小女倒不错。”扁坨对守霞来的爹坏笑一下,“这府……也算过得去。”他眼珠一转,既起了色心,又动了贪念,装模作样唤了声,“爹好。”又说,“今夜就在此过宿,明日我再将行李搬来,与你爷俩同住。”
“好好好……”她爹望了守霞来一眼,连连苦笑。
扁坨迫不及待地走到守霞来跟前,低头打量守霞来一番,顿时色心大起,“娘子,带我去你屋转转,认认路。”
“嗯。”守霞来忐忑地看了她爹一眼,却被扁坨往前一步挡住。扁坨想牵起守霞来的手,猪肉的骚味扑面而来,守霞来仿若受惊般一缩,让扁坨抓了个空。
他马上不爽地啧了一声。
“这边。”守霞来怯怯地低下头,先走一步领路。
扁坨冷笑一声跟着。当夜,守霞来就与扁坨洞了房。不到一年,守霞来就生下了扁坨的儿子,取名守清白。
第三年春来,守霞来的爹也无了。
起初,看在爹的份上,扁坨尚且安分守己。虽说皮相一般,也算待守霞来母子尚可。后来,她爹病逝,至死都没有光复家业。
扁坨承了这府邸,反倒说守霞来她爹是个没用的老东西,在外面一提他爹名字,被教书先生,街坊邻里说得有头无脸,生生恨起死人来,对母子二人亦是无多少情感,非打即骂,夜夜出门到青楼鬼混。
惹了一身花柳病不说,年末起了猪瘟,败光几年家财,还想把母子二人卖入青楼,赚几个卖身钱。
守霞来死命抓住门边,却被扁坨一把薅走。守清白才刚会走路,趴在守霞来怀里大哭,只懂喊几个枯燥的字眼,便烦得扁坨喊打喊杀。
“闭嘴,小崽子!哭得爷心烦!这臭娘们净教你哭了是不?闭嘴!”扁坨一巴掌扇到守清白脸上。
守霞来心一痛,伸手去护守清白,当下被扁坨连拖带抱,狼狈地在地面拖行好几米。守霞来没挡住,守清白被打蒙了几秒,随后猛然爆发出更凄厉的哭声。
“闭嘴!还哭还哭!”扁坨揪着守霞来的领子就往门外拖,“带着个小崽子滚!别害老子谈的价钱低了!”
守霞来也只懂哭,只懂求,“放过我们母子,我们可以做些女红,砍柴烧火,侍候你平日起居,求求你,求求你……”
“赔钱的玩意!卖出去都赚不回两个钱!呸!”见守霞来生拉硬拽不成,扁坨抬手就捡起棍棒要打,料想着打服了再绑过去。
守霞来挨到棍棒的地方马上青了紫了,万分狼狈地在地上打滚躲闪,抱着守清白不撒手,“不要!不要!”
就在那天……天空下着绵绵细雨,棍棒与雨水齐飞,雨声夹着哭声和辱骂声,天色始终昏暗一片。
扁坨打累了,打不动了,瘫坐在泥地上直喘气。
守霞来被打瘫了,守清白被打痛了,两人都哭不出来。她吃力地弓起腰,把护在身下的守清白挪开,颤抖着身子坚持到不会压到守清白那一刻,直直地跌趴在地面上,再动弹不得。
“不痛。”守霞来扯出一抹惨白的笑容,雨水顺着眉眼滑下,肿起的脸颊早已没有多少知觉,她忍住痛楚,扯了扯发僵的嘴角,哑着声音安慰道:“清白,不痛。”
守清白呜呜地叫着,被吓傻了,淋着雨躺在地上不敢动弹,“娘,好痛。”守清白缩成一团,眉眼皱在一块,嘴巴一咧又想大哭,“好痛。”
“没……事。”守霞来连挡住脸颊的头发都没力气拨走,虚弱得抬不起头来,可她仍挣扎着攥紧守清白的小手,“娘在。”
守霞来的眼皮忍不住下垂,仿佛挂了千万斤秤砣,强迫她闭上双眼。快连成白线的雨幕溅得她的眼睛肿胀难受,她直勾勾地看着守清白,心下大概也知晓。
这一闭,大概是醒不来了。
就在人生最灰暗,最绝望,守霞来以为自己会死掉的那天……天空放晴了一会。
雨珠垂挂在睫毛上,折射出温暖的光芒。她浸在泥水里,掀了掀眼皮。有人说临死前看到的东西会格外模糊,格外安静。
可守霞来却看得格外清楚,听得格外清晰。
阴沉的天空散开一道口子,阳光倾泻下来,暖洋洋的光柱照耀湿冷的衣裳,久违地带给守霞来一丝暖意。
天空仍是昏沉的,只有守霞来的院子迎来了一束光,拨开乌沉沉的黑云,让她看见原来……天空这么明亮。
耳边传来一道轻松的耳语,“呀,雨停了。”紧接着是伞把的轻叩声。
一只乌鸦落在守霞来头顶,鸟喙用力地啄了啄她的额头,发出了像敲木鱼的叩叩声。另一只乌鸦同样落在守清白头顶,鸟喙到处啄来啄去。
“不是他俩?”那把声音古怪地说。
守霞来看不见,乌鸦扑棱着翅膀,把她当成路边尸体啄食,黑漆漆的翅膀偶尔闪过外界的景象,让她死死盯着有限的地方。
石板主道上,一双紫黑色的靴子蹚过水洼,顺直的衣摆纹着紫金边的祥云,一把收起的伞被嫌弃地拎远了,露出玉质的伞柄。
守霞来吃力地抬起脖子,缓缓地往上看去,只见那人头戴鹊尾冠,身形高大,体型健硕,再披着件貂毛大氅,腰间吊个小挂囊,像个不愁吃穿的富贵公子。
仿佛瞧见了守霞来动静,他往后一睐,眯了眯眼眸,露出似寒玉般冷淡的侧脸,仅仅是随意扫了守霞来一眼,便叫她止不住发颤。
扁坨瘫在他腿边,怒目圆睁,青筋暴起,胸口插着一把匕首,血淌了一地,却硬咬牙关愣是没发出一点声音。惊恐的眼珠中忍不住泄出一丝求饶和讨好的意味。
“去杀那婆娘……”扁坨呜咽着,伸手欲扯他衣袍,“她装死。”
他退后一步,让扁坨摸了个空。
他偏过头来瞧着守霞来,轻轻一笑道:“我不杀乌鸦那立脚之处,免得乌鸦烦我。”
说罢,他抽了刀,扁坨霎时一命呜呼。
守霞来听罢,心中得了生还的希望,又怕他不守信用,纯是戏弄之言。她怕得要死,身体抖成筛糠,发自内心地战栗,假如这乌鸦不曾落在她身上……
守霞来跟扁坨一样,嘴里呜咽着,从没想过大声呼救,好像死掉已成了她的既定结局,她能做的只能是接受。
悲愤交加,精疲力竭之下,守霞来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
守霞来听到了滴水声。哗啦一声,她骤然惊醒,条件反射性坐直了身体,意识尚未清醒,砰的一声,撞上了一个硬脑壳。
“唉哟!”两声。
守霞来捂着剧痛的头颅,眼睛皱成干菜条。
“娘!娘!”守霞来听见了守清白的声音,可脑壳的疼痛撞得她眼冒金光,分分钟又得躺回去。
“清白……”守霞来的手指被轻轻抓住,婴儿熟悉的触感让她立刻反握,她睁开一条眼缝,而后看见了,那日紫衣大氅。
守霞来眼珠一颤,下意识把守清白护在怀里,崩溃地叫喊道:“你究竟是何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何故杀我夫婿!放过我……放过我儿!”
那人倒是露出了守霞来意料之外的神色。只见他龇牙咧嘴,单手捂着脑壳,仿佛遭到了重击,手里捧着一碗药汤,抖成了几十岁的老头子。
“娘!”守清白指着那人说,“叔叔,叔叔,叔叔……”
“叔叔?”那人一听,头也不痛了,手也不抖了,当下瞪圆了眼睛,把守清白的手指攥住说,“不是让你喊哥哥吗?哥哥!”
“叔叔,叔叔!”守清白口无遮拦,直接被守霞来捂住了嘴巴,她倒吸一口凉气,“你……是何人?我家……无权无势,无钱无——”
他一下子打断守霞来的话头,“借宿几日。”
“借宿?”守霞来不敢置信地重复道:“几日?”
他点点头,把汤药塞进守霞来手里,便起了身,拾起那把画着祥云野鹤的玉质伞,打算走出屋檐。
守霞来提心吊胆地看着他跨过门槛,才松一口气,却见他停了下来,宛如那日般冷淡地抛来一眼侧目。
“对了……”他说,他抖了抖伞上的水珠,“你也不会记得我的名字,干脆就叫我愚人好了。”
“愚人?”守霞来疑惑地念道。
愚人说借宿几日,就借宿几日。这几日里,守霞来过得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她既怕在愚人面前招摇,惹他不快没了命,又怕待薄了愚人,命丧黄泉。
她不知道愚人是怎么摆平扁坨的死讯,也不敢乱打听。隐约听到半点墙外消息,街坊邻里都说晦气。
扁坨被恶鬼所杀,命丧荒野,死得其所。
官府的衙差上门一趟,见了愚人半分疑心也没起,被他打发走了,再没来过一次。
修养几日,守霞来终于下了床,才出房门却被吓得满脸惨白。一连几日阴雨绵绵,本该野草疯长,蛛网走蚁横行,自家的院子里屋却离奇地干净,连地砖的陈年老苔都被铲走了,换上了新砖。
她一转目,又见简陋的厨房冒出些许烟火气,夹在雨幕中,隐约传来酒肉香气。
“清白!清白!”守霞来叫唤道。
“这!这!”守清白奔向守霞来的屋子,一下子扑进她怀里,“娘,来,饭饭!”
守清白搂着守霞来的大腿,撒娇,“叔叔,叔叔……”
正巧愚人端着几碟小菜,招呼守霞来到主屋吃饭,“呀!能下床了啊?来吃点东西吧?”
明明是守霞来自家屋子,却莫名有些拘谨,“嗯……嗯。”
饭桌上,愚人和守清白吃得津津有味,唯独守霞来看着色香味俱全的饭菜,肚子咕咕叫又不敢放肆,畏惧地看着愚人。
“吃啊?”愚人啃着鸡腿,吮得啧啧称奇,他的脸上还有熏着的黑烟,把守霞来最想吃的东西推近了,“没下毒。”
守霞来只咬了一口就再忍不住,敞开了肚皮开吃。
一桌菜被三人风卷残云般吃光。愚人满意地点点头,“我就知道我做得非常好吃。”
吃完后,守霞来才发现一桌菜愚人并没有动多少,一时间又羞又慌,“我会赔给大人的。希望大人不要责怪……”
“愚人。”他说,“叫我愚人就好。”
“愚人?”守霞来愣愣地看着他。
他回了一个温润的笑容,应了一声,“嗯。”
*
愚人从住几日,变住半月,再到住一月。这些时间里,阴雨不停,愣是没见过一次太阳,守霞来和守清白窝在屋檐下,没挨过一次饿。
平日愚人丢给她一个钱袋,撑着伞就出去了,留她和守清白在家,换些粮食衣物。纵使守霞来再害怕,在时间的蹉跎下,也逐渐放下了戒心。
只是每每想起那日扁坨的死相,愚人每一个眼神变化都叫她冷汗涔涔。
也许是守霞来知道,她与守清白已无依无靠,不如抓紧愚人这根稻草,纵使……与狼共舞,也好过伶仃漂泊。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是在玩火。
她本以为他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孤犬,不料……他却是一条饥肠辘辘的恶狼。
那夜仍是细雨。守霞来哄睡了守清白,披了件薄衫走出里屋。一连半月都不见太阳,四处都是积水,衣物几日不干,守霞来只得去主屋筑起柴火,又将三人衣物挂起,烘烤起衣物来。
火光在守霞来脸上跃动,她呵出一口气,无奈地道:“个把月了,什么时候才放晴啊……”
忽地,柴火边上映出一点晃动的亮光。守霞来抬眼一看,门边撇着一把收好的玉质伞,昏黄的火光柔柔落在褶皱上,使得伞上的祥云落下一片阴翳。
这把伞几乎是愚人的标志,因而天空总是下雨,他也总支着伞,于雨幕下行走。守霞来立刻往身后看了一眼,四下无人,鬼使神差地,她走过去,伸手握住了伞柄,拎起来掂了掂。
一股湿润的凉意立刻从手中传来,像炎炎夏日中的冰块,扑灭了身体火气,让人由衷地感到凉快。
伞虽沉,倒不至拎不起。像普普通通的器物,有种倒也还行的错觉。
守霞来开了伞,灰白色的伞帘挡住半侧身体,她好奇地拂上伞幕,布料柔韧丝滑,一摸便知是一等一的好料子。
她的视线抬到伞沿,忽地发现远处有道黑影挂在桃树上。守霞来心头一颤,被吓了一大跳,险些尖叫。
待她定睛一看,原来是愚人睡在树上,像一块布被枝丫叉起,混在黑暗中,十分不起眼。
守霞来当场又羞又慌,忙把伞收起,却听愚人微微一笑道,“被发现了?要来赏月吗?”
“月?”守霞来收伞的动作一顿,她眨了眨眼睛,犹豫片刻,重新把伞开着走到愚人身边,将他纳入伞下。
守霞来看了一眼夜空,黑得连月影都瞧不见,“哪里有月?”她忐忑地问:“怎么不撑伞?”
愚人回了两个字,把守霞来噎了个正着,“闲的。”
春雨总是很细,落在人身上也不觉冷了。他一定在树上待了很久,久到雨水压弯桃花,水流顺着眉心滑下,头发湿漉漉地粘在脑后,衣服都吸饱了水,一滴接着一滴从边缘滴下。
主屋的火光映得不远,到树前只剩下黯淡的柔光,将粉色的桃花染上一丝橘黄。愚人脸上的水珠被微弱的火光点亮,他露出了享受与满足的神色,唇边扯开淡淡的笑意……看起来,温柔极了。
没有月色,甚至没有星光,细雨朦胧,鼻尖充斥着青草的湿气,守霞来将手伸出伞外感受雨雾,莫名觉着此景令人沉沦。
一滴水从伞边溅落。
“雨……”守霞来手心一片干爽。
她晃了晃手心,惊喜道:“停了?”
听到这句话,愚人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抬首往天上一看,天上扯开一道口子,露出皎洁的月亮,单单往守霞来的院子里倾泻一柱幽光。
愚人迷茫的视线落在守霞来身上,恍惚道:“……停了?”
雨停了代表着什么,守霞来不知道。
“嗯……”守霞来正要收伞,却被愚人按住伞骨。
“等等。”
“怎么了?”守霞来不以为意地笑道。直到她听到了鸦叫。
“啊……啊……啊……”一只乌鸦扑棱着翅膀落在墙头。一只乌鸦从头顶飞过。一只乌鸦啄了啄桃树,鸟喙沾上桃瓣……
数不清的乌鸦围成另一种意义上的夜幕,犹如老爷般坐在独属的观众席上,高高在上地俯视守霞来。
无数双漆黑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鸦声停了,四周静悄悄的,诡异得出奇。
但她知道乌鸦代表着什么。
守霞来担着伞,理智的弦一崩即断。
她要……死了?
她会……死在这?
……被愚人……她打了个寒颤,笑容僵在脸上。
杀死?
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惨况,呜咽着,瘫在愚人脚边,等愚人略显冷淡地抽出插入胸前的凶器。
守霞来止不住发抖,方才尚且无忧略带着爱意的眼神瞬间被绝望和无助掩盖。她哆哆嗦嗦地站在愚人跟前,像缩在伞下躲雨的小动物,光是看着愚人就足以让她崩溃。
眼珠、嘴唇、手脚全在失控地打颤,她说不出话来,心里只剩下求饶和恐惧。
没有一只乌鸦落在她身上。
乌鸦呢?
守霞来畏畏缩缩地看向墙上的乌鸦。此时此刻她多希望来一只乌鸦狠狠地啄她的脑袋。
乌鸦……呢?
守霞来霎时滚下两行滚烫的清泪。她崩溃地看着愚人,被吓得腿软。
只见愚人缓缓下了树,平日里携着温润的笑容成了一条抿紧的唇线,他稍显疑惑地走来,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哪怕是一丝不舍,哪怕是一丝不安……愚人默不作声。
守霞来能感受到的,只有他的不解,他的似是而非,和……迟来的释然。
愚人从黑暗中走出,平日深色的眸色幽幽亮起一抹白光,仿佛是自森林中走出流着口水的恶狼。
阴冷敲打着守霞来的脊梁,恐惧蚀骨食髓。
他走到守霞来跟前,一只只掰开发僵的手指。愚人稍稍前倾,嘴唇悬停在她的耳边,像是嗅着猎物死活的野兽,轻易撕开猎物装死的面具。
那一刻守霞来的思绪僵化了,眼前闪过无数种惊悚的画面。
她仿佛看见了愚人呲着牙,咽喉发出低沉的咕哝,脏臭的唾液顺着下巴流下,一滴一滴,缓缓滴在颈边。
突然,守霞来手心一轻,那连同思绪一起凝滞的空气再次流动,冷下的晚风轻轻吹起她的发梢。
她睁大了眼睛,迟钝地发现愚人轻飘飘拿回雨伞,手指拨了拨她的碎发。
“回去吧?”愚人苦恼地说。
守霞来说不了话。宛如一件沉默的死物,被震慑得无法动弹。
愚人嘀咕,“等下可别着凉了。”然后一下将她抱起。在双手抱起守霞来的动作下,愚人还得用脖子压住伞把,姿势十分不雅。
守霞来窝在他怀里,视线从星空一晃而过,随后看见了他的下颌、他的喉结……和那片被压在伞下的阴影。
愚人把守霞来抱进里屋,轻轻将她送到守清白身边。
一见里屋,守霞来脸色煞白。里屋早被她关上门,却有只不知哪里来的乌鸦飞进来,啄着守清白的脸颊,把昏睡中的守清白啄得扁着嘴,手指乱挥。
愚人抬手一挥就把乌鸦驱走。
“明日……”他嘴唇一动,扯了被子覆上守霞来身子,“我便告辞。”
守霞来死死地盯着愚人,看着他收了伞,出了门,投来一瞥冷淡的眸光。修长危险的身影完全掩在门后,她才得了喘气的时间,一把把守清白塞进怀里,不顾一切地、紧紧地抱着。
她想逃,脑子里全是拼尽全力逃离愚人的想法,她要逃到天涯海角去,她要活下来。
那慌张狂乱的思绪清空了守霞来的理智,却在在双脚触碰到冰冷的地面时,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怯意。
万一……冻死饿死了呢?
近乎一夜提心吊胆,临近清晨才瞌了一眼,迷迷糊糊中守清白跑走了,怀里的温热一下子落空,守霞来顿时清醒过来。
她光着脚跑出里屋,哐当一下打开房门,大喊:“清白!别——”
守霞来的声音戛然而止。
雨下了回来。愚人支着伞,笔挺地站在雨幕里,一袭紫衣像美丽的紫鸢花,开在了贫瘠、与他的美丽格格不入的院子里。
听到开门的声音,他抬起伞沿,绽开淡淡的笑意。
愚人好像等守霞来开门,等了一宿,“醒了?”
“嗯……嗯。”守霞来缩了缩脚,低头看着愚人的脚边。
“今日,我来告辞。”愚人走近了说。
“啾……啾啾……”守霞来听到了奇怪的叫声,她愣了一愣,不敢多说一字,“……好。”
“伸手?”愚人说。
守霞来不敢不做。
她伸出手。愚人跟着伸手。他的手指短短地碰了碰守霞来掌心。她猛地颤抖一下,几乎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
一股温热,瑟缩,痒痒的感觉从掌心传到脑海,那叫声越发清晰和熟悉,“啾啾啾……啾啾……”
愚人挪开手,守霞来一看。
一只稚嫩的乌鸦幼鸟捧在手心,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身子不断发抖。它张开嘴,还没开眼,只顾啾啾啾地叫着。
守霞来面露惊讶,不敢置信地望着愚人,“这是?”
愚人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乌鸦光秃秃的脑壳说,心情很好地说:“养只乌鸦吧。”又似笑非笑道:“以后就不用怕我了。”
守霞来一怔,眼中浮现复杂的情绪。她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觉得喉咙一阵酸涩。
两人沉默半响,直到愚人说:“那……告辞?”
那一瞬间,守霞来闪过很多念头。
所有杂乱的念头都在扯住愚人的袖子那一刻静下。
“嗯?”
啾啾的叫声充斥耳膜,她却从未感觉周围安静得出奇。守霞来鼓起勇气,屏住呼吸,终于问了出口:“你可愿当我夫婿?”
愚人弯起双眸,不假思索地答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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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还是番外……并不该现在放出来的篇幅,但是很久之前写了,所以还是放出来了
当时的说明:
面对守霞来的示好和暗示,愚人是相当明白,但是他完完全全是个莫得感情,莫得功能,诶,一蹶不振的肾虚型反派杀手(禁欲系硬不起来角色)。别说男女之情这种东西,连欲望的基础配件都没有,比明辉还夸张。
守霞来(勾手指):来吗?快活吗?
愚人(沉吟片刻):对不起,做不到。
猫系和犬系之间,愚人是犬系。确信。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十万岁零不知道多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