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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卜辞下
顺利从崖底脱困的陈慈,第一时间赶回了晋军驻扎的营地。因为来时隐瞒了身份,她的失踪并未引起太大动静,长官只当是普通的斥候战损报了上去。
不过陈慈知道,有个人的营帐她一定得立刻、马上、现在就去,不然,非被骂成猪头不可。
二哥陈仲仁比她早从军三年,此时已经是她所在兵营中级别不低的青年将军,也是这里为数不多知晓她真实身份的人。
阔别月余的会面并没有陈慈想象中抱头痛哭一类的景象发生,二哥端坐营帐桌前,上下打量了她一阵儿,稳稳当当把手里军报批完,这才踱至她身边道:
“没事就好,胳膊腿儿的都还齐全吗?”
陈慈有些郁闷:即便遇险是兵家常事,二哥也忒沉得住气了吧!
她瘪瘪嘴,抱拳行了一礼:
“谢陈将军关心,小人很好,没缺胳膊也没少腿儿,康健得很。”
陈仲仁听出了她的阴阳怪气,抿嘴一笑:
“还想从军吗?战场可不是晋王府,没人会拿你当掌上明珠的。你若现在后悔了,我便派人护送你回金陵。”
“不回!”陈慈一甩膀子,气势汹汹:“我才不用你拿我当掌上明珠!没人救我,我自己也从悬崖底下爬上来了!”
“真生气啦?”
陈仲仁捏了捏她的脸蛋儿,正要开口,却被门外进来的小厮打断:
“二公子!三小姐有消息了!”
“是啊是啊,我都站在这儿了。”陈慈翻了个白眼,发出一声凉凉的揶揄:“你不会是从门口卫兵那儿得来的消息吧。”
小厮揉了揉眼睛,仿佛不敢相信:“三小姐?您回来了?太好了!二公子都派出去五拨护卫寻你了!刚刚来人传信说,在武陵山一处崖底找到了您的袖箭!”
陈慈看着小厮从身上掏出来的信和袖箭,一时愣住。那箭在被楚兵追杀的时候都射光了,只剩个箭筒,她嫌累赘,就扔在山下没带上来。如今这箭筒,安安静静地躺在小厮手里,让她满腔的委屈和怒气,一下子全消散了。
她望着身边的哥哥,鼻子有些酸:
“你不是说,战场上没人会拿我当掌上明珠吗?派出去五拨人找一个斥候兵,也太有人情味儿了吧?”
陈仲仁轻笑摇头,拉起她的胳膊,将那箭筒重新系在妹子手臂上,而后抵着她脑门戳了一指:
“可你永远是二哥的掌上明珠,在哪里都一样。”
陈慈被这句话感动得稀里哗啦,甚至都忘了反击他怼自己脑门,嘴一撇,要哭。
陈仲仁转身对小厮说:“将在外面搜寻的私卫都叫回来吧,咱们三小姐厉害得很,不用我救也能化险为夷,当真是巾帼奇女子呢。”
随即他又问陈慈:“奇女子,在我帐里用饭吗?二哥给你备顿好的,压压惊。”
“奇女子”一吸鼻涕,单膝跪地,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
“陈将军,合坪镇四周山势舆图在此,小人幸不辱命,顺利将情报带回。”
才接过她手中图纸,陈仲仁又被扑上来的姑娘抱住:“谢谢二哥,我不吃饭了,还没去跟长官报到呢,宝珠走啦!”
言罢,她迈着轻快的步子,一摇三晃,消失在帐门口。
/ / /
那一次的地形情报给晋军带来了大捷,论功行赏时陈慈被封了头功。自此以后,她便在军中安心扎了根,随着二哥一起攻打殷楚,拿下多处重镇,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兵卒,一路升到四品将官。
二十一岁那年,二哥在校场授予她将官印鉴时,向众人揭开了她的真实身份。
平日一起勾肩搭背、喝酒骂街的朋友,当场都傻了眼。同行五年,竟没人瞧出这是个女子。
然而军中鲜有对此提出异议者。小陈将军的功绩都是她亲手挣来的,即便最初入营时借了家世之力,可这么多年同吃同住,从最普通的士兵做起,全无任何特殊待遇。女子又如何?他们只认她是一起扛过枪搏过命的兄弟,才不论什么男女!
二十三岁那年,父亲的身体愈发不好,大哥被从前线召回来,帮他处理政事。陈慈自从升任将军,一直在边境浴血奋战,不曾于父亲跟前尽孝,因而在一场大捷后,军队休整之际,她请了长假回家,想要多陪陪父亲。
不回不要紧,这一回,她就被两位婶婶缠住了。
两位婶婶仿佛早就商量好了,轮着班地来找她谈婚事,问她喜欢什么类型的、可有心上人,甚至还准备了厚厚一沓画像给她挑。
陈慈哭笑不得,连连表示自己没这个打算。
二婶有些着急:“女人哪有不成亲的,二十三已然年纪很大了,不过好在咱们晋王府门第高得很。你放心,我必不让那些入不得眼的纨绔们浑水摸鱼,定须寻个貌若潘安才高八斗的才配得上我们宝珠!”
许是二婶三婶为她寻婿一事传出了风声,那一日,威远侯夫人带了媒婆上门,要为家中幼子说亲。
听闻那威远侯幼子在街上偶然见她打马而过,英姿飒爽,为之倾心不已,立誓非她不娶。
陈慈长叹一声,甚是头痛。她记得那位侯府幼子似乎还比她小上两岁,为她倾心不已是假,为她身后的权势倾心不已才是真吧。
有了威远侯夫人开头,每日登门提亲的金陵显贵流水一般。世人眼睛皆擦得贼亮,看得出这陈晋一脉绝非池中之物,未来大有可期。若能于潜龙在渊时娶得王府独女,他日说不准便是皇亲国戚啊!
这般姿态,连两位婶婶亦瞧出了不对劲。可此番若全然推拒,怕是以后宝珠的婚事艰难。她们不愿误了侄女姻缘,坚信能从中挑出并非贪慕权贵者,因此日日打起十足的精神,应付这帮舌灿莲花的保媒拉纤之人。
陈慈被媒人和婶婶烦的,几乎动了提前离开的心思。但她顾念着要陪伴生病的父亲,到底还是忍下了。
她忍得,有人却忍不了。那一日,晋王世子陈伯毅散了议事后,直接冲进了府中,将喋喋不休的媒婆连人带礼一起丢出了王府,在大门口高声喊道:
“我妹子不爱嫁,你没听见吗?三番五次地来是要逼婚不成!”
媒婆被大街上的人瞧得老脸通红,又不敢对世子爷发火,只得苦口婆心道:“女子总是要嫁人的呀,三小姐纵然金枝玉叶,总不好在家里待一辈子吧。”
“待一辈子怎么啦?我们陈家养得起!我妹子是晋王府的掌上明珠,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不喜欢嫁人,我就养她一辈子!回去告诉你的同行们,再敢来晋王府聒噪,本世子直接拔了她们舌头!”
自此以后,再没人敢来王府提三小姐的婚事了,就连私下里对这位大龄黄花闺女的议论也几乎听不到。晋王病重,世子便是下一任晋王。哪个不长眼的,敢对晋国未来国主说的话掉以轻心?
陈慈听闻此事时,她大哥正拎着把崭新的九曲枪来找她。
“前些年你在边关,也没机会给你,早就做好了,正好此次回来可以带上。”
银色枪身触手光滑,中间可以拧断为两截,好背在身上赶路。九曲枪头顶尖锋利,两侧薄刃打磨得寒光闪闪。枪头处系的红缨,颜色鲜艳,映得整杆枪越发威武不凡。
陈慈接过枪,爱不释手地从头摸到尾,莞尔一笑:“我听说,你把全金陵的媒婆都吓得不轻啊。”
“她们活该!”陈伯毅一叉腰,未来当家人的气势极足:“你就安心在家里住着,我看哪个不长眼的还敢来烦你,来一个我轰一个!”
陈慈挑挑眉,噙笑发问:“大哥,我要是真的一辈子不嫁人,你果真养我一辈子吗?”
“我果真养!”大哥说完这句,凑近了陈慈,小声促狭道:“便是有朝一日,你想养面首了,我连你带你的面首一起养!”
陈慈想,她大约上辈子是积了天大的福,才有幸投生于此,遇到这样好的父母手足。
/ / /
父亲终究是没有撑过这个冬天。二哥日夜兼程自前线赶回,堪堪见到了他最后一面。
老晋王弥留之际,望着床前的三个孩子,笑得欣慰:
“你们……很好……这天下……就交给你们了……”
他的两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是独当一面的将帅君王,无甚可念。惟有小女儿……
陈行简伸出手,费力摸了摸离他最近的女儿。她照顾了自己数月,此时早哭成了泪人。
“宝珠……不必在意别人的眼光……放手去做吧……女人,也可以驰骋疆场,建功立业……爹娘……还有……永远都支持你……别辜负了……这套枪法……”
别辜负了,那缕幽禁于深宫,束缚于孝义,最终飘散于洛水的英魂。
父亲去世后,大哥承袭了晋王之位,留在金陵处理国事。二哥重回晋楚前线,与殷氏继续不死不休的战斗。陈慈则作为一军统帅,列兵南下,攻打闽国。
闽国所占中原南土,历来都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因它丘陵众多,不适合耕种,又无宽阔河流通衢,经商亦是难题。八山一水一分田,主要以制茶贩茶来养育稀少的人口。
然而中原内乱多年,四处都在打仗,百姓民不聊生。为了躲避战火,这些年陆陆续续有许多流民迁入了闽国境内。此处最初的国主从前只是天盛朝一方知州,经过数十年的韬光养晦,三代努力,竟也将这贫瘠之地经营的有声有色。
军队士兵大多是晋西人士,初到南地,水土不服极为严重。南方潮湿且毒虫肆虐,厚重的铠甲也挡不住它们的攻击。是以刚来的时候,没等人家打,陈慈的队伍自己已有些吃不消。好在攻下几个村子后,靠着威逼利诱套出了当地人的驱虫祛湿之法,大队人马才渐渐适应这里的环境。
地形舆图的缺失和相关作战经验的匮乏,使收复闽国的时间比想象中长得多。足足耗费八年,陈慈才终于将最后一股逃窜隐匿在山林中的闽国王族捉拿,彻底除去了这个政权在中原的存在。
她没有意识到,在她远离金陵的八年间,大哥与二哥,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说来也是老生常谈的话题,领兵在外的能将与坐守王都的君主,同样的血脉给了他们同样合法的继承权。天长日久,坐王座的难免生疑,打江山的难免生忿,再加上各自队伍中臣子谋士的推动,大哥与二哥的关系越来越僵。
这样的故事,之前在史书上瞧了这么多,只觉毫无新意。可是当它真实发生在自己身边时,陈慈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煎熬。
她手中有陈家最为悠久的晋西一脉队伍,留在金陵,必然成为被拉拢的焦点。
收复闽土的巾帼将军,只在故宅晋王府住了七天,便向王上陈书,自请率军回晋西大营,稳定后方。
之后的日子,平淡得让人留恋。北方早已属晋多年,只是连年战乱毁去了不少民生之基,尚未完全修建恢复。更有贼人趁官府分身乏术,占山为王,恶行累累。
陈慈带领麾下众兵,筑堤坝、修官道、荡贼寇、平山匪,被晋西百姓视为守护神。
而另一边,二哥陈仲仁率晋军,运筹帷幄,攻城略地,终于在她三十七岁这一年,彻底将楚国剿灭。
雄踞南方近百年,自天盛覆灭而立,励精图治,代代英主,耗死了北面数个对手的殷氏楚国,在时代的洪流里,黯然退场。
殷楚虽灭,南方外族所占益州仍尚未收回。陈仲仁本欲乘胜追击,金陵却传来了召他回城的紧急调令。
远在晋西的陈慈收到暗探传信,手指微微颤抖。
这一天,终归还是要来了吗?
她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只带了一位亲随,悄无声息潜回了金陵城的晋王旧宅之中。
大哥已在城中央新起王宫,门高庭阔。与群臣议事也不再围着桌子各抒己见,而是高坐台上,听人跪地回禀。
二哥成家后早就搬出王府,自立门户。将军府四周精兵围护,等闲不可靠近。
这座陈慈生于此长于此的晋王旧宅里,只剩几个看门打扫的仆人,以及偷偷从北方溜回来,年近四十还待字闺中的“老姑娘”。
她于黑暗中轻车熟路,一一走过那些满载儿时快乐回忆的房间。
这里,是全家人给她庆生的宴会厅;
这里,是她跟大哥约架的后花园;
这里,是中秋节父母搂着他们一起赏月吃饼的凉亭……
最后,她回到了自己的旧屋。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
庭院里似乎还有个小姑娘,挥着跟人一样高的木头枪,耍得满头大汗。而后她欢快地跑到廊下,那里站着一个温柔的妇人,用帕子给她拭去脸上的汗滴。
真好啊,只可惜,那样简单的快乐,再也没有了。
她在院子里坐下,拿出绒布擦拭着九曲枪头,一遍,又一遍。
亲随自门外匆匆而来,跪在地上,犹豫再三,似乎觉得接下来的话,极难说出口。
“谁赢了?”陈慈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是……二公子……”
“哦,那……”她咽了咽喉中干涩,积蓄了一下力气才继续问:“大哥,现在怎么样了?”
“晋王殿下……不,是大公子……他在城门流矢中,意外身亡了。”
一滴水渍落在枪头上,反射出凛凛月光。陈慈凄然一笑:
“意外吗?是二哥亲自动的手吧……”
亲随惊讶抬头:“三小姐……您看见了?”
陈家二公子陈仲仁,于城门前,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诛杀了晋王陈伯毅。
“何必亲眼看见呢,料想应如是。”
手中绒布,又开始擦拭光洁的枪头。方才语气中那丝凄然,已经销匿无踪:
“君心难测,天威无常。杀害主上胞兄,今日可以是大功,明日也可以是大过,无论谁去,心里都会犯嘀咕的。唯有他自己动手,才能安抚众将,让大家不必担忧日后清算。帝王心术,二哥一向善极。”
“三小姐,您没事吧?”
这样平静的语调,平静得甚至让人有些不知所措。可枪头上,分明已经布满来自她手心的血迹。
“我能有什么事呢?”陈家三小姐仿佛并没发现她的手掌在流血,依旧机械重复着擦拭的动作,娓娓道:
“今夜,他们俩,总归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
“可您的手……”
陈慈闻言低头,终于看到了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她举起手,那样用心地凝望着,突然喷出一口咸腥,泪流满面。
后世史载,晋朝第一位长公主,平昭公主陈慈,一生未婚,戎马沙场。征楚地、收闽南、安晋西,军纪严明,治下有度,所过之处,百姓欢呼爱戴。于晋元帝陈仲仁登基前夕,病逝于晋西大营。
元帝登基后亲下圣旨,将她以军礼厚葬。每逢她的忌日,晋西大营外总有民众,自发去墓前洒扫供奉,传为美谈。
惟有元帝座下爱将冯睿知道,宫变那一晚,陈家二公子处理完一干事宜后,曾收到一封来自三小姐的信函: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兄弟既失,怅而难恨。
愿兄崇德,不负万民。四海为家,莫寻莫念。
三妹宝珠,亲笔。
那薄薄一纸信笺,载着陈氏族人称帝前最后一丝平凡而真挚的亲情,于二公子颤抖的指间滑落,轻委在地。
赢下江山的人,缓缓跪坐,将信笺重新捡起,宝贝地护在怀中,背对着最为忠心的手下,失声恸哭。
父母先后亡故,兄长死于己手,小妹弃他而去。今日之后,他是这天下至高无上的君主,亦是这天下至孤无依的寡人。
/ / /
陈慈在崇安城外的东越山寿终正寝,享年六十岁。
她出生时,正值天下大乱,烽火连天;
她去世时,晋已一统中原,将走向下一个盛世。
卜辞的神魂离开这具冰冷的躯体,晃晃悠悠飘回了九天之上,那个遥远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
“一甲子的时光,你悟出了什么呢?”
白袍少女回望来时方向:城外群山苍翠,城内街道繁华,民众和乐安泰,好一片烟火人间。
她唇角微扬,语气宁静而悠远:
“神仙并非不能有情,乃是不能有痴。凡人可以耽于贪嗔痴,因为他们脆弱短寿、能力微薄。但神官是天地秩序的维护者,拥有凡人不可比拟的能力,若他们亦受情感绑架而冲动失志,会酿成天地浩劫。”
苍老的声音杳然肃穆:“你既有此深刻感悟,则此劫已过。回去吧,在新的大司命出世之前,便由你暂代此职。”
卜辞缓施古礼,而后发问:“新的大司命,何时出世?”
天外天万里无云,群星闪烁。那个声音静默许久,似乎在回忆,又似乎在计算。正当卜辞以为自己不会得到答案时,它忽然发出极轻一笑:
“如无意外,应当还有,三百年。”
注*: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诗经·小雅·常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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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竹有话说:如果有小伙伴对陈慈四十岁到六十岁的故事感兴趣,欢迎移步专栏另一本完结小说《北海有座岛》番外二 梁宝珠(上下)。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