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壤

　　科温艰难地撑开眼皮，视线缓慢聚焦，眼前模糊的景象逐渐清晰。
　　这里是......火之神宫？他心中暗自疑惑。
　　手腕处传来一阵酸痛触感，科温伸手，酸痛转为剧痛，从身后传来。他的双手被粗糙的绳索反绑在身后，科温用力拽了几下，绳子纹丝不动，反倒是有液体顺着腕部淌下，大概是腕部磨破后流出的血。
　　他活动着手指，摸索着绳结所在之处，脸也偏向一边，可惜视线并不能覆盖手腕处。“星川君，不需要再挣扎了。你不可能离开火之神宫，在祭典结束之前。”科温张开口，想要辩驳什么，一阵干涩从喉咙深处传来，一时哑声，竟说不出口。“炎之祭的主祭将独自留守于火之神宫，守护圣火整整三日，这是你我与兄长共同拟定的。您，忘了吗？”
　　科温睁大眼睛，迟钝的大脑开始转动，许多被仙法隐去的细节，此刻重新清晰。
　　渡边香织迎着科温不可置信的目光，无奈地摇了摇头，“星川君，我与兄长无意冒犯，更对您没有恶意。只不过，新野村的危机，只能由新野村之人消解；渡边家的隐疾，只能由我渡边族人斩断。”
　　渡边香织望了望铜炉中熊熊燃起的圣火，火光点燃了她的眸子。科温读不懂那里面蕴含着什么，决然？“古老的家族有太多龌龊，太多腐烂的根须，而星川君您，天真赤诚。”
　　两行清澈如许的泪水从科温睁大的双眸溢出，他意识到这兄妹二人要做什么，但是他不明白，此时的他不会明白，为什么唯有死亡能结束一切，为什么不敢博取一线生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自己不是渡边族人以为的京都传奇阴阳师世家继承人，不会阴阳术，只会自以为是地动点脑筋。但渡边源，甚至渡边香织，他们比他想得更远，也比他走的更远，早已先他一步，早已替渡边家写好了最适合的结局。
　　“你们，从最开始就在瞒着我。”科温嘶哑的嗓音徒劳地陈述着。
　　“你不是也在瞒着我们吗？异乡的旅人。”渡边香织难得露出一丝笑容，苦中作乐一般。她拂过灰白的干枯的，如同蓬草一般的鬓发，将其别至耳后，像她的少女时代一样。她没有再看科温震惊的神色，打开神宫的门，退至门后，最后道：“再见了，我们的朋友。”神宫外的风雨骤然袭来，像极了新野村曾经晚春时节的一场落花雨。
　　“砰”，门沉重阖上，她的下半句消散在雨里——
　　“如果还能再见。”

　　“那只藏头藏尾的黄鼠狼呢？”灯火下，渡边源轻拭着手中相伴多年的刀锋，问道。“还没有找到。”渡边香织顿了顿，道。“无碍。”渡边源眼神中毫无波动，“一只黄鼠狼罢了，掀不起什么波浪。”
　　“下一个该谁了？”
　　渡边香织复杂地望着渡边源，渡边家主支人数不多，且全都是渡边源的直系后裔，他居然会忘记净化仪式下一个轮到谁。要冷血到什么地步，才会将自己的后裔只当做要被清理的一个数字？
　　“是惠雪，兄长。”
　　“哦，叫惠雪和奈雪一起来吧。”渡边源淡淡道，显然，渡边香织这一声“兄长”，并没有唤起他的丝毫人性。现在的渡边源，更像是一台精确、缜密的杀戮机器。

　　院门外。
　　自渡边香织忽然宣布净化仪式暂停，仍在等候的众人间，一丝惶恐不安随着雨丝散逸开来。队伍最前方是前后两个矮小瘦弱的孩童身影，各自摇摇晃晃的撑着于她们而言过分夸张的大伞。前面的孩子时不时转过身去，与身后的同伴对视一眼，稍稍安心，才敢转回去，静候着面前的门扉，不知何时才会再次开启。
　　“薮猫”“黄狗”“白兔”“獾”等人都站在队伍后方，望着两个孩子，时不时互相对视，露出忧虑神色。“薮猫”几次抬脚，似乎是想到孩子身边安慰一二，最终还是碍于仪式，不敢上前。炎之祭开始前，青之副祭渡边香织专门提醒过，院外等候净化仪式的人不可互相交流，不可打乱队形，不可扰乱仪式。井然有序的队伍之间，天然就约束着参与祭典的每个渡边族人。
　　“吱呀——”门扉豁然打开，青之副祭渡边香织从门后走出，平静宣布道：“祭典出了些小插曲，现在已经回归正轨了。净化仪式进度稍慢，接下来，由我来带领诸位，一次多人，同时参加仪式。”
　　众人严重的不安神色愈甚，只听见渡边香织接着道：“渡边惠雪、渡边奈雪，二位请随我来。”听到各自的姓名，队首的两个孩子反而不再惶恐，撑着伞，端正地随青之副祭跨入门扉。
　　“砰。”

　　“渡边甚平、渡边千代、渡边梅子，请随我来。”青之副祭再次推开门扉道。
　　“黄狗”“白兔”“薮猫”三人对视一眼，迈步跟上渡边香织。此时院外原本的长队，已经不见踪影，他们是最后三人。
　　渡边香织带着一行四人向那挂着灯笼的净室走去。忽然，三人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同时顿住脚步，僵立在原地，如同泥塑木偶。渡边香织仍在前方走着，似乎是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回头望去。
　　只见这三尊泥塑木偶，三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闪着红光的眼中充斥着怨毒与不甘。渡边香织顿觉汗毛倒竖，看来地仙们，还是察觉到了。是那只黄鼠狼，该死。渡边香织暗骂道。
　　“铮——”渡边香织拔出腰间刀鞘里的弯刀，直指三“人”，喝道：“渡边源！”
　　“哗啦！”里间的房门被豁然拉开，须发皆白但身形挺拔的老者提刀而出。渡边源一手将渡边香织护至身后，一手执刀向三“人”劈去。刀锋靠近三“人”，却猛地被弹开，好似三“人”身周有一道无形的保护罩。
　　渡边源眉头皱起，“麻烦了。”
　　渡边香织在身后犹豫道：“需不需要提前唤醒星川君？他也是武道高手。如今只剩下这三个了，星川君不会姑息地仙傀儡。”渡边香织作为渡边家族主支，自然能文能武，不难看出看似身形偏瘦的科温其实也是武者。
　　渡边源摇了摇头，道：“除非绝境，不要唤醒他。”渡边香织有些疑惑，不知道自己兄长是在顾虑什么，但本能地信任兄长的决断，并未提出异议。
　　渡边源再次劈上去，连续数次，刀锋仍未近三“人”的身。而这三“人”仍是静立在原地，五人诡异地僵持着。“不好。”渡边香织猝然睁大了眼，右手食指向三“人”指去，“这是——‘入魔’？！”
　　渡边源眯起眼睛，视线在三“人”身周刮过。面前三“人”身上呈现出诡异的畸变，“黄狗”脸上伸出无数浓密肮脏的姜黄色毛发，眼角向外撕裂，墨色瞳仁放大数倍，浑圆的野兽双眸凸出，死死地盯着二人。不止这些，祂双颊姜黄色毛发上又突然发现出明显不属于狗的斑点花纹，额角伸出弯曲的羊角，将脑袋撑得头破血流，黏腻的血液与杂乱的毛发混杂在一起，显得格外恶心。祂前肢变短变粗，生长出棕黑色的硬毛，指甲快速生长为尖利弯曲的熊爪。在祂身后，一双硕大的鳞翅缓缓张开。
　　剩下二“人”同样如此，“白兔”双耳间凭空向上编织着，顷刻间，人耳已变成竖立的白色兔耳，耳廓内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血线，狰狞恐怖。面上细密的白色绒毛呈现出淡淡的虚影，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转为实体。双唇撕裂开来，血液流入口中，染红了尖锐到不像人类的牙齿，细长分叉的舌舔舐着尖牙，时不时发出“嘶嘶”的轻响。瞳仁由浅棕转为漆黑，再到猩红。祂四肢上血肉层层剥落，鲜红的血管、苍白的骨骼若隐若现，双腿已经无法负担整具身体的重量，身体重重摔在地上，腿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兽类的皮毛伸展着覆盖住裸露出来的骨血，四条腿颤颤巍巍地支起身体，错位的一节腿骨支出皮肤外，“滴滴答答”淌着血。祂仰起脖颈，呜咽着嚎叫几声，看向渡边兄妹的眼神更加怨毒。
　　“薮猫”是三“人”中变化最快的，祂的四肢以扭曲的角度强行折断，肚皮贴着地面，毛绒绒的胸口不断起伏着，祂用力地转过脑袋，似乎是想要舔舐受伤的后腿，紧接着却被背部凭空生长出的尖刺洞穿了脑袋。夸张的羚羊长角撑开头皮，支在脑袋上。明显属于动物的“一”字型瞳孔闪出强烈的悲伤，转瞬间，又被漠然神色取代。
　　这不是一场常见的“入魔”，渡边源和渡边香织愣在原地，这场诡异的畸变，不知道是地仙势力侵蚀人体的外化，还是地仙【重塑】仙法的效果。十数种地仙的特征在三只怪物身上闪现，地仙与人类，已然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地仙们像是疯狂的赌徒，决心要孤注一掷，海量的仙法无所顾忌地渗透侵蚀着除渡边源外，仅剩的三位结契者。
　　无形的屏障逐渐化为有形，散发着暗淡光芒的半球型光罩将三只怪物护在其中。尽管此时正处在怪物畸变的脆弱时期，光罩外的二人依旧毫无办法。
　　渡边源攥紧了手中刀柄，粗糙的鲛皮将掌心磨得发疼。他双眼死死盯着光罩内的怪物，蓄势待发。
　　“砰！”光罩突然炸开，已然成型的怪物舒展着身体，闲庭信步般迈着四肢，向渡边兄妹走来。
　　不，是爬来。
　　十几只兽类的蹄子踏在血水与雨水混合的水洼上，溅起的肮脏水渍打湿了渡边源的衣摆。
　　渡边源喉咙中骤然发出一声明显不属于人类的嘶吼声，“狮吼”——【神威】！扇动着鳞翅走在最前方的“黄狗”身形明显迟疑了一瞬，随后，尖利熊爪猛地向虚空中抓握几下，后腿仍然纹丝不动。祂身后的“白兔”“薮猫”也猛然顿住，前肢徒劳地挣扎着，一时间难以挣脱。
　　“跑！渡边香织，跑！保护星川君！”渡边源大喝道。
　　他大脑飞速运转着，【神威】不能拖延多久，大概几秒钟？更何况双翅蜥蜴正在操控着“黄狗”的身体，祂也可以释放【神威】。渡边源使用仙法不能像这三头怪物一样毫无顾忌，他同样要提防与自己结契的狮，更何况双翅蜥蜴的【神威】是略强于狮的。
　　他与狮结契获得的仙法只有【神威】、【诛邪】、 【王封】三种，【诛邪】的“邪”自然不能指地仙，狼也在控制“黄狗”，同样能使用【王封】，只是略输于他。
　　面对这三只怪物，渡边源可以说是毫无优势。
　　五秒，熊爪狠狠劈下，“黄狗”率先挣脱了【神威】的震慑，一两秒后，“白兔”“薮猫”也先后挣脱。渡边源提刀在“黄狗”挣脱开的瞬间主动冲上前，武士刀毫不犹豫地朝祂胸膛斩下。锋利的刀刃破开胸前皮肉，却仅仅是留下一道长而浅的刀口，是【强攻】。【强攻】本就有加强□□强度的效果，再加上结契者“入魔”后，无论是□□还是仙法都会呈倍数增强。
　　但既然能使祂受小伤，就有机会让其受重伤，渡边源有这个自信。这些怪物，并不是坚不可摧。
　　三只怪物此时已经完全摆脱了【神威】的余威，“白兔”迈着健壮的鹿腿，横冲直撞地向渡边源扑来，撞断的木制廊柱上下两截如同牙齿一般支着，破碎的木片刺在祂身上，却像不存在一般，完全没有阻挡住祂的脚步片刻。
　　“嘶嘶”，分叉的长舌环上渡边源的腰际，“白兔”张开猩红巨口，嘴角咧到耳后，试图将渡边源整个卷入腹中。渡边源堪堪闪身避过，反手收刀劈断红色长舌，断掉的舌尖恰好落在他脚背上，渡边源嫌恶地一脚甩开。这一举动完全激怒了“白兔”，红瞳中一片阴鸷，滴血的舌根仍在发出“嘶嘶”声响，前肢高高扬起，似要向渡边源踢去。下一秒，却生生被“黄狗”庞大的身躯撞开，“白兔”怒瞪着“黄狗”，突然顿住，眼神中蔓延着茫然神色。
　　渡边源趁机喘着粗气，调整着自身状态，感受到这阵强烈的仙法波动，这是“黄狗”在对“白兔”使用【入群】。看来直到如今，地仙们之间仍然不够团结。
　　“白兔”身后的“薮猫”上前两步，似乎是要越过“黄狗”与“白兔”，抢占先机。“黄狗”漆黑的巨眼扫过“薮猫”，喉咙中发出一阵低吼，充斥着警告意味，“薮猫”犹豫片刻，停住脚步。这一切都被渡边源看在眼中，目前的“薮猫”是三只中实力最弱小的，但“薮猫”是被羚羊操控着的。羚羊的仙法是【玲珑】和【逢生】，【玲珑】在正面攻击中作用微乎其微，但【逢生】却大有可为。【逢生】的核心是以伤换伤，龟缩在“黄狗”和“白兔”身后，对祂来说极其不利，但目前“黄狗”并没有放行的意思。
　　“黄狗”“白兔”“薮猫”，三只怪物身后站着不同的地仙，祂们也在站队。
　　渡边源一边整理思路，一边应对着来自“黄狗”暴雨般的攻击。“黄狗”背后站着的地仙太自信了，自以为能独自解决掉他，使他免于一对三的局面，这或许是目前最好的消息。
　　不过，祂们有这个资本，渡边源在源源不断的【强攻】下疲于应对，豆大的汗珠雨水般滑落，人类的体力毕竟是有极限的。“噗”，渡边源躲避不及，那只熊爪狠狠插入渡边源腰中，向腹部撕去。他咬着牙，颤抖的手提刀砍在熊臂上，力道仅有正常的二分之一，这不足以撼动“黄狗”分毫。腹部的皮肤很快被撕开，无数血肉碎片爆开，熊爪伸进腹腔破开的洞口，欲将内里的脏器掏出。
　　渡边源徒劳地释放着【神威】和【王封】，但在体力极速衰竭的情况下，几乎溅不起水花。
　　他低下头，眼见着那只长满棕色毛发的壮硕手臂，那只熊爪伸进来的一瞬，在他脑海中被拉得很长。
　　不重要了，不重要了。渡边香织会带着星川君离开，速度快的话，或许还能带上几个新野村居民，星川君和香织都是武道高手，及时最终被这三只丑陋的怪物追赶上，也能拖延一阵时间。
　　只要有一个新野人成功逃出去，新野村就没有玩完，渡边家就没有失败。
　　渡边源闭上了眼睛。
　　“铮——”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在他身前传来。
　　渡边源猝然睁开双眼，一对匕首直直插入那长满棕色毛发的熊臂，匕首向下用力切割着，不多时，一断切口齐整的熊臂径直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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