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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果【十六】
林钰将毛巾在热水盆里浸了浸,捞起来拧干,转过来给我擦脸。我抹眼睛的手因此闲了下来,倚在床头怔怔地望着窗台的灯,听她数落道:“师姐不是出去散心去的吗,怎么回来了还更难过了。”
这其实是她第二次问,第一次问时是我才推开门,她被我吓醒过来,我没想好怎么答她。这一次我倒是想好了,却拿不出那块牌子给她看,又默了半分钟,才说:“我问你个事。”
“嗯?”她把毛巾又浸回盆里。
“一个和尚,出家人,说他负了如来,是什么意思?”
“啊……”她歪了歪头,没想太久,“应该是想说自己破戒了吧。”
“破的什么戒呢?”
“有很多啊,僧人的规矩,我记得要忌酒肉、忌杀生、不许偷抢、不许说谎,还有……”
“不能爱人。”
她补充道,“我是指除了那种普世的大爱。”
我静了会儿,很慢地嗯了一声。其实答案我知道,可仍然要问一遍才觉得真实。林钰把毛巾洗好了挂回架子上,隔壁搭着我的外衣,她看一眼,回头问道:“师姐去哪里走了,这衣服都潮了,还沾得这么多泥。”
捏在手心的牌子边角隐隐地硌着肉,我一声不吭地吸了吸鼻子,等她倒完水坐回了床,轻声说:“我给你讲个故事。”
她叹了口气,“好。”
“从前呢……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一些回忆跑出来,在暗处一幕幕演着,我目不转睛地看,声音像是不由自主的呢喃。
林钰打断我,说:“我知道这个故事呀,庙里是不是有两个和尚?”
“不。”我回道。
看见云哉写的字以后,我的第一反应其实是上山去找他。深更半夜的山林黑得如同深黝的湖,我为了某个答案,战栗着深潜下去,摸索着,寻找着。心切的人是不理智的,不理智的人却是无畏的。后来我在一片深黑里回到了那间竹舍,屋外的花还开着,门掩着,门里比身后的山林更黑。
承远睡觉之前会留一盏灯,我知道屋子里已经没有人了。
云哉让我离开以后,他自己也走了。
山顶的庙也一定荒了。我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面对着空的屋子,沉睡的山与树。我不知道这片地方还有没有人住,但是在那片沉默的黑暗里,人气、灵气,仿佛全都死了。我的心剧烈地跳了一整路,从山中飞回去,月亮冷而暗淡,撒下什么也照不亮的光。我忽然才发现月亮其实离我很远。
我回客栈时掌柜已经睡下了。掌柜的没醒,上楼推门时却吵醒了林钰。也许是暗香人练出来的警觉,她起身查看时手就搭上了刀,却见我站在温黄的灯光里,苍白的脸,湿红的眼睛。
我这一句“不”字大概停了很久,看向她笑了笑,接道:“没有人,庙里落满了灰。”
屋子里微弱的烛火让人不由自主地放低声音说话,或者静默。气氛也偏向着沉重的一方,让忐忑更忐忑,郁结更郁结。林钰看着我的目光也平添一份正色,似乎很认真地在思考我说的话。
“庙里没有人,那人去哪儿了呢?”她问。
“走了。”我给了个形同废话的回答。
她将眼睛一眨,笑了笑,“那师姐不去找吗?”
我说:“找他做什么?他既然丢下我了,我穷追不舍地找过去像什么。”
林钰道:“可是师姐说的那个人,他很可能在口是心非呀。他应当很怕再遇见你,心虚的也该是他,师姐与其在这儿乱想,不如当面问问清楚。”
“问出来结果又如何呢?”
也许黑暗容易引出人的某些本性,她的笑容里浮出了平常少有的狡黠,说道:“若是他真的喜欢师姐,却又不愿面对,那师姐你就离开,他一定会难受愧疚;若是他不喜欢师姐……”她伸手拍了拍搁在床头的刀,几分玩笑地说,“那师姐回来告诉我,我不发他一单红榜可说不过去了。”
“不过……还有第三种更好的结果,那就是他喜欢你,也愿意面对——尽管这对出家人来说需要付出许多代价,但是师姐不去问问,就不会知道有没有这个可能。我是说,你可以赌一赌,赌他喜不喜欢你,并且有没有喜欢你到这样的地步。”
我怔怔瞧着她,仿佛重新认识了她一回。我之前是有多不会识人,才会觉得林钰是个温柔单纯的小师妹。
可她指的未尝不是条明路——去找云哉问清楚。至于得到回答后该怎么做,那则是另一个可以延后思考的问题了。
我想了想,说:“他可能回了少林。”
禅医寮。我在心中默念,他在最后留给我的只言片语中提过的地方,这时候想起来,竟然像一种指引。
我忽然觉得云哉是希望我去找他的。
又或者说我在赌他的心思时,他未尝不在赌我的。赌我对他是不是如此坚定。
我想,这是最后一次。
林钰问:“师姐明天走吗?”
我笑笑说:“我倒是想,可今晚睡不着了。”
对我而言,赶路并不是件很耗精力的事情。更何况一路上都在走神,思绪乱着,偶尔回神时才发现已经走过了一大截路程,需要走的路便好像莫名地短了。
到了少林时正好听见钟声。天蒙蒙亮着,月亮还能看见,停在西边,像是鱼灰色天幕的一颗眼睛。
我从前几乎没来过这边。少林的人很少惹事生非,因此做任务过来的机会很少。偶尔有百姓和其中僧人结怨的,那也是小白榜,轮不到我们刀堂的人来接。
我从高墙上跃下来,不远处少林的正门前站着两个守门弟子,握着禅杖笔直地站着,不清楚是站了一夜还是才换过人。
山门的牌匾上虽然写着“少林寺”三个字,可往前走时看见两边延伸进雾里看不见头的高墙,却能沉沉地感到一种压迫。那是来自一个大门派的压迫。
我的心没来由地跳了起来,好像头一天才知道,担在云哉身上的抽象的“责任”,其实是眼前这样一个庞大具象的东西。
虽然他只担了一部分,但依然包括了一部分的弟子,一部分的门派生息。我想我来的目的是什么,让他放下这些事,跟我回去红尘吗?我是被门派驱逐的人,因此将脱离的事情想得很简单——转过身一走了之的事情。可他与我不同,他有坦荡的前途,有前人铺好的路,而我却在这时候出现,不自知地将他拽向暗处。
方才在路上走神时,总想着云哉是怎么想的我,我遇见他要和他说什么,这会儿到跟前了,却突然怀疑起自己的行为本身是不是正确的。以前我会这么想吗——不会的,从前我只管自己高不高兴,对杀人与否的定义也是按自己的标准。
他那天放我走,也许是察觉出我的变化了。
可这份他造就的变化也成了一道业障,拦下了我此时走向他的脚步。
我开始思考对不对,该不该,哪怕我真的很想见他。
也许我沉浸于是非的样子显得十分张皇惹眼,守门的弟子注意到了我。他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走上前来,施礼道:“施主可是有所求?”
我紧张地捏住了袖子,设想过很多次的“我找你们云哉大师”,在脑子里大大方方地潇洒排过,这时候却一字都吐不出来。
我正嗫嚅着讲了个:“我……”山门的台阶上边传来脚步声,携着一句话,在这个万物未醒的安静的时辰,如同散尽蒙雾的晨光般的。说道:“是哪位香客,这么早就来少林求愿了。”
我剩下的话一下子拦腰断了,心跳仿佛停了一刻。抬头看时,云哉正跨过门槛,他穿着一身浅灰色的素衫,帽檐压得并不低,因此稍一抬头,便看见了正注视着他的我。
他的脚步很给面子地顿在了门前,眼中涌过无数。
他还是那个样子。
我忽然不紧张了,肩头松了松,嘴角甚至扯出笑来。半分钟前纠结顾虑的东西被揉成了一团混沌无用的杂质,再也不想。我转过身正对着他,很熟稔地笑着说:“起得这么早啊,云哉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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