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年纪事

　　“今日月末，不宜出远门。明日吧，明日初一。良笙，你先回去收拾行李，明日一早，启程回京……”

　　晏西棠站在那丛野蔷薇旁，一边伸手去撵那群吃饱了的鸟雀，一边与他书童说话。

　　站在门口的女郎听罢，吞了吞气，却没有再说什么。

　　良笙便知道，这两位取了个折中。虽然，是他家公子折得多，但好歹，没有立马奴颜媚膝地跟着走人，保留了一份明日再出发的从容。

　　遂点头哈腰地应着，转头下山去。

　　脚底抹油，溜得飞快，生怕再看见什么闲人不宜的画面。

　　“那走吧！”

　　门口女郎倒是干脆，抬腿就走下屋檐。

　　就像要紧随良笙下山去。

　　“哎，等一下……”

　　晏西棠急忙迈步过来，堵她在檐下。

　　夜鸣珂见他来势汹汹，便横了黛眉。

　　男子却笑着抬手，来虚指她的头发。

　　女郎偏头去摸，就知道自己没梳好。她自小到大，哪有自己服侍自己的时候。像昨天那样，撇了一群服侍跟班们在村子里，跟个男人跑远了过夜的日子，也是一次难得的撒野。

　　遂有些不知所措。

　　晏西棠轻轻叹口气，便伸手替她取了簪子，就站在她面前，用十指为梳，长手翻飞，给梳了个简单但也整洁的小髻。

　　“我以前，经常替母亲梳头发。”大概是解释他为何能够如此手巧。

　　再给她理了理衣襟，又把那乱系的腰带，给解开来，前前后后地顺过她的腰，打结，折叠，绕圈，用小耳结，系得服帖。

　　女郎垂眼，看着那锦罗腰带上，长指翻飞，再抬眸，看那剑眉垂眸，眉梢眼角都透着的认真。

　　她心里突然有些柔软。

　　遂微微张臂，款款递腰，享着他的服侍。

　　平心而论，这服侍人的活路，他也做得很好。

　　这双手，要是放在宫里，可是女主子们争着抢的好把式。在政事堂执湖笔卖文墨，真是可惜了。

　　偏偏，那人又来犯贱，系好了腰带，手却不离她的腰，顺势一把熨在她两侧腰际，轻笑着问她：

　　“还疼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那大手还顺着腰线，一路往下，就捧在了小臀上，将她捧得，一个重心前倾，往前伏他胸上。

　　这撩人的功夫，也很好。

　　“……”夜鸣珂却拧着眉，拧着腰，跳开去。

　　动作大了，又不禁嘶气。

　　她痛楚未消，站立，走路，都用的是一种奇怪的姿势。

　　“对不起，下次，我一定轻些……”那人急忙来拉她的手，满脸赔笑。

　　男女私语，暧昧无比。

　　“没有下次了！”女郎甩他。

　　“……”晏西棠倒是不恼，眸光幽旋中，兀自回味殆尽，一番举头旁顾，再转了话题，“昨夜来时，天色已黑，公主还没有看过这晨光山色，要不，看一看再走？”

　　“有什么好看的？”夜鸣珂跟着他举目，挑衅地转了一圈。

　　这蛇虫满地的深山老林，床都要睡塌的经年破屋，确实……不合她意。

　　晏西棠一脸的戳到心，却也还是不恼，只想着怎么顺她的意：“那……粥煮好了，吃点东西再走？”

　　“不吃了！”女郎娇娇地罢手，举步就要走。

　　一刻也不想多留。

　　一来是想赶紧回到一个她觉得舒适的环境中，养伤去，二来，是生怕他又想些幺蛾子来诱，就在这山野中，继续将她拆了骨头吃肉，吃到渣儿都不剩。

　　他太聪明了，叫人看不清楚他的胸中丘壑有几层。她竟有种不想与他独处的心慌与卑怯。

　　“不吃东西，怎么有力气下山？”晏西棠在后头追问。

　　这句话，倒是劝得女郎乖乖地停住，慢慢转身，直直去灶间，吃东西去。

　　然而，实际的情况是，把那锅米粥喝了个底朝天，还吃了晏相公亲手烙的两张麦饼，她还是没有能耐走下山去。

　　两人出门，往那下坡的山路上，走出十来丈远，女郎就坠了后，往那杂草地上一蹲，不起来了。

　　她总算是清楚地认识到那伤处的尴尬与严重。

　　似乎是破了皮，走路都磨着呢。

　　就这么走回去，非得再一次血肉模糊不可。

　　遂抬头，拿两道怨恨目光，投向那个尚在如风行走的高瘦背影，第一百零一次，在心头暗自埋汰，怪他那个糟践小名没起对。

　　晏西棠背后，却是长了眼睛的，在那哀怨目光的注视下，他迅速回头，转身，几步折返回来，二话不说，只折身屈腿在地，来就她：

　　“来，我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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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晏大人再一次变身苦力，把个娇娇女郎一路背着下山去。

　　一路大汗小撒，气息如牛，中途放了几次下来歇脚，便寻个石头或树墩儿之类的，把人放好，再讨几个嘴对嘴的绵绵亲吻，就能满血复活，继续当牛做马。

　　夜鸣珂就有种卖肉的感觉，可为了能够有匹马代步，还是勉强……卖吧。

　　趴在他背上，看着他脖颈上汗珠子直渗，不觉垫指拈袖来，给他擦一擦。

　　骑人背上，有求于他，也就暂且搁下那笔他弄痛她的旧账，有些撒气带娇的对话。

　　把个男子哄得，浑身是劲儿，一口气，把她给背进了村子。

　　再一路招摇过村，晏西棠就笑得憨痴了。

　　走过那些农家地头，跟所有碰到的人都打招呼。

　　“铁柱啊，背媳妇儿呢？”一个在篱笆内端盆喂鸡的大娘，探头来笑他。

　　“哎……”男子骄傲地点头。

　　“你这媳妇儿，什么时候娶的？怎的都没请大伯婶娘们，喝喜酒？”一个荷锄经过的大伯，闻言停下来，加入问话。

　　“还没过门呢，但是快了，到时候一定请！”晏西棠笑答。

　　“到时候，可别忘了！提前请，我们也好准备准备，虽送不了啥金贵的礼……”喂鸡的大娘又叮嘱他。

　　“忘不了！大娘送啥我都喜欢，到时候啊，请您们大家，都到京城去喝喜酒！”晏西棠爽快地应着，嘴甜得不得了。

　　“那敢情好，我这辈子最远就去过云泽县，也去看看那皇城，皇帝老儿住的地方，究竟是个什么样？”边上的大伯柱锄在地，搭了一句。

　　“好啊，到时候，那皇宫里边，我也带您去瞧瞧！”晏西棠笑说。

　　“哎呀，这去京城的盘缠路费的，需要多少啊？……”大伯突然有些犯难，摊手摇头。

　　“没问题，我全包了，包吃，包住，包来回！”晏西棠大包大揽，一句话解决问题。

　　“哈哈，看吧，就说铁柱有出息……”

　　“就是啊，我们这全村都跟着沾光……”

　　“看来啊，这村里的孩子，都得去跟先生读书……”

　　“对，读书长见识！将来能做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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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伯大娘还在喜滋滋地赞扬着他们的山村之子，继而由此展开了对读书的讨论。

　　晏西棠趁机道了别，背着女郎绕过那处农家。

　　在水沟边上，李子树荫下，一块小石墩上，将女郎放下来，歇口气。

　　一边歇气，一边嘿嘿地，笑个不停。

　　最让他得意的是，他跟那大伯大娘说话时，背上的女郎，一个字也没有反驳他。就那么似藏非藏地，埋着脸，趴在他背上，一副害羞的小媳妇儿模样。

　　“我刚才说的那些，可都还可以？”他蹲在她膝边，仰头去询，还想问个确凿。

　　“那些都是你的事，问我做什么？”夜鸣珂别头，忍着一脸的羞笑，去看沟里汩汩清水。

　　大意就是你做主就行了。

　　山野村居的生活，陌生而遥远，村夫村妇的热情，让人招架不住，但是，看见晏西棠与他们的亲和融洽，却是极具感染力。

　　就像眼前那沟中清泉，自然而绵绵地流淌，虽是涓涓温柔，微不足道，却有种将人洗涤与融化的力量。她真的，说不出半个不字。

　　“公主……我觉得今日，是我最开心的时刻，我这心，都涨得快要化了。你摸摸，这里……”

　　男子看着她渐渐融化如水，也就跟着柔软得发狂，硬拉过她的手，去摸他的心口。

　　男子心跳，擂鼓有力，隔着衣服，似乎都能感受到那种兴奋与得意劲儿，不像个成熟温润的男子，只像个兴头冲冲的毛头小子，第一次睡了女人，第一次往家里背……

　　“……”夜鸣珂看着眉梢染情，眸色含光，突然也跟着，有种涨涨的感动。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一时间，两人在那屋后李子树下，一蹲一坐，眉来眼去的，美好得，快要化掉。

　　“铁柱啊，我家狗墩儿跟村口先生学了些字，请你来帮忙看看，写得对不对？”

　　突然间，远一些的一处农家栅栏边，冒出个村妇，伸着脖子来唤晏西棠，要他去给孩子看字。

　　大约这村子里，大家这么使唤他，也是常事。

　　“哎，李三娘，我正忙着呢！”

　　晏西棠无奈回头，一副好脾气地扬声应答，但也抬手扶额，转头来，冲着夜鸣珂挤眼睛扮鬼脸，一脸的不情愿。

　　没见他正在卿卿我我吗

　　“哦，你忙，你忙，不好意思啊……”那个李三娘倒是听懂了，赶快将头缩了回去。

　　“你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夜鸣珂看着这光景，宽容心大发，大气地，推了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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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西棠对那些村里的小孩儿，似乎很上心。终是去了那户人家，给小孩儿看字去，又有些其他小儿，捧着纸书，往那院子里去，都给他看，绕着他问。

　　一时便被簇拥着，绊住。

　　夜鸣珂就坐在那李子树下，耐心地等。

　　晏西棠的村居日常，和受欢迎程度，她算是充分见识了。

　　然后，她自己的受关注程度，稍息功夫后，她也算是充分见识了。

　　曲水环绕，村居错落，那些房前屋后，篱笆栅栏旁，陆陆续续，钻些人出来。

　　多是些妇人大娘，又八卦又不害臊的，提篮拎菜的，借着走过路过，就凑上前来，细细打量她，还要找她说话。

　　“铁柱真是福气，找个这么俊的姑娘……”

　　“……”夜鸣珂就大大方方地，报以微笑。

　　看就看吧，她岂是怕人看的。虽说，素颜朴衣，但是，天生丽质，乌发雪颜，不怯的。

　　“姑娘啊，咱们村里可还住得惯？”

　　“嗯，住得惯!挺好的……” 她和气起来，也是个会聊天的人。

　　“听说你是从京城来的……”

　　“对呀!”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姓纪，叫小悠……”用一下母亲的姓，再用一下纪家某个小表妹的小名，也不算是太离谱。真实姓名与身份还是不敢说的，终是怕今日这一出传了出去，她回去以后，还想正常过活。

　　“小悠……这名字真好听……”

　　“也就是个寻常小名，图个顺口。”确实也是顺口拈来的名字。

　　“小悠姑娘，家里……做什么的啊？”

　　“家里……什么也没做，就是祖上有些田地，收些租子吧。”嗯，差不多吧，女郎心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跟那坐拥田地收租子也没啥区别，只是，这个田地有点多而已。

　　“啧啧，那也是大户人家，跟铁柱门当户对！”

　　“额……”

　　“那铁柱他……是怎么认识你的呀？”

　　“他呀……我去街上买兔子灯，被他抢先了，可我实在是太喜欢，就去找他要……然后，……就认识了!”

　　“真是有缘啊，这叫什么，有缘……那个什么，对了，有缘千里来相会！”

　　“呵呵，就是，挺有缘的……”冤家对头这么多年！

　　“哎，小悠姑娘，铁柱他在京中，究竟做的是多大的官呀？”

　　“他……没有跟大家说过吗？”

　　“他说的，我们也听不懂，起先是什么……崇……什么翰林？

　　“崇文阁翰林？”

　　“对，对，听起来就像这个名。他说是给皇帝老儿管书库，写文书的。就像那云泽县衙里的师爷……”

　　“……”夜鸣珂听得瞠目。

　　“后来，又说是在做什么京……京什么尹……”

　　“京兆尹。”

　　“对，就是这个，这京兆尹啊，他说，就跟着云泽县令一样，就办些捉贼拿赃，为民伸冤的差事。”

　　“……”夜鸣珂开始舌头打结。

　　“再后来，又听晏老夫人说，可是又升了官，一年一个升，可那些官名，我们更是听不懂，也记不住，反正，我们就知道他学问好，只要一回家，村里的孩子们，都要去找他求教的！”

　　“……”女郎听得晕头，突然想帮着普及一下，“大娘，看过那戏台上的宰相吗？”

　　“看过的！”

　　“这朝廷里，文武百官之首，最大的那个官，就是宰相……铁柱啊，如今可就是大兴的宰相！”夜鸣珂心想，真是入乡随俗，这才没两天功夫，那铁柱，她也说得顺口了。

　　“就是那个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宰相肚里能撑船能撑船的宰相？”

　　“啊，就是那个宰相！这大兴的政事堂里，其实有好几个宰相，我家铁柱是最大的那个！”女郎越说越溜，活脱脱一个夸耀自家夫君的小媳妇儿。

　　“啊？！……”

　　“哎呦……喂！”

　　“你说铁柱他做了这么大的官，怎么也不告诉我们？”

　　“就是啊，我们还成天铁柱长，铁柱短地使唤他，这可真是折煞人呢！”

　　“天啊，他会不会怪我们……没见识不懂礼？”

　　一群婆婆大娘又开始七嘴八舌地，惊咋开来。

　　“大娘，这话可没对，不管他晏铁柱做了多大的官，他可还是这个村子里出去的铁柱，看见这里的父老乡亲，还是都得叫一声叔伯婶娘的！”女郎娇声笑语，赶紧纠正她们的偏差。

　　就这样，铁柱长，铁柱短的，多欢乐！

　　“也是这个道理……”大娘们点着头，慢慢地消化一下。

　　“……”女郎看得满意，便站起身来。被围得密密实实的，有些闷热。

　　“走，小悠姑娘，上我家吃饭去，新挖的嫩藕，清炒着吃，可脆了……”

　　“上我家去，现摘的豆角，和地瓜一起焖，可香呢……”

　　“上我家……”

　　“上我家……”

　　又是一轮热情的抢人。

　　“大娘，下次吧，这会儿，婆婆还等着我们，回家去吃饭呢。”

　　女郎也是挺入戏的。

　　只觉得，跟这样一群淳朴村妇，混成一片，也挺好的。

　　有种不做自己的恣意与快乐。

　　一个转头，却看见晏西棠站在大娘们的身后，一张脸笑得，快要烂掉。

　　也不知听了多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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