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环游剑三

　　马车上原本昏迷不醒的男人忽然挣扎着坐了起来。

　　外面驾着车的长孙笑听到里面的动静，也没停下车，只是半揭开车帘，朝里面探了一眼。

　　满身血污的男人斜倚在马车边，一手撑在车里的垫子上，一手紧紧抓住侧边窗口的位置，呼吸急促。

　　“好好的你爬起来干嘛？”长孙笑看着独孤九因为挣扎起身又裂开的伤口，觉得自己脑阔疼。

　　这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皮，送到谷之岚那边的时候更是出气多进气少，一度让长孙笑觉得不用再往纯阳送了，就地埋了算了。

　　只是他又想了想，后续大把事情需要独孤九做决定。哪怕生机只有半分，长孙笑都要拼尽一切把人送到纯阳宫。

　　这天下，起码目前，不能没有独孤九。

　　所以长孙笑只能调用长安附近最快的马，一边给独孤九用上最好的药，一边快马加鞭赶往纯阳。

　　原本还在担忧这人气息越来越弱要小心谨慎注意着，结果人家现在自己爬起来了。

　　“少爷，求求你了大少爷，别再给你弱小可怜又无助的下属增加工作量了可以不？”长孙笑放缓马车的速度，心里松了一口气。

　　人醒了，也没有奇怪疯癫的举止，看起来似乎不需要再往纯阳跑一趟了。

　　至于独孤九身上那放在常人身上算是必死的伤，长孙笑没有太过在意。

　　在独孤九还未完全成长为独挡一面的继承人之前，他受过无数必死的伤。可最终他依旧好好的活了下来，甚至一统四家，将四家的势力发展到了最巅峰。

　　他本就是从生死边缘挣扎惯了的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不会死。

　　被长孙笑定义为不会死的独孤九睁开眼，眼前灰暗又模糊，像是蒙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他急促地呼吸了几下积攒了一点力气，然后伸手摸向自己的脖子。

　　却摸了个空。

　　原本挂着玉锁的位置空空荡荡，似乎从来都没有什么东西存在过一样。

　　心底涌出巨大的恐慌，独孤九撑着自己的那只手用力攥紧，指尖向下扎进铺开的软垫，脸色阴沉得厉害。

　　“怎么了？”长孙笑察觉到他异样的情绪，出声问道。

　　“锁不见了。”独孤九沉闷地回了一句。

　　“什么锁？”长孙笑还没反应过来，嘴巴动得比脑子快。话说出去之后他才猛然意识到，能让现在意识处于混乱中的独孤九苏醒过来的东西不多，那把十年前由苏暖暖亲手交予的长命锁便是其中之一。

　　长命锁上沾染了苏暖暖的气息，是除了苏暖暖本人之外，最吸引魂灵的东西。

　　天策府那一晚，一方面是让杨夫人刘雪阳能多掩护一时，另一方面也是能让杨夫人走得不那么痛苦，独孤九捏碎了唯一一个能够遮掩住天外来客气息的清花囊，唤醒了一直被困在长命锁里的喵萝魂灵。借助天策府的煞气，刘雪阳与魂灵达成交易，以一己之力，生生阻拦住安庆绪入侵天策府的大军，为天策残部撤出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

　　他知道全天下目前只有喵萝这一个因为苏暖暖的血而被召唤出来的魂灵，清花囊虽然被毁了，可是还有长命锁。他完全可以把魂灵困在长命锁里，不会给苏暖暖造成伤害。

　　可是现在，长命锁不见了。

　　独孤九先前为了从安庆绪手下逃脱，借用了魂灵的力量。最近他的情绪起伏过大，在魂灵宿体的时候没有抵抗住，勉强带着长孙笑离开长安西市后就昏死了过去，自然没来得及将喵萝魂灵困在长命锁里。

　　长命锁本就是一个诱饵与监狱，现在监狱的大门开着，外边有更吸引喵萝魂灵的存在，偏偏这个时候独孤九对喵萝魂灵又没了任何吸引力和约束力。原本附身在他身上的喵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遵循本能离开他，循着最吸引她的气息离开。

　　找到最吸引她的那个人。

　　然后附身。

　　最后吞噬，或者同化。

　　无论哪一个都是独孤九不能接受的。

　　“你要怎么做？”长孙笑知道现在放任那个魂灵离开会有什么后果，也知道能遮掩气息的清花囊已碎。他调转了马头，一边开口问，一边准备回到长安。

　　带走苏暖暖的唐无乐身上有伤，又使用了卿伤到自身，他们不会走远，应当还在长安附近。

　　“先不去纯阳，回长安。”独孤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盒子。

　　当初前往战兽山的时候，江山雪死前交给了独孤九一样东西。

　　黄色的圆润果实，上面布满了玄奥诡异的纹路，微微发着光。

　　“你疯了？”长孙笑丢下缰绳，扑进马车里想阻止他。

　　可是来不及了。

　　拳头大小的果实碰到温热的嘴唇，立刻化成水流，欢快地涌入微微张开的嘴里。

　　扑过来的长孙笑被劲风弹开，跌落到马车外，喉头一阵血气翻涌，不由得吐出一口血来。

　　马车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涌动，原本坚固的木质车身被乱涌的劲风撕裂开来，。纷扬飞撒的木屑里，独孤九浑身散发出浅淡的黄色光芒，面色痛苦到扭曲。身上的伤口再一次尽数崩裂开来，整个人坚持不住地倒了下去，身体还在不停地抽搐着，冷汗和血液混合在一起，浸透了身下垫着的软垫。

　　“你就是个疯子！”长孙笑拽住垂下来的缰绳爬起来，嘴上骂骂咧咧，手却很老实地把独孤九从毁得根本没法再坐人的马车里捞出来，背到了自己身上。

　　“我上辈子肯定欠了你很多人情或者钱，不然这辈子不至于这么为你做牛做马。”固定好了痛得蜷缩成一团的独孤九，长孙笑爬上马，鞭子一挥，朝纯阳宫的方向奔了过去。

　　*

　　苏暖暖很明显地感觉到身边多了一道冰冷的气息。

　　她在送唐无乐去谷之岚住处的时候看到的那个碎裂的玉锁，一眼认出那是挂在独孤九脖子上的。

　　还不等她继续思考为什么玉锁会碎又为什么如此突兀地出现在这里时，软绵绵压在她肩膀上的唐无乐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了一样，一手揽过她的腰把她往身后带，另一只手拔出短剑，飞快地往自己胳膊上划了一刀。

　　有什么淡红色的影子掠了过来，扑到唐无乐手臂的伤口上。紧接着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唐无乐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他挥手轻柔地送出一阵风把苏暖暖推走，从牙缝里喷出一个字：“走！”

　　苏暖暖被他推开，眼睁睁看着唐无乐被淡红影子覆盖的小臂以极快的速度只剩下白骨。那个恐怖的声音还在继续，白骨很快消失，淡红色的影子又攀上了大臂。

　　衣服瞬间被冷汗浸透，唐无乐侧过身，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没有那么扭曲。

　　他知道扑到自己身上的是什么，或者说他在长安西市的时候就在等着这一刻了。为了这一刻他义无反顾地冲进空雾峰，拼了命地取来了卿，在这个时候心甘情愿地划破了自己的胳膊。

　　他已经疼到说不出话，在她面前却还是下意识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有多难受。

　　大概是被小时候的她给哭怕了。

　　唐无乐明面上是唐门最跋扈的少爷，背地里双手早已沾满血腥。因为天赋早早被定为唐门下一任杀手组织的首领，被迫精分成两个不同性格的人。明暗两面不同的性格让他十分痛苦，小小年纪就一度觉得活着没意思，甚至迫切想因为意外死去。

　　那次重伤，他本来打算就那么昏迷到死，求死意识十分强烈。结果被小时候的苏暖暖救了回来，天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他实在是被这个小哭包哭得闹心，耳根不得清净，气得他想睁开眼看看到底是哪个混蛋让人想死都死不掉。

　　然后他就看到，粉色秀坊弟子衣服的小胖墩坐在他床边，小心翼翼地拉着他一截衣角，水汪汪的眼睛里蓄着泪，看起来干净又清澈。

　　越是身处黑暗，就越是向往光明。

　　早熟的唐无乐就这样被小哭包吸引，每次完成外出的任务之后总会默不作声地来七秀坊看看小哭包。

　　他看着小哭包渐渐长大，看着她成了秀坊一霸，看着她参加红袖飞花大典，看着她倒在天策府门口。

　　苏醒后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早年被苏雨鸾警告过，养好伤离开秀坊后再不可出现在苏暖面前。

　　可能因为他没做到，也可能因为他到底接过了刺杀苏暖的任务，所以现在，他愿意拿命去赔。

　　魂灵吞噬□□的感觉非常不好，他的小哭包可千万不能遭这个罪，不然啊，小哭包又要哭得他脑壳疼。

　　意识已经疼到混乱的唐无乐眼前一片昏暗，他张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仰面倒了下去。

　　*

　　纯阳宫。

　　一身白衣的于睿站在太极广场上，忽然抬起头望向山门处。

　　镇山大阵摇摇欲坠。

　　“终究是逃不过这一劫啊……”于睿伸手掐算了一会，脸上露出个苦笑。

　　“世间万物皆有定数，都是命罢了。”背后的木门打开，李忘生摸着自己的一把胡子，一脸云淡风轻。

　　“师兄。”于睿行了一礼，“我只是不甘心，这一切明明可以避免的，只要……”

　　“师妹，你执念了。”李忘生叹了一口气。

　　他这个师妹什么都好，就是过于聪明以至于容易走极端。当年匆忙离开歌朵兰蹉跎多年便是如此，现在又是如此。

　　“我只是……”于睿自知失言，有心描补一二，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眼眶微红，目光越过李忘生，看向大殿里沉默立着的外族男人。

　　浅淡的发丝瞳色，有别于中原的服饰，还有眉心的纹饰。男人安静地立在大殿里，沉默地看着她。

　　一如多年前，歌朵兰沙漠里的绿洲，阳光下的幽谷安宁温暖，异族男人的眼神柔若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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