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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7 4
拍摄进行得很顺利，比起工作这还不如说是难得的郊游踏青。因为这里风景足够好，艾莎又是楚歌见过的最好说话的客人了。
拍摄要求就是没有要求，请他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自由发挥。于是楚歌将美人拍下来，拍她干练的骑马装，拍她牵着马走过草地，拍她驾驭着马奔腾，拍她高高竖起的马尾在空中扬起一道飒爽的弧度。
然后他又去琢磨赛马黝黑的眼瞳，弯着腰找栅栏边灌木里的蝴蝶，他与这片土地上的四月青草同步，呼吸也变慢了，明朗的日光照得他浑身充满暖意。
春天应该就是这样的。
楚歌抱着相机端详马群，再远眺向天边。有人牵着一匹名贵的马阿克哈塔克走到他身后，他回过头来，不出意外对上了那双罕见的眼睛。
“你感觉怎么样？”
“风景很好，也适合拍摄。”
“但是？”
“但是……拍出来的东西不带色彩，有点可惜。”
见他很宝贝地抱着笨重的相机，范希不以为然地笑，“人类能够发明出来这样的东西已经很了不起了，一旦文明起始，剩下的进步也只是时间问题。”
说得好像他已经见证了很长的岁月似的。
不过道理是这样没错。楚歌摸了摸镜头外壳的划痕，遗憾道，“是会进步，那也还是可惜。人的一生太短，很多期许实现的时候大家都见证不了。”
范希把他的马牵到木台边，然后领着楚歌往上走，两人并肩坐到高处，跑道另一头的马群和人声都与他们拉得很远，空气是静谧的。
楚歌做了几个深呼吸，拍摄结束而天色还早，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愿意多呆一会儿。或者说……
他用余光去找范希的侧脸轮廓。
——这人是不是故意这么安排的？
不知是不是他自作多情了，他觉得对方早有预谋，就是在以拍摄邀约为名，然后在他生日这天带他出来游玩放松。
这就是富家公子哥的浪漫吗。
偏偏对方还有很多不可思议的情话要说。
“时间……时间不是问题。”范希停顿了半晌，继续刚才的话题，“如果我说我可以让你见证呢？”
楚歌望向他，“什么？”
“如果我说，我可以带你去见很久很久之后的世界，你愿意吗？”
这算是什么许诺。楚歌不解，但他又无法将这询问当作成自不量力的大话。
也许是因为生的太好看，范希不笑的时候给人一种雕塑般的冷感，当他认真地去说一句话，楚歌从听到那瞬就会觉得，他说的是真的。
他真的能做到。
但这怎么可能呢？
一直一直，活到很久以后，见证时间那头的奇迹，以凡人之躯是不可能实现的。大概范希自己也明白这点，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算不上叹息，也好似藏着太多遗憾，听得楚歌不忍辩驳。
“很久之后的世界也不一定圆满。”楚歌含糊地回应，“疾病，战争，在天灾人祸这点上，世界大同。谁知道将来会是什么占据主导？”
范希嗯了一声。“说来，你在照相馆工作，这出乎我预料。”
“为什么？”
“这不是你最喜欢的工作吧。”
……明明才认识不久，凭什么这么觉得？偏偏他说的对。
楚歌好奇道，“那你觉得我应该做什么？”
“医生。”
“……为什么这么说？”
“行医者既要有善心又要足够狠心，你很适合。”
楚歌抿了抿嘴唇，“但愿。”
“那就是我猜对了？我名下有一家私人医院，如果你想，我随时可以请一位大夫来教你。”见楚歌张口就要拒绝，范希又说，“我知道你不会白白受人恩惠，但是于我这只是举手之劳，你自己考虑看看。你不想继续读下去吗？”
捕捉到了关键字，楚歌愣了一下。
“继续？”
不惊讶他发现了话语里隐藏的信息，范希坦白道，“我稍稍打探过你的过往。仅得知你曾在医学院念书，后来因为外公生病急需治疗费用才出来工作。”
他停顿了一下，侧着脸放缓声音问他，“绝无恶意，仅此而已，你能原谅吗？”
……也不能仗着他无法怪罪就说得这么流畅啊。
“没关系，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楚歌无奈道，“而且以你的身份，稍微调查一下接触的人也是自然。”
范希听笑了。“我什么身份？我也就是个……”他顿了顿，把“普通人”三个字咽了回去。
他努力不说谎，所以他选了一个别的形容。
“——我也就是一个正因求而不得而烦恼的人而已。”
楚歌心说你这样的人还有什么难以得到的东西吗，但下一秒再看，对方的眼睛里盛着一汪湖泊，倒映的满满都是他。
“你……”楚歌别开视线，深吸了一口气，“我——”
“不急。如果你不那么讨厌与我相处的话，我们就先从互相了解开始？”
他将声音放轻，真当不想给他负担。
他说：“我有的是时间等。”
楚歌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范希交叠的十指分开，伸手到他眼前，手心向上，掌中央放着一枚青草编出的指环。
“生日礼物。”他说，“巫师许过愿望，它会保护你。”
这个人真是……
楚歌一直以为自己足够理智，绝对不会轻易地被糖衣炮弹打垮，但当范希眉眼弯弯站在他面前像个等待夸奖的小孩，或是严肃起来期许着不为人知的愿望，他又转而疑惑，此刻涌出的那么多心软是从何而来呢。
不敢细细回想。
出于私心，他也偷偷拍了这个人的背影，拍他被风扬起的额发和耳廓，拍他坐在木台上用青草折一只蜻蜓。某些瞬间他会相信范希真的才十八岁，这个年纪的少年还能不由自主地展露出童真和热诚，有闲情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然后不求回报地对一个人好。
眼下他递出了完全不会让人感到负担的礼物。楚歌犹豫了片刻，范希一直没有收回手，他只好道了声谢捏起了那枚青草戒指。
那面湖泊漂亮到太危险了，楚歌抬眼撞上他的视线，又差点掉进去。
“好了。我让人送你回去吧，今天辛苦了。”
范希走下台阶，摸了摸他的爱马，仰着头朝楚歌告别。
“本来还想教你骑马，但晚上我有要事要跟人会谈，不如下周我再约你来这里。”
范希从刚刚温热起来的气氛中抽身，次次都是这样。他心中好似有一把标尺，每靠近一定距离后就决然打住，不会将他逼得太紧。
楚歌越发觉得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他没料到这干脆告别的自己，除了松下一口气之外，竟还被吊了胃口。
他再度要说拒绝。“下周？如果没别的事……”
“嗯？有事啊。”范希一脸无辜，“我还有几个朋友也想做影集，不如——”
“你大可不必这样浪费钱。”
“有什么关系，你值得我花钱。你很喜欢这里，不是吗？”
范希背过身去，黄昏的光中他的背影的确是少年。
楚歌对他讨厌不起来。反而身体里有什么未知的东西被唤醒，叫他用目光追向他的背影，看他的影子被拉长，朝着太阳西沉的方向远去。
-
1917年四月，楚歌平平淡淡地过完了二十二岁生日。
平平淡淡也是福气了。霍司给他煮了长寿面，让他记得许愿。他思来想去，轻叹一句只希望亲友都健康。
霍司摇着扇子，当即抽出毛笔铺纸写下八个大字。如果人不能贪心，只能许一个愿望，还不如许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可就算这只有八个字，也太过奢侈了。
师徒俩夜谈许久，从街坊邻里的趣闻，到军阀统领的动向。聊得楚歌临近入睡，还些许有些兴奋。
夜色是浓重的黑，他在床榻上辗转难眠。回想起什么，他起身拿了搁在椅背上的外衣，从口袋里摸出那枚青草戒指。
春日细嫩的青草用力摁压还会溢出汁液，他格外轻柔地对待它，无意反复把玩，却鬼使神差地戴到了手指上。
那人说过，巫师许过愿望会保护他周全。
他只当这是好听的赠言，没想过这话千真万确。
说是巫师也好，怪物也好，他在午夜想起的人，正在纪家大院里与人谈判，最终敲定了对后世影响深远的统领计划。
那是“秩序”的雏形。
驱使对方的第一要素不是野心。被定格在时间夹缝里的人，只想向他许诺一份安定。
他还是想带他去看未来，不止镜头能定格彩色画面的时候，还有更远更久的以后。
而占星台的主人又是怎么答应配合的呢？
不提从前的交情，就算换了身份博弈，纪元康终究舍弃不了为人的心性。活过半生，看过不尽人意的分分合合，心变得坚硬，但也依旧会在某一瞬间被世界撼动。
时过境迁后总有一声长叹。多年后他也会叹——
那时候啊，被称为鬼的孩子带着王的书信暗访，在路过枇杷树的时候停下，睁着双桃花眼看树下的女童和佣人皱巴了脸。
他心高气傲，任性顽劣，但却如飞鸟般越过红墙，踩上树枝，在刺目的日光下眯起眼，直直伸出手来。
细白的胳膊被倒刺划破，他眉头都不皱一下。没有温度的血珠滚出来，而伤口很快愈合，血液在太阳下蒸发。
而生命不会真的消逝。
物质守恒，他们最终都会归于尘土，归于伊始，没有什么不同。
占星台的主人静默了半晌，朝他走去。
“谢谢。”
鬼疑惑地眨了眨眼，于是他补充道，“谢谢你救了我女儿的猫。”
“啊？哦，小事。”
谢七羽拍了拍袖子，把范希的信递上去，待人接过便转身要走。
而那同样不爱理生人的波斯猫却从女童怀里跳出来，用温热的脑袋蹭了蹭他的裤脚，像是在跟他道谢。
少年模样的鬼顿了顿，俯下身来。明明不怕有什么会划伤他的皮肤，但触碰小猫脑袋的手，却是好半天才落下来。
小心地，好奇地，敬畏地。
那是温热的小生命，在亲昵冰冷的他。
鬼抱起了小猫，咧开嘴，灿烂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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