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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之笼
“已经要走了吗?”望着他越渐透明的身躯,少年问道。
“啊,时间到了,那个人拜托你了。”
“嗨。”少年使劲眨去眼中的水花,郑重其事道。
“谢谢你,夏目。”妖怪扬起最后的笑容,化为点点荧光飞向高空。
“再见,祖母最重要的朋友。”
……
放晴两日后,小镇再度被雨水笼罩,阴云密布的天空压在头顶,天际雷声隐隐,仿佛胸腔内的空气也受到挤压,呼吸沉滞。男人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从家出发独自走在无人的小路上,这条路平时就很少有人走,天气晴朗时偶尔有孩子到附近的森林抓独角仙。他低着头,溅起的水花打湿他的鞋面和裤脚。
森林的泥土因为雨水变得湿滑泥泞,寻常人走在这样的路上定然倍加小心,男人却轻车驾熟像是走了无数遍,即便如此鞋子依旧踩满泥浆,他步子迈得很大,走路的速度也比平时加快不少,越往森林深处走脚步就越快,途中打滑了一下整个人栽进草丛,他撑着地勉强爬起来,非但没有放缓脚步,反而扔掉破破烂烂的雨伞,不管不顾地奔跑前行,急切得恨不得装上一对翅膀,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渴望,沧桑的面庞鲜明起来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
“快了,快到了,就在那里。”他喃喃自语着,两手分开低矮的灌木丛,脸上手上被荆棘划伤的地方渗出血迹,男人恍若不觉拨开最后一片灌木跌跌撞撞跑出来。
脑海一片空白。
映入眼中的仅是一成不变的景色。
灰色的天空,沉重的雨水,寂静的河流,与那棵默然守在岸边从未开过花的樱树。这样的场景,从他十六岁到今天不知看了多少回,不,还要追溯到更久前,与它相遇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潮湿,压抑,令人窒息。
一切像是从未发生,却已然结束。
扑通,身体像是被抽干全部力气,膝盖一软,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上,漫天纷飞的雨渐渐模糊视线,这一刻男人追逐半生的美梦终于破碎,心死了。他仰起头脸上布满悲伤疲倦,冰冷的雨打在皮肤上隐隐疼痛,他静静品尝着这份疼痛,像是在怀念着什么,但眼中一片空洞。
“已经结束了,我的旅途……呐,燕,我好想见你。”他喃喃道。
燕,是他亡故妻子的名字。
一顶蓝色的雨伞挡住纷落的雨水,漂亮的颜色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晴朗湛蓝的天空,头顶响起一个柔和的嗓音。
“没事吧。”
仿佛一束光线照进黑暗的幽谷,男人缓缓睁开眼睛,茶色的头发,眉目秀雅,肩上趴着只白色大猫,是一个气质清澈的少年,纯净的眼中传递着毫无伪饰的关心,对于一个陌生人的关心。
喉结上下滚动,艰难的吐出一个音节,“没……”
少年像是松了口气,向跪在地上满身泥浆的男人伸出干净的手,“能站起来吗?”
男人沉默地注视了会儿对方光洁的掌心,下意识把脏兮兮的手往身后藏了藏。
“是这样啊。”少年遗憾地收回手。
“笨蛋夏目,这种人放着不管就行了。”多嘴的猫又开始吐槽他的烂好心。
男人微微瞪大眼睛。
夏目置若罔闻,径自对男人道:“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被无视得彻底的斑不咸不淡地嘁了一声,重新趴回去,顺便怀念一下匆忙出门没来得及吃到的栗子蛋糕,思忖着一会儿回去要让夏目赔他两块蛋糕。
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少年肩上的斑,突然吐出一句:“这只猫是妖怪吗?”
“当然,本大爷是高贵优雅的大妖怪。”斑抢在夏目前头说道,语气轻蔑,“怎么样,害怕了吗,人类。”
“老师!”夏目责备地看了眼斑,后者浑不在意地扭过头。
“真怀念啊,”男人感慨道,“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见过妖怪了。”
“妖怪有什么好见的,像你这样的人类难道还没因为妖怪吃尽苦头。”斑的话虽然不好听,却是事实,无论夏目还是眼前落魄的男人都因此度过一段痛苦时光。
他沉默了很久,夏目也没有出声,雨在身边不知疲倦地下着,记忆随着冰冷的雨点流淌进心底,一些沉重,悲伤,不愿想起的往事浮现脑中。
“我讨厌妖怪,”男人的声音沙哑起来,“但他是不一样的,他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斑眯起眼,略带嘲讽地弯起嘴角,问道:“所以,你那位重要的朋友现在在哪里呢?”
男人脸色一滞,全身不可抑制地僵硬起来,膝盖与泥土相接的地方开始麻木,这份麻木的触感经过心脏渐渐蔓延至指尖,愧疚与不安在心底悄然扩散。
“一切都是我的错。”他垮下双肩,将脸埋进沾满泥浆的手里,声音微微颤抖,“因为我的胆怯,弱小,一切都是因为我。”
“人类和妖怪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物种,会分开也是迟早的事,何必一直记挂着。”斑平淡如常的语气中透着一丝冷酷。
沉默了一会儿,男人苦笑一声:“你说的没错,回到妖怪的世界对他来说也是件好事吧。”
“确实是这样。”
“但是,即使要分别我也不想让他带着那么寂寞的回忆走,”男人的视线再度模糊,愧疚填满全身,“我一直想向他道歉,那时候被我伤害了的朋友。”
安静很久的夏目蓦地出声问道:“你想见他吗?”
“……已经见不到了,我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任何妖怪了。”
“这个是他嘱托我交给你的,”一枚水晶雕成的燕子静静躺在掌心,翅膀处有一道浅细的裂痕,“他说这是他最重要的东西。”
“这个是……”他接过东西,一滴滚烫的泪水猝不及防落到上面,男人攥紧手心低声问,“他还好吗?”
夏目朝某个方向望了一眼,道:“他很好。”
“他在这里吗?”
“……前几天就离开了。”夏目的话中有微妙的停顿。
“他原谅我了吗?这样胆小懦弱的我。”男人的声音里有明显的哽咽。
“鸑鷟先生没有怨恨过任何人,他是个很温柔的妖怪。”夏目眼中浮现伤感。
“……鸑鷟,是他的名字吗?”
“是的。”
雨持续不断地下着,悲伤得犹如谁的哭泣。
“是这样啊。”男人从地上爬起来,腿部酸麻让他的身体微微晃了下,夏目这才看清对方的长相,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中年人,两鬓已有霜色,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还是泪,黯淡的眼中多了份释然,心结解开,他终于能扬起笑容,尽管疲惫却足以驱散心底残余的阴霾。
“谢谢你。”
“不,我什么也没做。”
“我的妻子也是在这样的雨天里永远离开的,如果不是因为放不下当年的事,我应该也……”看到夏目紧张的表情,男人笑了笑,“别担心,现在我已经没有这种想法了,谢谢,是你救了我。”
雨势减弱,最后望了眼雨幕下宁静的河流,以及近旁的那棵樱树,男人与夏目告别后踏上回家的路,背影瘦弱而蹒跚,对于这个连名字也不知晓的人,夏目意外地充满信心,相信他能在今后好好地生活下去。
“老师,你说鸑鷟去哪了?”
“谁知道。”
“他还会不会出现呢?”夏目望着樱树自言自语道。
“力量恢复了也许会回来,不过他们那种妖怪本来就不适合待在人类的地方。”
“如果能再见到就好了。”
“笨蛋夏目,走了。”斑催促道,“我要吃七辻屋的馒头。”
“嗨~嗨~,你还真是喜欢吃那个啊。”
“当然啦!”
站在樱树树枝上的小狐狸远远望着一人一猫离开,树下白衣黑裤的青年撑着伞,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下的金色眼瞳冰冷淡漠。
“呀咧呀咧,真是个温柔的孩子啊。”
“你不打算待在那个人类家里了吗?”
“一直打扰他们可不好,怎么说我也是个要面子的人。”周游努力为自己找了个理由,以掩盖自己被人揭穿身份的窘状。
杀生丸不置可否。
“呐,杀生丸,你有喜欢的人吗?”
“愚蠢的问题。”
“也是呢。”小狐狸抬起一只爪子摸着下巴,似乎打起了什么主意。
……
宁静的午后,起居室门前的走廊上坐着一个中年人,身侧放着一个空鸟笼,穿着高中制服的少女坐在他旁边,两个人难得聊着天。
“叔叔为什么要留着一个空鸟笼呢?”
“是啊……”他微笑道,“因为我相信他会回来。”
“谁?”
“我的友人,最重要的友人。”
一直,一直等待下去。
阳光下,鸟笼里放着的水晶燕子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
“我讨厌妖怪,但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十六岁的少年对身旁的妖怪坚定不移地说道。
“当然。”妖怪两手拢进袖中,欣然颔首。
那一年的天空蓝得不可思议,廊下风息云止,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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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末尾是人类的一种幻想,由于后悔遗憾所寻求的精神弥补。至于他和鸑鷟的误会,就是这个幻想的反面。
以上鸑鷟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