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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1937年12月河南南乐县城小旅店
吴韬石轻轻将里间房门合上,回到外间桌旁坐下。林潇羽手里端着一杯茶,却不往嘴边送,眼睛看着内间房门,仿佛在想什么事情出了神一般,韬石连着叫了两声“潇羽哥”,他才回过神来,默默地将茶杯放下。韬石刻意压低声音说话,怕惊醒了内间睡着的许宁宁,“不用担心,她只是连日奔波太累了,休息一下便好。潇羽哥,你这些日子究竟在哪里,过得如何?家里人真是担心死了!……你爹的事,不要太难过了……”
吴韬石心中的问题太多,一口气问个不停,林潇羽只是摇了摇头,用一只手撑住额头,俊逸的眉毛紧紧地扭成一团,却是不回答。韬石也知道自己实在是太心急了,要知道潇羽不知从何种境地一路奔丧而来,此刻身体和精神一定也是倦到了极致,不想说话也是情有可原,于是他接着说:“没关系,你一路赶来一定也疲惫极了,不如歇息一下,我们明日再谈不迟……”
潇羽还是皱着眉,目光又转到内间房门上,好不容易从嗓子里憋出一点沙哑的声音,“宁宁她睡熟了吗?”韬石不明就里,连忙点了点头,潇羽于是站起身来,“老弟,出去陪哥哥喝几杯……”韬石虽然不放心许宁宁,但是想来她此刻睡在房里,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于是点点头,和潇羽一起静静走出客房,到了旅店旁边一所十分简陋的小饭馆。临出门韬石还是关照了旅店掌柜一声,如果自己回来得晚,请掌柜记得给宁宁送些热水食物,并告之她自己就在一旁小饭馆,叫她不必担心。
潇羽见韬石关照掌柜时细致小心的样子,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心中感叹不过短短一年时间,自己也好,韬石也好,宁宁也好,都改变了许多,回想一年之前那三个人,竟似和现在的他们恍若隔世一般的陌生。
两兄弟在小饭馆里找了一处僻静角落坐下,饭馆里静悄悄的几乎没有客人,小二本来在角落里蔫儿勒吧唧正在打盹,此时强打起精神来招呼两人,“两位,请问要些什么?”潇羽说道:“一壶白酒,随意来些下酒的小菜。”小二答应后便下去片刻就将酒菜送了上来。潇羽将两个酒杯倒满,仰头就喝了一杯,这小酒馆的酒又次又劣,潇羽只觉得喉头一呛,不由得咳了几声,可是他手上不停,转眼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又是仰头一饮而尽。
韬石担心地看着潇羽,想要劝他几句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看潇羽又要再喝,连忙一手按住他酒杯,“潇羽哥,莫饮得这么急,你身子这么疲惫,小心马上就醉了,伤身的……”潇羽几杯急酒下肚,只觉得腹中火烧火燎,浑身热了起来,突然仰头哈哈大笑了起来,“错了错了,我哪里会疲惫,整日无所事事地歇了一年了,你们哪个都没我清闲!”
韬石看潇羽不悲反笑,更是担心,忍不住还是追问道:“潇羽哥,这一年来,你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潇羽往口中丢了几个花生米,仍是不答问题,反而问起韬石来了:“义父怎样?我不在这一年,家中如何?”吴韬石虽然心中急切万分,但是看潇羽的情绪不佳,只能顺着他的问题,简单地将这一年来家里的事情交待了一遍,从西安起事后吴培福的彻底隐退,到许开穆的离世,北平沦陷,清华搬迁,可是并未提到许宁宁离家出走然后和自己定亲的事情,只是简短说家里一切尚且安好。
林潇羽一边默默听着韬石说话,一边又是慢慢饮起酒来,“发生了这么许多事情,我却不在你们身边,好在还有你在…… 韬石弟,难为你了…… 来,干杯!”又是和韬石对饮一杯。所谓酒入愁肠愁更愁,潇羽就这么一味灌着自己,不用多久就有些醉意了。两人边喝酒,边漫无目的地说着话,随着潇羽越来越醉,韬石终于从他只字片语中知道,其实自从西安起事张潇亮事败之后,便被姜楷仕软禁。因为在张潇亮送姜楷仕回南京的最后过程中,林潇羽还是一直坚持呆在张的身边,企图再做最后的努力和劝说,所以最后,也被姜楷仕将他与张潇亮一并与世隔绝地软禁起来,好在姜并没有在□□和精神上特别折磨他们,但是张潇亮和林潇羽都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恐怕就此完结了,此后的余生,都只能在他人的监视和控制之下毫无尊严地过下去。
这被拘禁的两个人,张潇亮不过三十多岁,曾是在中国大地最最叱咤风云的少帅,而林潇羽更是年轻,不过二十多岁,最是少年气壮之时。这样如动物一般,被人圈养,其中滋味如何,恐怕除了他们自己,外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体会的。韬石听了潇羽断断续续地一些描述,心中实在是觉得难受无比,忍不住也是连喝了好几杯,胸中的悲愤才被酒意勉强压了下去。两人在饭馆坐了许久,天色业已大暗,四周早无其他客人,小二更是在他们身边转来转去,恨不得早些关门收铺。林潇羽已经酩酊大醉,最后他是怎么从姜楷仕手中逃了出来,为什么又是冯以翔带他来到灵堂,吴韬石已经是无从再问了,于是他只好匆匆付了酒钱,扶着潇羽回到旅店。
掌柜一见他们回来,赶紧将他们引到房间。潇羽的房间是个单间,就在吴韬石许宁宁的套间隔壁,他们两人跌跌撞撞进到房里,在隔壁的许宁宁其实早已醒来,等了两人半天了,此刻听到动静,连忙赶了过来。她只见两个人都是醉醺醺的样子,房间里酒气熏天,知道必是韬石陪着潇羽借酒浇愁去了,也就没有多问。韬石倒是还好,只是喝得有些脚步软浮,可是潇羽却是醉得人事不省,一副毫无知觉的样子。许宁宁实在担心不过,只得和掌柜一起将潇羽放在床上躺好,又关照他稍为照看潇羽一会儿,而宁宁自己,则扶着韬石回到房间。
回到自己房里,许宁宁倒了些热水一边给韬石擦脸,一边柔声问他:“怎么样?还好吗?”韬石本来就醉得不厉害,只是心中郁闷,他握住宁宁正在帮他擦脸的手,低着头说:“宁宁,我心里难受得很,潇羽哥他…… 真的好苦……” 许宁宁身体微微一僵,鼻子酸酸地也是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声不响地帮韬石擦好脸,又给他倒了一杯浓浓的热茶,替他脱下外衣。“你自己先睡一下可好?潇羽哥他醉得好厉害,你若没事,我想过去照看一下他。”吴韬石赶忙点了点头,“我没事,睡一会儿就好,你快去看看潇羽哥,他今日疯了一般喝酒,醉得实在不像话。”……
许宁宁到了林潇羽门口,正遇上掌柜的提着一壶热水也是从外进来,他看到许宁宁连忙说:“小姐你可来了,刚才可是吐了一场,好在我用盆子接了,没有弄脏房里,现在他躺下了,你快去看看吧!”这掌柜的只道房里的客人是冯大帅的贵客,伺候地倒也殷勤周到,许宁宁觉得感激无比,从口袋里摸出一些钱来想要谢谢他,可是掌柜只是一味推说“不要不要!”最后竟然将热水壶放在房里,就连忙跑掉了。宁宁虽然并不多问政局,但也知道如今冯以翔在军界的地位,只怕除了总司令姜楷仕,再无一人能出其右,料想这掌柜的恐怕也是个识时务的人,想到这里也就不再强求了。
宁宁进了潇羽屋里,只闻到房间酸臭无比,她连忙将窗户打开一条缝,站在窗前,背对着窗口,望着潇羽。大风夹着雪花呼呼地吹进屋来,一会儿功夫房间里异味散尽,而宁宁的思绪,被这凉风一吹,也是顿时清醒了不少。她回过神来,重又关上窗户。手脚麻利地将热水倒在脸盆里,将毛巾用热水泡过绞干,将潇羽的脸,一点点一寸寸地擦干净,见他衬衣扣子勒得难受,又帮他敞开几颗扣子,将他脖颈和胸口也细细擦了一遍。
宁宁一边帮潇羽擦拭,一边只觉得不知是不是热水太烫,额头都要冒出汗来。她端详着潇羽脸上的轮廓,和以前比起来,他好像是瘦了不少,看起来和以前翩翩少年的样子已经不同,显出了一个男人瘦削干练的模样。他虽然睡着了,可是眉头仍是紧紧皱着,宁宁忍不住用手指抚了抚他眉毛,好像是想帮他把愁绪就这么抹掉一般。给潇羽擦拭前胸的时候,宁宁特意看了看他身上,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伤口或是疤痕,看来过去的一年,他的心苦远远超过了身体的磨难。宁宁也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愣愣地想了半天,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已经搁在潇羽胸口好久,这才惊得向后猛地一退,脸涨得通红,还一不小心撞到了桌角,将腰际撞得生疼,眼中几乎忍不住就要掉下泪来。
这时候,只听林潇羽轻轻咳了几声,好像是被宁宁撞到桌子的声音惊醒了。可能是因为头疼,他紧紧捂着自己脑袋,一下子就坐了起来,他眼神空洞,眉头紧蹙,就这么紧紧盯着许宁宁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之间,表情一变,好像松快了下来似的,嗓音又哑又沉地问到,“宁宁,你怎么在这儿?……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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