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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9 章
司眉很平淡地度过了二十六岁生日。
她从小就是一个对过生日没有什么要求的人。能吹蜡烛就可以。
不用什么派对、大餐、昂贵的礼物。
她觉得送礼物是件极其麻烦的事情。所以早就跟林杉说好,谁都不要送生日礼物。
当然,这话她更早之前,也跟沈东说过。
生日第二天,她签收了两个包裹。寄件人不详。
其中一个还是跨洋快件。
她坐在矮凳上,用小刀划开包裹。里面四四方方放着一个扁长的盒子。
打开看是一条项链,附一张明信片,正面是阿尔卑斯山,背面中文德文夹杂。
署名是高熙然。
我还是回到德国了。前几天去爬阿尔卑斯山,忽然想起你。一切还好吗?
生日快乐。
p.s.我跟M兜兜转转又重新在一起了。感觉很好。
往事如风,迎面而来,由不得司眉抵抗。
二十岁,大三。司眉经过重重选拔,终于得到唯一的赴德名额。
去慕尼黑大学做交换生。
飞机落地后,她还觉得这么不真实。一切简直像命定的剧情一般。
学校历年都没有去德国的交换项目,偏偏今年有。
当年遥不可及的柏林,转瞬居然离自己只有四小时车程。
起初看着陌生的面孔,她觉得惶恐紧张。
后悔自己凭着一腔热血,莫名其妙来到这座城市,学一个不相关的专业。
但领毕业证那天她跟沈东在儿童公园的对谈还在耳畔重播。
“其实是拥有的人害怕。”
她记起沈东冷淡疏离的脸色,眼睛盯着脚尖,晃啊晃。
在她担心自己的矫情是不是惹他不高兴的时候,那个男孩说,将来我们一起去柏林好不好。想到这里,她好像真的不再害怕了。他去北京后,她成了那个没法拥有的人,何谈害怕。
爸妈原先根本不同意她报名交换。
欧洲很乱的,在家里安安全全的不好吗?
就像选大学时他们说的那样,外语专业有什么好的,以后要是出国,一个女孩子四处奔波,好辛苦的。我看家附近这所就不错,老牌学校,你学个中文或者法律?
以前她默默接住的关切与叨唠不知何时变成一张贪得无厌的网,牢牢困着她骄傲的羽翼。
沈东飞远了,她消沉着,连反抗都懒得。
算是一种抗议吗?看,沈东,我多可怜?
你难道就不能为我心痛如绞一次?
她不再害怕未来。因为她觉得未来根本不存在。
她的日子不会有变化,一眼望到头。毕业找一份稳当的工作,做一辈子。
什么柏林,什么北京,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固执。
甚至去勤工俭学,赚去德国的生活费。
你敢相信吗,沈东?买东西从不看价格的司眉,现在一块掰成几瓣花。
学林杉摇奶茶摇了一周,司眉就被她爸领回去了。
去吧。他说,钱我给。
终归是心疼孩子的。
一落地她就给爸妈报了平安。
然后在机场找老师口中会举着牌子接她的女孩。
绕了一圈终于看见泡沫板上大大的“司眉”二字。
举着牌子的是留着一头利落短发,穿着超短裤和紧身T恤,打着耳钉的中国女孩。
自我介绍的时候,她还嚼着口香糖,一开口就有股薄荷味。
“我是高熙然,你交换的这段时间,我俩做室友。”
“好。那个......”司眉腾出手,握了握她的手,“我是司眉,多多关照。”
高熙然接过她的行李,她居然开了辆上了德国牌的车来。
富二代啊?留学还买车通勤了。
看司眉默默打量的表情,高熙然明了地说:“这车是我外公的。我没那么有钱。”
“你外公是德国人?”
“他是中国人,不过很早以前就来德国了。”
“那你是在德国长大的?”
“不是。我是高三那年来的。”高熙然继而自嘲道,“我是高考的逃兵。”
“也不会,慕尼黑大学也很好。”
她开车的样子很酷,车里播放的音乐很杂,有摇滚也有华语抒情。
难不成她外公听歌也这么潮流?司眉自己想着就无声笑了。
“大概还要一小时,困的话你可以睡一下。”
“好。”
司眉收到林杉的语音,轻触后不小心外放,刚刚怕错过高熙然的电话所以司眉把音量键按得格外大。林杉的声音清晰可闻地传过来:“你到了没啊?今天明德校庆,朱老师还问我你怎么没来,他新出了一本书,叫我转交给你。你还别说,没想到他写诗写得还可以。我给你朗读一首哈,笑死我了.......”
“不好意思啊。”司眉手忙脚乱按音源键,“怎么这么大声?”
有点尴尬,忽然听见开车的高熙然问她:“你是明德的?”
司眉有点懵:“啊?”
高熙然把车载音乐的声音扭小:“我说,你是明德中学的学生吗?”
“哦,是的。不过,毕业三年了。”
“我也是明德的。”
“这么巧?”司眉瞬间感觉跟高熙然更近了。
“但我只在明德呆了一年半。我高二转学过去,高三下学期又转走了。”
“诶,那你跟我应该是一级的吧?”
“应该是。”高熙然笑笑,回头看一眼像是确认,又说:“不过我好像从没见过你。”
“高二后我在文科班,楼层偏上面,可能没机会碰到。”
“那确实,文科班我记得在五楼吧......我是八班的,活动范围基本在三楼。”
“八班?那你是学霸啊。刚刚还说什么高考逃兵?成绩这么好,哪用逃?”
高熙然神色坦然地回复:“不是因为成绩不好逃的。我躲的是别的事情。”
别的......什么事情呢?
让她一言不合跑到几千公里外的德国。
司眉很有分寸,没有再问。
窗外大片大片绿油油的田野滑过。
这就是德国了。
她们住的宿舍干净整洁。只是司眉不喜欢纯白的床单,看上去过于羸弱。
她有洁癖,所以早预备了一套用惯的三件套。刚到地方就干起活来。
高熙然倚靠在门框上,问她不累吗?
“比起累,我更怕脏。”
“好吧。”她看眼时间,说,“半小时后我带你去街上吃点饭吧,怎么样?”
“四十分钟?”司眉环顾一周,估算着需要的时间。
“行。四十分钟。”
然后高熙然坐在客厅沙发上玩起消消乐,长腿搭在扶手上,特别纤细。
也没有假客气说要帮她忙。也是,开了这么久的车,肯定很累。
司眉挺喜欢高熙然的,她很真实。
但同时,她也感到在她所谓的真实下面还有一层更深的真实。
她能跟人在表面上快速熟络起来,但一定很少人能走进她的内心。
因为她看上去很孤独。
虽然穿得如此新潮疯狂,但她的眉眼间还残留着某种不确定。
司眉转瞬又想,既然自己能把她看得清楚,那对方也一定对自己有一套评判。
高熙然会觉得司眉是个怎样的人?
既然是同一届的,她会知道沈东吗?
那个闪闪发光的第一名。
不过她肯定不会知道,眼前这个平凡的自己,是为了那个第一名翻山越岭来到德国的。
司眉好不容易整理好床铺,把行李箱里的衣服一一挂好摆进墙角的衣柜里,从包里翻出车上高熙然给的水,咕噜咕噜灌进肚子,酣畅淋漓。
高熙然起身,接了通电话,司眉探头瞥见拱形墙洞后她离开的背影。高熙然烦躁抓过头顶的发丝,语气激动:“Finn?怎么了?你还好吗?”兴许是对面没回答,她又说了一大串司眉听不懂的德语,她躲到阳台合上玻璃门。司眉只能看见她焦急徘徊,像一只被困在鱼缸里的海鱼,口里无助愤怒地冒着泡沫。
等她再次出现的时候,刚接到司眉时的淡然潇洒都消失,眉头搅在一起,说:“抱歉,我有点急事要处理。吃饭的事,改天行吗?”
“昂,好。”
高熙然拔腿就跑。
这就是司眉对德国的初印象,散乱的行李,厚重发霉的地毯和兵荒马乱的新室友。
她们真正熟络起来是在交换期快结束的时候。
司眉本以为两人至少能跟她结伴去课室,但后来发现高熙然一直在逃课。
再加上高熙然一直忙着打工,早出晚归,两人几乎很少碰面。
直到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司眉说自己想去一趟柏林。问高熙然在哪买票比较好。
“柏林?坐快车也要四小时哦,好远。”
她擦着发尾,脸色倦怠。
“好不容易来一趟,还是尽量多看看吧。”
高熙然不知道,远才好呢,司眉就是要远。她初一的时候就说过,柏林足够远。
“你什么时候去?”
“这周末?”
高熙然点头,竟然破天荒说了句:“我跟你一起去吧。”
柏林火车站像某个庞然大物的骨架,走出车厢,司眉仰头看着陌生的景观,更觉得自己是早已被世界生吞活剥过的。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她正在金属怪物的腹腔中茫然不知所措。
“你是冷吗?”
高熙然双手插兜,头上戴着棕色毛线帽,向她投来关切的目光时,司眉才发现自己在颤抖。
“柏林还是夏天最好看,冬天天气阴阴的。还冷。”她伸出手哈气。
“诶,司眉?你的围巾呢?”
司眉低头,意识到自己又把东西丢在车厢里了。还跟以前一样,马马虎虎。
那条米白色的毛线围巾不值什么钱,是大学时,她无聊在网上跟着教程学的。意外织得很好看,至少可以戴出门。丢了就丢了吧。
“冷倒不冷。”司眉拢紧浅色羽绒,站外天际暮色四合,一片朦胧,华灯初上。“我还希望更冷点,下雪才好。”
“雪至少还得等一个月呢。”高熙然目光在探路,问司眉要不要去吃麻辣烫。
反正她这些天吃干面包也吃腻了,一口答应下来。两人紧靠在一起向左拐。
一路上司眉都在晃神,她丝毫不把高熙然这个当地人的天气预报放在眼里,只是一心期盼着这座城市奉献给她一个神迹。这多公平,她从大洋彼岸前来朝圣,柏林难道不能施恩,给她一个圆满吗?然后她又自问,司眉,什么叫圆满?
没人知道什么叫圆满。圆满在童话故事的结尾,不在她真实呼吸的土地上。
柏林的麻辣烫莫名味重,司眉不知道是自己太久没吃口味变淡了还是它真的有这么咸。
喝了一整杯水还不够,她蹙着眉说要去趟洗手间。
高熙然见怪不怪连麻辣烫里的汤汁都一块喝了,墙面上挂着电视,女主持做街头调查,问路人最喜欢柏林的什么。这种无聊的节目居然还有人看吗?说得好像人们是因为喜欢柏林的什么才呆在这的。他们难道不是因为要呆在这,所以才喜欢什么好说服自己留下的吗?高熙然闭上眼都能猜出答案,柏林墙、亚历山大广场、犹太人纪念碑......
还有什么?画面里忽然出现一张华人面孔,眉眼温和,被摄像机怼着,也始终笑得礼貌无暇,用生疏却准确的德语问好。
他的答案是雪。
Der Schnee。
高熙然盯着那个骨相极佳,笑起来很好看的男人,觉得他自带某种气质。可以说他本身就像一场无解的大雪。
那是二十岁的沈东,从清华大学辗转来到柏林,找寻自己丢失的东西。
命运就是如此诡谲,让局外人看得动魄惊心,故事里的主角还浑然不觉,正甩着手心的水珠,对镜抚摸自己的黑眼圈。
“刚刚电视里有个亚洲人。”
“是么。”
司眉抬了眼看斜前方的电视屏幕,沈东已经走远很久,画面里是一个秃顶的德国男人。
“我很羡慕你,司眉。”高熙然盯着她只碰了几筷子的碗,忽然说。
脸上带着一碰就会碎的笑脸。
“羡慕我什么?”
“可以回家,吃好吃的,见想见的人。”
司眉莞尔一笑,眼底的哀伤反而微不可察。但不知为何,她在这异国他乡,很想坦白。
“其实......也见不到。”抬眸,对上高熙然疑惑却心软的眼神。
司眉摸着内壁挂着划痕的玻璃杯,读懂她的眼神,是一种丧家之犬找到同伴的悲戚。
悲她也悲自己。
她们互诉衷肠,什么弯弯绕绕的小心思都说,在餐馆里说,在刺骨的冷风中牙齿打着战说,在静谧的酒店房间内说,借着德国啤酒劲拼命地说。
高熙然说沈东是个混蛋。
“对,混蛋!”司眉笑着,一头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昏呼呼的。
柏林在她眼前天旋地转。
她满脑子想起的居然还是沈东那张静默的脸,她在想那个混蛋。
她怎么可以还继续想那个混蛋?
然后她哭了,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鼻头一酸,手摸过脸颊,湿漉漉的。
司眉太困太累了,她要睡了。可还是不忘扭头看窗外,柏林下雪没有?
世上哪有那么多奇迹。
高熙然帮司眉盖好被子,关了灯。独自蜷腿坐在房间里的靠椅上。
比起司眉的全盘托出,她谨慎得多隐藏得多。
她用M来指代那个人。
因为她怕司眉碰巧认识白启明,如果她哪天说漏嘴,高熙然这么多年的隐藏就毫无意义。
司眉是白日,她要的清朗明晰,要的是坚贞不移。
但高熙然不一样,她是黑夜,她求的是从此永不相见,各自天涯。
她痛心疾首骂沈东是个大混蛋的时候,其实也是在借劲骂自己。
高熙然心里明白,她和沈东不是为了做坏人才抛弃好人,而是因为不想让好人变成坏人才丢下他们躲得远远的。因为他们生来是羽毛,是白雪,是清水。而不是淤泥。
现在早就不流行什么出淤泥而不染了,最好淤泥是淤泥,莲是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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