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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的“禁书”
周六早晨的图书馆,安静得像一座沉睡的城堡。
阳光从高大的拱形窗户斜射进来,在磨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灰尘和木头发酵的混合气味,那是时间沉淀下来的味道。沈叙背着书包,穿过一排排整齐的书架,朝图书馆最深处的旧书区走去。
江寻跟在他身后,脚步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寂静。他的目光好奇地扫过书架上一排排褪色的书脊,那些书大多出版于上世纪,封面设计古板而严肃,书名用的是繁体字或已经不再流行的译名。
“这里很少有人来。”沈叙低声说,声音在空旷的书架间产生轻微的回音。
“为什么?”江寻问,同样压低声音。
“因为这里的书太旧了,很多内容已经过时。而且……”沈叙在一排标着“哲学·伦理学·1980-1989”的书架前停下,“有些书,学校可能并不希望太多人看到。”
江寻眨了眨眼,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明白。但他没有再问,只是安静地站在沈叙身边,看着他开始仔细浏览书架上的书。
沈叙的手指轻轻划过书脊,动作缓慢而专注。他在寻找一本特定的书——不是通过书名,而是通过记忆。哥哥的日记里有提到过,在高中时期的某个下午,他在这座图书馆的旧书区发现了一本“让人睡不着觉的书”。日记里没有写书名,但描述了封面:“深蓝色的布面,烫金的字已经脱落大半,书页边缘有褐色的水渍,像干涸的血迹。”
更重要的是,哥哥在那一页的空白处画了一个小小的符号——圆圈内接三角形,和江寻无意识画过的那个符号一模一样。
沈叙已经在这个区域找了三个周末。前两次都一无所获,但他没有放弃。因为他知道,如果哥哥特意在日记里提到这本书,那它一定很重要。可能是线索,可能是警告,也可能是……钥匙。
“你在找什么?”江寻轻声问。
“一本我哥哥看过的书。”沈叙回答,手指停在一本深蓝色封面的书上,“可能是这本。”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本书抽出来。书很厚,大约有五百页,封面确实是深蓝色的布面,烫金的字已经斑驳脱落,只能勉强辨认出部分字样:“神经……理学……前沿……论”。书页边缘确实有褐色的水渍,在泛黄的纸张上像某种神秘的印记。
沈叙翻开封面,扉页上贴着图书馆的老式借阅卡。卡片已经发黄,上面只有两个名字,时间相隔十五年。第一个名字是“沈默”——哥哥的名字。借阅日期是2008年3月12日。第二个名字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借阅日期是2023年,也就是去年。
“就是这本。”沈叙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
他翻开书,快速浏览目录。这是一本关于神经伦理学的学术论文集,出版于1987年,收录了当时一些前沿的神经科学研究及其伦理讨论。章节标题大多晦涩难懂:“神经干预的自主性问题”“脑机接口的身份认同危机”“记忆编辑的道德边界”……
沈叙一页一页地翻着,动作轻柔而迅速。阳光从高窗射进来,正好照在他翻动的书页上,灰尘在光柱中缓慢旋转。江寻站在他身边,安静地看着,偶尔瞥一眼书页上那些复杂的图表和术语,眼神里有些困惑,但没有打断。
翻到第一百七十三页时,沈叙的手停住了。
这一页的右上角,有一个浅浅的折痕。不是随意的折角,而是精确地折起一个小三角形,刚好指向这一章的开头。章节标题是:“记忆编辑与人格同一性:哲学困境与伦理挑战”。
沈叙屏住呼吸,开始阅读。
这一章讨论的是一个古老而又前沿的问题:如果一个人的记忆被编辑、删除或重置,那么他还是原来那个人吗?文章引用了大量的哲学理论和神经科学案例,从洛克的人格同一性理论,到现代的神经可塑性研究,再到一些早期的记忆干预实验。
文字艰深,但沈叙读得很认真。他注意到,在一些段落旁边,有铅笔写下的极淡的笔记。笔迹很熟悉——清瘦、工整、带着一种特有的棱角,和□□记里的笔迹一模一样。
“看这里。”沈叙轻声说,指给江寻看。
在讨论“持续性记忆重置对自我认知的影响”这一段旁边,哥哥的笔记写道:
【实验体在持续重置状态下,仍表现出稳定的情感偏好和行为模式。这说明什么?记忆或许只是表象,深层结构才是关键。】
江寻凑过来看,眉头微微蹙起:“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沈叙低声解释,“即使你每天忘记一切,你还是你。你喜欢数学,不喜欢吵闹,信任我——这些不会因为记忆重置而改变。它们是你更深层的东西。”
江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继续往下看。
沈叙继续翻页。在讨论“人工记忆植入的伦理风险”时,又看到一段笔记:
【他们试图创造‘完美模板’,但忽略了模板与载体之间的张力。任何强加的秩序,都会引发无序的反抗。疼痛、梦境、潜意识泄露——这些都是反抗的痕迹。】
这段话让沈叙的心重重一跳。他想起了江寻的周期性疼痛,想起了那些关于白色房间的噩梦,想起了江寻偶尔闪现的“异常”能力。原来哥哥早在多年前就预见到了这些——实验体对强加秩序的反抗。
他翻得更快了。阳光在书页上移动,从一章跳到另一章,从一段论述跳到另一段论述。哥哥的笔记不多,但每一处都精准地指向问题的核心:
在讨论“神经可塑性的极限”旁:【大脑不是陶土,可以随意塑造。它是活的组织,有记忆,会反抗,会试图恢复原状。】
在讨论“认知框架的稳定性”旁:【每日重置的不是记忆,而是意识层。但潜意识像深海,表面的风暴影响不了底层的洋流。】
在讨论“实验伦理的边界”旁:【当科学将人客体化,科学本身就成了暴力。最精密的实验设计,也无法计算出人性的重量。】
每一段笔记都像一盏灯,照亮了沈叙这段时间观察到的所有异常。江寻的疼痛不是故障,是反抗;他的梦境不是随机,是记忆泄漏;他的直觉不是偶然,是深层结构的表达。
而实验方所做的,就是不断地压制这些反抗,掩盖这些泄漏,忽略这些表达。
翻到第二百零四页时,沈叙的手再次停住了。
这一页的空白处,有一段比之前更长的笔记。铅笔字迹已经很淡了,需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沈叙把书举到阳光下,和江寻一起辨认那些字:
【如果记忆是河流,每日断流重置,那么河床本身(潜意识、本能、情感模式)是否才是‘我’?计划试图创造完美河床,但他们忘了,河流需要源头活水,而非人工灌注。断流越频繁,河床对活水的渴望就越强烈。终有一天,渴望会变成决堤。】
沈叙盯着这段话,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河流与河床。记忆与自我。人工灌注与源头活水。
这个比喻如此精准地描述了江寻的状态——记忆每天断流重置,但“河床”还在。那些潜意识里的碎片,那些本能的情感反应,那些在重置中依然保留的行为模式,构成了江寻真实的“河床”。而实验方试图创造的“完美河床”,实际上是一种人工构造,缺少了源头活水——真实的经历,自主的选择,自然的情感流动。
所以江寻会疼痛,会做梦,会直觉到不对劲。因为他的“河床”在渴望“活水”,在反抗“人工灌注”。而那种渴望,正在一天天变得强烈。
“沈叙,”江寻忽然轻声说,“这里还有一行字,很小。”
沈叙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刚才那段笔记的下面,确实还有一行极小的字,几乎像是用针尖刻上去的:
【源头在初始记忆里。找到它,就能找到活水。】
初始记忆。
沈叙的心脏狂跳起来。哥哥在暗示什么?江寻被重置前的原始记忆?还是实验开始前的那个“真正的江寻”?
“这是什么意思?”江寻问,眼神困惑。
沈叙合上书,深吸一口气。图书馆里的寂静突然变得沉重,像有实质的重量压在肩膀上。阳光已经移到了另一排书架,他们所在的角落陷入半明半暗的阴影中。
“江寻,”沈叙缓缓开口,“如果有一天,你能找回被重置前的记忆,你想找回吗?”
江寻没有立刻回答。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指无意识地屈伸。许久,他才说:
“我不知道。因为我不知道那些记忆是什么。如果是很痛苦的记忆呢?如果是……我不想记得的事情呢?”
“但那些记忆是你的一部分。”沈叙说,“没有它们,你就永远不完整。就像这条笔记说的——河流需要源头活水。没有源头,河流就是死的。”
江寻抬起头,眼神复杂:“可是沈叙,现在的我……也是我啊。每天醒来,认识你,学习,生活,虽然会忘记,但那些时刻都是真实的。如果找回以前的记忆,现在的我会消失吗?”
这个问题让沈叙愣住了。他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思考过——对江寻来说,每日重置后的生活,尽管残缺,尽管被控制,但依然是他的生活。那些和沈叙相处的时刻,那些学习新知识的快乐,那些对世界的好奇——这些都是真实的体验。
如果找回初始记忆,这些每日重置中的体验,会变成什么?会被覆盖吗?会被否定吗?
“我不知道。”沈叙诚实地回答,“但我觉得,找回过去的记忆,不意味着否定现在的你。就像……就像一条河流,它有源头,有上游,有中游,有下游。每一段都是它自己。你不能说下游的河水不是河水,因为它确实是从源头流过来的。”
江寻思考着这个比喻,眉头慢慢舒展开来:“所以现在的我,是河流的一段。以前的我,是另一段。它们都是同一条河。”
“对。”沈叙点头,“只是有人在中游建了大坝,每天开闸放水,让你以为河流每天都是新的。但实际上,上游的水还在,河床还在,河流的走向还在。”
他重新打开书,看着哥哥的笔记:“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个大坝,找到控制闸门的方法。或者……找到另一条路,让上游的水能够自然地流下来。”
江寻看着他,眼睛在阴影中亮晶晶的:“能找到吗?”
“不知道。”沈叙把书小心地抱在怀里,“但我哥哥留下了线索。他在这本书里做笔记,不是偶然的。他是想告诉后来的人——也许是告诉我——一些重要的事情。”
他环顾四周。旧书区依然寂静无人,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管理员推书车的轮子声。阳光继续在书架间移动,灰尘在光柱中舞蹈,像无数细小的、闪闪发光的秘密。
“江寻,”沈叙忽然说,“我想把这本书借走。”
“可以吗?这么旧的书。”
“试试看。”沈叙拿着书,走到借阅台。
管理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戴着老花镜,正在整理一堆归还的书籍。看到沈叙递过来的书,她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了看封面。
“这本书啊……”她喃喃道,“好久没人借了。上次借还是去年,一个老师借的。”
沈叙的心脏猛地一跳:“哪个老师?”
老太太翻了翻记录:“信息技术课的李老师。借了两个月才还。”
李老师。又是他。
沈叙尽量保持平静:“那我现在可以借吗?”
“学生证。”老太太伸出手。
沈叙递上学生证。老太太慢吞吞地办理手续,盖章,录入系统。整个过程花了将近五分钟。在这五分钟里,沈叙感到每一秒都无比漫长。他不断用余光观察周围,确认没有人在注意他们。
终于,手续办完了。老太太把书和学生证一起递还给沈叙:“借期一个月,别弄丢了。这种老书,弄丢了很麻烦。”
“谢谢。”沈叙接过书,小心地装进书包。
走出图书馆时,已经是中午了。阳光明媚,校园里三三两两的学生走过,有人在长椅上吃午饭,有人在草坪上看书,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平静。
但沈叙知道,在这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正在涌动。
哥哥的笔记,李老师的借阅记录,江寻逐渐觉醒的自我意识,实验方越来越频繁的接触——所有这些都指向一个临界点。一个要么突破,要么被彻底控制的临界点。
“沈叙,”走在回沈叙家的路上,江寻忽然问,“你哥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叙沉默了片刻。阳光照在脸上,暖暖的,但他感到心里某个地方又冷又痛。
“他很聪明。”沈叙缓缓说,“喜欢思考,喜欢问问题,喜欢弄清楚事情的原理。他比我大六岁,我小时候,他经常带着我做各种实验——不是科学实验,是生活实验。比如把不同的食物混在一起看会怎么样,比如观察蚂蚁怎么搬东西,比如记录每天的天气和心情。”
他顿了顿,继续说:
“但他后来变了。变得沉默,变得总是很累,经常做噩梦。那时候我不懂,现在想想……他可能接触到了什么不该接触的东西。比如,”沈叙拍了拍书包里的书,“比如这本书里的内容。”
江寻安静地听着。走了一段,他又问:“你哥哥现在在哪?”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刺进了沈叙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停下脚步,看着远处操场上奔跑的学生,声音有些发哑:
“他去世了。五年前,一场意外。至少……官方说法是意外。”
江寻的眼睛微微睁大:“对不起,我不该问……”
“没关系。”沈叙摇摇头,继续往前走,“而且现在我觉得,那可能不是意外。可能和他接触的事情有关,可能和……你现在经历的事情有关。”
这个猜测很可怕,但沈叙不得不面对。哥哥的日记,哥哥的研究,哥哥的“意外”死亡,还有江寻现在的处境——所有这些可能都连接在一条线上。一条名为“普罗米修斯计划”的线。
回到家,沈叙立刻把书拿出来,放在书桌上。他再次翻开有哥哥笔记的那几页,用手机拍下高清照片,然后在加密笔记里建立一个新的文件夹:【哥哥的线索】。
他一条条整理笔记内容,尝试解读背后的含义:
1. 关于河床与河流的比喻:江寻的深层心理结构(河床)比表面记忆(河流)更重要。实验试图控制河流(每日重置记忆),但忽视了河床的稳定性与反抗。
2. 关于源头活水:初始记忆是关键。找到被重置前的记忆,可能是打破控制的关键。
3. 关于反抗的痕迹:疼痛、梦境、直觉——这些不是故障,是江寻的深层结构在反抗强加秩序。
4. 关于人性的重量:实验将人客体化,忽略了人性无法被完全计算和控制的一面。
整理完这些,沈叙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哥哥的样子——瘦高的身影,总是微微蹙起的眉头,专注时会咬笔杆的习惯。如果哥哥还活着,如果哥哥看到江寻现在的样子,他会说什么?他会怎么做?
“沈叙。”江寻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沈叙睁开眼,看见江寻站在书桌旁,手里拿着那本书,正翻到有折角的那一页。他的手指轻轻触摸着哥哥的笔记,动作那么轻柔,像是在触摸什么易碎的东西。
“你哥哥的字,”江寻轻声说,“很认真。每个字都写得很端正,像在刻碑。”
沈叙的心柔软了一下:“他一直是这样。做什么事都很认真。”
江寻抬起头,看着他:“沈叙,如果找到你哥哥说的‘源头活水’,如果我能找回以前的记忆……你会不会就不需要每天照顾我了?”
这个问题问得那么突然,又那么小心翼翼。沈叙看着江寻——这个少年低着头,睫毛垂着,像是在等待一个可能会伤人的答案。
“江寻,”沈叙认真地说,“我照顾你,不是因为你需要被照顾。是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是因为每天早上看到你,听你问‘你是谁’,然后告诉你‘我是沈叙’——这已经成为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他顿了顿,继续说:
“所以不管你能不能找回记忆,不管你的记忆会不会重置,不管你是谁——我都想和你在一起。这不是责任,是选择。我自己的选择。”
江寻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有星星落进去。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沈叙的手。
在那个瞬间,沈叙忽然明白了哥哥笔记里最深的那层意思:
河流需要源头活水,但河床也需要河流的冲刷。他们是彼此的存在证明,彼此的完整条件。
而他和江寻,或许也是这样——不是拯救与被拯救的关系,而是两个在黑暗中相互照亮的人。是彼此生命的见证者,是彼此存在的锚点。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把房间染成温暖的橙黄色。书桌上的那本旧书静静摊开着,泛黄的书页上,那些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铅笔字迹,在斜阳中仿佛重新活了过来,闪烁着微弱却坚定的光。
像埋藏在时间深处的种子,终于等到了破土而出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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