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夫曰

　　开学后的第一周在各种忙碌中飞逝。苏牧好不容易抽出半天时间，回到了那间租在学校附近的旧公寓。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发出涩响，推开门，一股淡淡的尘埃气息扑面而来。

　　他放下背包，挽起袖子，开始默默地打扫。擦拭家具上的薄灰，清理厨房水槽里干涸的水渍，用拖把一遍遍擦洗着略显斑驳的地板。汗水渐渐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当最后一块抹布洗净拧干，他直起腰，环顾着这个虽然简陋但此刻焕然一新的空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房间整洁了，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旧物——掉漆的书桌、吱呀作响的椅子、洗得发白的床单——时光仿佛在这里凝固，又仿佛已过去了很久。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里面还躺着他从前抽剩的半包廉价香烟和一个塑料打火机。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取出一支，叼在嘴上。“咔哒”一声，火苗蹿起，点燃了烟丝。他深吸一口，久违的、略带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让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他走到那张唯一的单人旧沙发旁，陷了进去。他仰起头，对着天花板缓缓吐出一串烟圈，看着它们悠悠上升，然后消散在午后的光柱里。

　　他没有退掉这间月租低廉、采光不佳的小屋。这里像是他的一个坚硬的壳。无论他现在对狄宸的依恋有多深，无论狄宸偶尔流露的纵容让他产生多少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心底总有一个清醒的声音提醒他：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一个万一梦醒时分还能容身的角落。

　　不过，他和狄宸的关系，确实在朝着更随意、更亲密的方向滑去。想到狄宸，他紧绷的嘴角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就在这时，裤袋里的手机“嗡”地震动了一下。

　　他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是狄宸发来的消息，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字：「到了。」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苏牧的拇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敲击回复：「辛苦啦。」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只要狄宸出差，苏牧必定会发去一句「一路平安」。而狄宸，也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在登机前发「登机了」，落地后报一声「到了」。这种琐碎日常的分享，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让苏牧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幸福。

　　尤其让他心头滚烫的是，这个周末，母亲和妹妹就要转院去北京了。一切都是狄宸安排的，周到得超乎想象，甚至连转院都动用了私人飞机。苏牧当时又惊又疑，忍不住问：“私人飞机？是你的吗？”

　　狄宸回复得云淡风轻：“不是，借的。”

　　苏牧当时脑子一热，半是好奇半是试探地追问：“你怎么不自己买一架？”

　　“麻烦。”狄宸的理由简单直接，“我一个人，坐民航最方便。真需要的时候，租或者买都行。”他顿了顿，反而问苏牧：“你喜欢？”

　　苏牧当时心里一紧，赶紧否认：“没有没有！就随便问问！”生怕对方误会自己有所图谋。

　　可现在独自回想起来，苏牧咬着下唇，笑得见牙不见眼，心里像打翻了蜜罐。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当时如果他敢说一个“喜欢”字，狄宸或许真的会考虑买下一架飞机。这种被纵容和宠溺的感觉，让他晕乎乎的，像飘在云端。

　　傻笑了一会儿，他摇摇头，挥散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将烟头在旧烟灰缸里用力摁熄，他站起身。得去医院了，明天就要转院，父母心里肯定既期待又忐忑，他得去陪着。

　　他锁上公寓的门，将那半包烟和所有隐秘的思绪一同留在了身后。

　　苏牧刚走到母亲病房所在的楼层，口袋里的手机就震动起来，发出嗡嗡的声响。他停下脚步，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号码，但归属地却让他直觉是那个人。

　　一种强烈的直觉攫住了他。他拇指在接听键上悬停片刻，最终还是划开了屏幕，将手机贴到耳边：“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两秒，然后传来一个熟悉又久远的声音，带着落寞：“……是我。”

　　苏牧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眼睫低垂，目光落在自己干净的鞋尖上，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嗯，我知道。汤尘。”

　　“我……很想你。”汤尘的声音低沉，带着挥之不去的怅惘，“你……还好吗？”

　　“好啊，很好。”苏牧回答得很快，几乎是不假思索，语气轻快的像吃了棉花糖。他抬起眼，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走廊里来往的稀疏人影，一位护士推着药品车从不远处轱辘辘地经过。“汤尘，”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你怎么就……总是放不下呢？算起来，咱们大学那会儿，满打满算也就好了一年多吧？不至于，真的。”

　　“和你分开以后，我再也没遇到过……像你一样的人了。”

　　听到这话，苏牧嘴角那抹浅淡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却透出几分凉意：“我很好，这我知道。可当初那条路，不也是你自己选的吗？现在又在这里念念不忘些什么呢？”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面上一处微小的凸起。

　　“苏牧，”汤尘似乎被他的话刺伤，语气带上了恳求，“我下个月就回国了。我们……能见一面吗？就见一面。”

　　苏牧沉默了片刻，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傍晚微弱的天光，他最终摇了摇头，尽管对方看不见：“不了吧。没什么必要了。而且……也不合适。”

　　“可我……”汤尘还想说什么，声音里带着最后的挣扎，“我还是很……”

　　“爱你是吗？”苏牧轻声打断了他，“行了，不说了。我这边还有事。”话音未落，他拇指已经利落地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

　　通话戛然而止。苏牧维持着握手机的姿势，在冰凉的白墙边又靠了几秒钟，才缓缓站直身体。他低头看着暗下去的屏幕，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吁出了一口气。然后，他收起手机，整理了一下衣领，朝着母亲的病房方向走去。

　　病房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窗外的天色正逐渐染上黄昏的色调。苏牧轻轻推开门，看到妹妹苏樱正坐在床边，虽然脸色仍显苍白，但眼睛里已经重新闪烁着他熟悉的光彩。

　　“哥，你来了。”苏樱的声音带着轻快。

　　苏牧走到床边，顺手将买来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嗯。爸妈，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吗？明天一早就出发了。”

　　白佩兰正在整理床头柜上的物品，闻声抬起头，眼角泛起细密的笑纹：“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感慨，“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妈妈和小樱的病还能有希望。多亏了狄总啊……我听护士说，狄总是在你学校听说咱们家的情况后主动帮忙的。这份恩情，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才好。”

　　苏牧不自然地别过脸，假装整理被子，耳根微微发热。他在心里默默回应：我已经在感谢他了，很努力的那种方式。

　　“妈，”他转回身，“将来狄总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肯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白佩兰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随即转向丈夫，“廷敬，其实你不用跟着去的，有苏牧在就行了。”

　　苏廷敬摇了摇头，双手不自觉地搓着膝盖：“我还是跟着去看看吧，放心些。”他抬头望向苏牧，“明天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吧？”

　　“都安排好了，爸。”苏牧肯定地点头，注意到父亲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了一些。

　　“哥，”苏樱突然抓住苏牧的手，眼眶微微发红，“我太高兴了，高兴得想哭。”

　　苏牧揉了揉妹妹的头发，动作轻柔：“傻丫头，这是好事，哭什么。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苏樱用没打点滴的手背擦了擦眼角，语气变得犹豫：“可是……等我病好了回去上学，同学会不会笑话我啊？我都快十八岁了……”

　　“你可以考虑直接参加成人高考。”苏牧建议道。

　　“对呀！”苏樱的眼睛一亮，带着几分倔强抬了抬下巴，“我只是生病，又不是脑子不好使。”

　　苏廷敬长久以来第一次露出了舒展的笑容，眼角的皱纹绽开了：“不管小樱是想回学校还是参加成人高考，爸都支持你。”

　　“我们小樱一直很聪明，”白佩兰温柔地注视着女儿，“妈妈相信你一定能行。”

　　这一刻，这个被阴霾笼罩太久的家庭终于重新感受到了希望的温度。苏牧看着父母脸上久违的轻松神情，妹妹眼中重燃的光亮，觉得这段时间所有的奔波与付出都值得了。

　　尽管苏牧和父亲想多陪陪母女俩，但白佩兰挂念着明天一早的行程，再三催促他们回家休息。最终，父子二人踏着夜色离开医院，这次的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快。

　　苏牧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身体陷进柔软的床垫里。他摸出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照亮他带着微微上扬的嘴角。指尖在对话框上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敲下一行字：「你怎么那么好呀。」

　　消息几乎是秒回，简单三个字：「哪里好？」

　　苏牧看着屏幕，忍不住笑出声，手指飞快地打字，仿佛要将满心的感情透过文字传递过去：「哪哪都好！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好！」发完，他把脸埋进枕头里，耳根微微发烫。

　　狄宸的回复带着调侃：「吃糖了？嘴巴这么甜？」

　　苏牧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是啊，你要不要尝尝」，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最终还是删掉了。上次他鬼使神差地从狄宸嘴里叼走糖片的画面瞬间闯入脑海，以及之后每一次，狄宸都只肯轻轻亲吻他鼻尖那颗小痣……他不敢再造次了。他抿了抿唇，回复道：「刚刚真吃了块糖，这都被你猜到了。」

　　很快，狄宸发来一张照片，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酒杯，背景是朦胧的光晕和深色桌面：「还在应酬。」

　　苏牧仿佛能透过屏幕闻到那淡淡的酒香，他回：「辛苦辛苦，抱抱。」后面跟了个张开双臂的可爱表情包。

　　「你也辛苦。」狄宸回道，「明天和丁杰那边都沟通好了吗？」

　　「嗯，都安排妥当了。」苏牧回复，心里因为对方的记挂而欢慰。

　　「好。明天丁杰会全程陪同，他在北京也会待两天，有任何问题或者需要，直接告诉他就行。」

　　「知道啦～」苏牧拖着长音，心里满是感激，「真是辛苦你了，出差还要惦记着我家的事。」

　　这次，狄宸的回复间隔了几秒，然后跳出一行字：「下次你陪我一起出差。」

　　苏牧盯着这行字，呼吸一滞，脸颊瞬间烧了起来。黑暗中，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睁大的眼睛和迅速染上红晕的脸颊。他反复看着那几个字，指尖因为紧张和期待微微发颤。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深吸一口气，回复了一个字：

　　「好。」

　　发送成功后，他猛地将手机屏幕扣在胸口，整个人蜷缩起来，把发烫的脸深深埋进被子里，却抑制不住嘴角不断扩大的、傻乎乎的笑容。寂静的房间里，只剩下他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这个充满甜蜜期待的夜晚。

　　天刚蒙蒙亮，城市还未完全苏醒，医院里已是一片忙碌前的宁静。苏牧和父亲苏廷敬早早来到了病房。白佩兰和苏樱也已经起身，简单的行李收拾妥当放在床边。

　　“都准备好了吗？”苏牧轻声问道，目光扫过母亲和妹妹略显苍白却带着光亮的脸色。

　　“嗯，准备好了。”白佩兰点点头，手下意识地攥了攥衣角，透露出内心的些许紧张。苏廷敬默默地将最后的水杯塞进背包。

　　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丁杰带着温和笑容出现在门口：“苏先生，苏太太，苏小姐，早上好。车已经在楼下准备好了，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一行人在丁杰的妥善安排下，通过特殊通道，安静顺利地离开了医院。一辆宽敞舒适的商务车已在等候。路上，丁杰简单介绍了接下来的流程，极大地安抚了苏家人略显不安的心情。

　　车子并未驶向繁忙的民航机场，而是开往了一个僻静的专用机场。当那架线条流畅、机身锃亮的私人飞机映入眼帘时，苏樱忍不住轻轻“哇”了一声，白佩兰和苏廷敬也交换了一个惊讶复杂的眼神。他们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去往北京。

　　登机过程安静高效。机舱内是全然不同的世界，舒适的真皮座椅、柔和的灯光、静谧的环境，仿佛一个移动的空中客厅。空乘人员专业体贴，送上温热的毛巾和饮品后，便适时地留给他们私密空间。

　　飞机平稳爬升，穿越云层。苏牧靠窗坐着，看着窗外翻滚的云海和逐渐明亮的天空，心中感慨万千。他侧头看向家人，母亲紧握父亲的手已然放松，妹妹正好奇地透过舷窗向下张望，父亲脸上深刻的皱纹也似乎舒展了些许。他拿出手机，对着窗外的云海和机舱内安详的家人悄悄拍了一张照片，犹豫片刻，还是发给了狄宸，附上一句：「已起飞，一切顺利。谢谢。」

　　飞行时间比预想的要短。飞机平稳降落在北京的一个专用机场。舱门打开，一辆低调但显然早已安排好的医疗转运车已经静候在舷梯旁。整个过程无缝衔接，没有等待，没有奔波。

　　车辆驶入市区，最终平稳地停在一家以环境和顶尖专科闻名的高端私立医院门口。这里没有普通医院的嘈杂和拥挤，环境更像是一家静谧的豪华酒店，绿树成荫，大堂宽敞明亮。

　　在丁杰的引领下，他们乘坐专用电梯直达高级住院部。走廊铺着柔软的地毯，脚步声被吸收，异常安静。护士站的工作人员早已接到通知，面带亲切微笑地迎了上来。

　　为他们安排的病房是一个套间。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温暖的光线。房间宽敞明亮，装修典雅温馨，丝毫不像病房。除了两张符合医疗标准、却设计得如同家用床一样舒适的病床外，还有独立的会客区、宽敞的卫生间，甚至还有一个供家属休息的小隔间。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一个小巧的阳台，可以看到楼下精心打理的花园。

　　“这……这真是病房吗？”白佩兰有些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

　　苏樱的眼睛亮晶晶的，她慢慢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丁杰微笑着说：“苏太太，苏小姐，这里的环境更利于休养。主治医生团队稍后会过来和您们见面，详细沟通接下来的治疗方案。有任何需要，床头有呼叫铃，24小时有护士值班。也可以随时联系我。”

　　苏廷敬紧紧握着妻子的手，眼眶有些湿润，连声道谢：“谢谢，太谢谢你们了，安排得这么周到。”

　　苏牧看着家人脸上焕发出的希望和安心，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回了实处。他走到窗边，和妹妹并肩站在一起，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他再次拿出手机，这次，他拍下了房间温馨的环境和窗外明亮的景色，发给了狄宸。

　　「已安顿好。环境太好了，妈妈和妹妹都很安心。」

　　这一次，他的心里充满了踏实和感激。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远在千里之外，却为他安排好一切的人。新的希望，在这间洒满阳光的病房里，悄然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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