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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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九回



      顾晏之的深夜到访和那场短暂却惊心动魄的交谈,如同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沈清弦濒临绝望的心田。虽然同盟的基础脆弱得如同蛛丝,建立在互相利用猜忌之上,但至少,她暂时摆脱了必死的局面,为自己争取到了喘息之机和一张或许并不牢固的保护伞。

      那一夜之后,沈清弦在黑暗中静坐了整整两个时辰。油灯早已熄灭,唯有铁窗外透进的一缕惨白月光,在地面切割出冰冷的几何形状。她反复回味顾晏之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究竟藏着多少算计?他选择相信她,或者说选择利用她,到底有几成是出于对真相的追寻,几成是出于对权力的争夺?

      但无论如何,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接下来的几天,囚室的生活发生了微妙而彻底的变化。饭食依旧精细,甚至比之前更加讲究,添了一道滋补的燕窝粥;汤药也按时送来,但药方明显调整过,苦涩中多了一丝甘洌的回味。变化最大的是看守——原先那些偶尔会窃窃私语、眼神中带着好奇或怜悯的狱卒全部消失了,换成了六名完全陌生的护卫。

      这些护卫身着统一的玄色劲装,腰佩制式长刀,行动间悄无声息,连呼吸都轻得几乎难以察觉。他们分作两班,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守在囚室外,每隔三个时辰换一次岗,交接时只用眼神示意,不发一言。他们的面容普通得毫无特征,但眼神却如出一辙的冷峻锐利,那是真正见过血、受过严酷训练的人才有的眼神。

      沈清弦曾尝试过两次温和的试探。第一次,她在送饭的护卫转身时轻声问:“今日天气如何?”对方恍若未闻,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出门,落锁,动作流畅得像没有生命的机关。第二次,她故意将药碗碰倒,药汁泼洒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门立刻被推开,一名护卫迅速进入,但并非查看她的状况,而是先警惕地扫视整个囚室,确认无异常后,才沉默地收拾碎片,片刻后送来新药,全程未看她一眼,更未发一语。

      这是一种变相的保护性囚禁。顾晏之在兑现他的承诺,隔绝外界可能对她的伤害,如同在风暴中心营造一个看似安全的真空地带;但同时,他也将她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切断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防止她再节外生枝,或者被其他势力接触。她成了他独占的线索、秘密的筹码。

      沈清弦顺从地接受了这一切。她不再试图打探消息,也不再“精神失常”,每日里只是安静地吃饭、喝药、休息。大部分时间,她都靠在冰冷的石墙边,闭目养神,呼吸平稳绵长,仿佛真的在沉睡。

      但她的脑海从未停止运转。她在心中反复推演局势,像摆弄一副无形的棋局。

      顾晏之既然同意合作,必然会加紧调查。他手中掌握着怎样的力量?能在短短数日内完全更换天牢看守,且无人质疑,这份权力非同小可。孙鬼手是关键突破口,他派去西郊的人,是锦衣卫?还是他私下培植的死士?几天过去了,有消息了吗?刘太妃宫中的老宫女线索,他是否会追查?以他的手段,恐怕已经将李嬷嬷的底细翻了个底朝天。朝中他的政敌,左都御史周延儒?还是司礼监的那几位大珰?哪些人有可能与此事有关,又有哪些人可能想借苏晚晴之死做文章?

      她提供的“梦陀罗”和“孙鬼手”两条线索,如同投入深潭的两颗石子,必然会在顾晏之掌控的暗流中激起层层涟漪,引动水下潜伏的巨物。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在沉默中积蓄力量,等待顾晏之需要她“提供”更多信息、验证某些猜测的时候,或者,等待局势因这两颗石子而出现新的、意想不到的变化。

      然而,等待并不意味着消极的坐以待毙。她需要继续提升自己的“价值”,让自己在这位心思深沉的指挥使眼中,不仅仅是线索的提供者,更是不可或缺的“解谜人”。

      她开始更加系统、更加细致地回忆父亲留下的所有笔记和口传心授的香料知识。沈氏调香,传承四代,到她父亲沈喻这一代达到顶峰,被选为宫廷贡香,绝不仅仅因为气味宜人雅致。

      父亲的书房总是弥漫着复杂而和谐的香气。她闭上眼,仿佛又回到那个充满阳光和檀木香气的房间。父亲的声音在耳边缓缓响起:“清弦,香料之道,不止于悦鼻怡情。天地万物,相生相克,香气亦然。有的香可安神定魄,如沉香、檀香;有的香可醒神开窍,如冰片、薄荷;有的香可驱邪避秽,如艾草、苍术;也有的香……可乱人心神,甚至杀人于无形。”

      那些涉及药理、甚至带有某些特殊效用的偏门香方,大多记录在父亲那本从不示人的暗蓝色封皮手札里。她曾偶然见过父亲翻阅,那本书里记载的,多是些禁忌之物。父亲发现她在看,罕见地沉下脸,将那本书锁进了密室。

      “有些知识,知道即是罪孽。”父亲当时这样说,“沈家以香立世,当以‘和’为贵,以‘正’为本。这些旁门左道,你无需知晓。”

      如今想来,父亲是否预见到了什么?沈家被选为贡香,是否正是因为沈家掌握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方?苏晚晴的“病”,需要用到“梦陀罗”这等传说中的奇毒,宫中难道没有其他懂香的御医或香匠?还是说,此事必须由精通此道又易于控制的外人来完成?

      她努力在记忆的碎片中搜寻。关于“梦陀罗”,她确实只在古籍残页和父亲的只言片语中听过。那是一种来自极西之地的神秘植物,花香有致幻之效,提炼至极纯,可使人陷入逼真幻境,若用量控制精准,甚至能制造假死状态,但极为凶险,稍有不慎便假死成真。此物在中原近乎绝迹,只在前朝宫廷秘录中有零星记载,被称为“幻梦引”。

      能与“梦陀罗”相抗衡的香……她忽然想起父亲曾提过一种“清心镇魂香”,主料是百年龙脑香、西域安息香,辅以珍珠粉、辰砂末,香气清凉凛冽,专克诸般幻香迷药。但此方所需材料极其珍贵难得,炼制也极为复杂,父亲也只成功制出过一次。

      还有“醒神辟秽散”,以雄黄、雌黄、鬼箭羽等至阳至刚之物配制,气味霸道,可破绝大多数阴邪迷香,但此物本身也有微毒,不可久用。

      她将这些信息一点点在脑中整理、归类,如同在编织一张无形的网,试图网住那个隐藏在暗处的真相。

      同时,她也开始更加仔细地留意每日送来的汤药。顾晏之调整过的药方,显然有安神定惊之效,但细品之下,似乎不仅仅是安神。她自幼随父亲辨香识药,对药材气味极为敏感。这药中,除了常见的酸枣仁、柏子仁、远志,似乎还有一味极其稀有的“定风草”,此物生于西南深山悬崖,有稳固心神、抵御外邪入侵之效,常被苗医用于治疗惊悸癫狂之症。更让她警觉的是,药汤中隐隐有一丝极淡的甘遂和甘草调和后的特殊气息——这是解毒的配伍。

      顾晏之在防备什么?难道他不仅担心外面的人继续对她下毒,甚至怀疑她已经中了某种慢性毒?抑或是,这药本身也是某种试探,想看看她的身体对某些成分的反应?

      这个发现让沈清弦的后背渗出细细的冷汗。原来,即使身处顾晏之的“保护”之下,她依然走在悬崖边缘。凶手及其背后的势力,能买通天牢狱卒下毒,能在顾晏之眼皮底下灭口孙鬼手,其能量之大、手段之狠,远超她最初想象。顾晏之的对手,恐怕也绝非寻常人物。

      而她,不过是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稍有不慎,就会被双方的力量碾碎。

      时间在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中过去了七八天。囚室里的光阴仿佛凝固了,唯有送饭送药和换岗时极其轻微的声响,提醒着时间的流逝。沈清弦的脸色在药物的调理下好转了一些,但眼神却日益沉静幽深,如同古井,映不出丝毫情绪。

      这天深夜,万籁俱寂,连虫鸣都似乎消失了。沈清弦并未熟睡,只是合眼假寐。忽然,她听到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与平时换岗不同的脚步声——更轻,更稳,而且只有一人。

      她的心微微一提。

      囚室的门,再次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来的依然是顾晏之。他依旧是一身墨色常服,几乎与门外的黑暗融为一体。但今夜,他身上似乎还带着一丝夜露的微凉和淡淡的、难以言喻的血腥气?也许是错觉。他的神色依旧冷峻,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凝重,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

      他反手轻轻掩上门,将门外玄衣护卫沉默的身影隔绝在外。然后,他走到那张简陋的木桌旁,这一次,他没有隐在黑暗中,而是拿起火折子,轻轻一晃,点亮了桌上那盏油灯。

      “嗤”的一声轻响,火苗窜起,昏黄的光线如同潮水般缓缓漫过囚室,驱散了角落的黑暗,也将顾晏之的脸清晰地映照出来。

      沈清弦靠在墙边,没有动,只是缓缓睁开了眼睛。跳跃的火光下,她能清晰地看到顾晏之眼下淡淡的青影,那是连日疲惫的痕迹;他紧抿的薄唇线条比以往更加锋利,下颌的线条也绷得很紧,显示出沉重压抑的心情。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深沉如夜,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孙鬼手,死了。”

      他开口,第一句话就如同腊月冰锥,直刺沈清弦的心脏。

      死了?!沈清弦的呼吸猛地一窒,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线索断了?这么快?!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骇,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指尖微微掐入了掌心。

      顾晏之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应,继续用那种冰冷而压抑着怒火的语调说道:“我们的人三天前锁定了西郊义庄。昨夜子时动手,准备暗中带他回来。但我们的人赶到时,那里已经是一片火海。”他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平复某种情绪,“火势极大,显然是有人浇了大量的火油。孙鬼手,连同他栖身的那间停尸房,还有附近几间堆放杂物的棚屋,全部化为了焦土灰烬。”

      灭口!果然是干净利落的灭口!对方不仅消息灵通,而且手段狠辣果决,抢在顾晏之的人动手之前,就彻底抹去了痕迹!

      “现场清理得很‘干净’,”顾晏之的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除了焦尸和灰烬,几乎什么也没留下。作案的人很专业。”

      囚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油灯灯芯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不过,”就在沈清弦的心沉到谷底时,顾晏之话锋一转,目光如电,牢牢锁住她,“在他烧焦的遗体旁,一处未被完全焚毁的墙角缝隙里,我们找到了这个。”

      他上前一步,伸出右手。掌心向上,躺着一小块焦黑、边缘不规则、但依稀能看出是陶瓷材质的碎片。碎片不大,只有指甲盖大小,一面光滑,另一面似乎有细微的凹凸纹路,但已被烟火熏燎得模糊不清。最重要的是,在那焦黑的表面上,粘附着一小撮极其微量的粉末,颜色诡异,介于暗红与褐紫之间,若不细看,几乎与灰烬融为一体。

      “这是……”沈清弦不自觉地微微前倾身体,屏住了呼吸。即使隔着几步远,在囚室浑浊的空气和灯油气味中,她似乎也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奇异甜香,与她记忆深处某种描述隐隐吻合。

      “是一种香炉,很可能是便携式手炉的碎片。”顾晏之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上面的粉末,我让最信得过的仵作私下查验过,并非中原常见香料,也非寻常毒物。其气味幽甜,初闻醒神,再闻则有昏沉之感。与你之前所描述的‘梦陀罗’特性,有几分相似。”

      他微微抬手,将碎片凑近油灯。在昏黄的光线下,那点粉末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光泽。

      “而且,”顾晏之另一只手从袖中取出另一件东西,放在桌上,“我们在火场外围,距离义庄百步之外的一处水沟旁,发现了这个。”

      那是一小块布料,约两寸见方,质地是上好的云锦,但已被烧得边缘卷曲焦黑,大部分图案难以辨认。然而,在未被彻底焚毁的一角,依稀能看出用金线绣着的精致纹样——是缠枝莲纹,莲花瓣的形态、枝叶缠绕的方式,都带有鲜明的宫廷造办处的风格。

      宫中的东西!出现在孙鬼手毙命的现场附近!

      沈清弦的呼吸几乎完全停滞了!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碎片,但这无疑是直接指向宫廷的证据!说明灭口孙鬼手的人,或者至少是参与者,与宫廷有关!

      “对方很狡猾,手脚也很干净,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能指向具体人证的痕迹。”顾晏之收回手,将碎片和锦缎小心地放回一个特制的皮囊中,声音低沉得如同地下河的暗流,“但有时候,越是干净,越说明他们心虚,动作越大,留下的破绽反而越多。孙鬼手这条线,虽然人死了,但也恰恰证实了你的猜测方向没错。苏晚晴的死,确实与宫廷秘药脱不了干系,而且幕后之人,能量不小,能在京城、在本官眼皮底下,如此迅速地做出反应。”

      他转过身,重新面对沈清弦,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她的身体,看到她脑海深处的每一个念头:“现在,告诉我,关于刘太妃宫中被处置的那个老宫女,除了你之前提到的,你还知道多少?”

      他果然查到了李嬷嬷!而且直接问到了刘太妃!他的调查进度,比他透露的还要快、还要深入!沈清弦心中凛然,一股战栗感顺着脊柱爬升。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她不能说出陆九,必须万分谨慎,每一句话都可能决定她的生死。

      她垂下眼睫,掩饰住眼中的惊涛骇浪,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努力回忆,然后才用略带迟疑和不确定的语气缓缓开口:“清弦……也只是在出事前,偶然听父亲提起过只言片语。父亲当时似乎颇为感慨,说宫中一位懂香的老嬷嬷没了……清弦追问,父亲才含糊说了几句,道是那嬷嬷似乎姓李,早年曾在苏相府上当过差,因一手调香辨香的本事颇为出众,后来不知何故被荐入了宫,一直在刘太妃身边伺候,很得太妃信重。但后来,突然就听说因犯了什么大过错,被秘密处置了。具体缘由,父亲未曾明言,清弦……实在不知。”

      她将信息来源推给已故的父亲,将信息模糊化,只说“偶然听闻”、“父亲感慨”,符合她一个闺中女子消息闭塞的人设,也将“知道李嬷嬷”这件事的合理性归结于沈家同为香道中人、父亲可能与之有旧。

      顾晏之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在跳动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暗,似乎在细细分辨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衡量她话语中的真伪。囚室内的空气仿佛被压缩了,沈清弦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的跳动声,她强迫自己放松指尖,抬起头,迎向他的目光,眼神尽量保持坦然而带着恰当的疑惑。

      良久,就在沈清弦觉得那目光几乎要将她冻结时,顾晏之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李嬷嬷……确实是她。但宫中对外的说法,与她被处置的真实原因,相去甚远。”

      沈清弦适时地露出询问的神色。

      顾晏之的嘴角再次勾起那抹冰冷的弧度,这次带着明显的讽刺:“宫里传出的消息是,李嬷嬷因手脚不干净,偷盗太妃首饰,被拿下后还试图用迷香反抗,惊扰了太妃凤体,故而被杖毙。但这套说辞,漏洞百出。”

      他向前踱了一步,影子被灯光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蛰伏的巨兽。

      “据本官查知,”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真实的情况恐怕是,李嬷嬷并非因偷盗被处置,而是因为……她知道了某些不该知道的秘密,关于香料,关于……某些人的‘病情’,所以被灭口了。所谓的偷盗和反抗,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借口。”

      病情!苏晚晴的“病”!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猛地串联了起来!李嬷嬷曾在苏府当差,懂香!她伺候刘太妃,而刘太妃深居简出,却可能接触或掌管着某些宫廷秘药!她知道某些关于“病情”的秘密而被灭口!苏晚晴的“假死”和之后的“真死”,都与奇香有关!父亲沈喻被卷入其中,沈家满门被屠!

      刘太妃、宫廷秘药、苏晚晴的病情、李嬷嬷的死亡、沈家的灾难……这几者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可怕而紧密的关联!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隐隐浮现出轮廓。

      顾晏之将她的震惊、恍然、以及随之而来的冰冷恐惧尽收眼底。他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完全笼罩了她,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现在,你明白你卷入的是何等漩涡了吗?”他的声音低沉,如同耳语,却字字千斤,“这不再仅仅是一桩杀人案,或是你们沈家的冤屈。这是宫廷最深处涌动的暗流,关乎前朝后宫的势力博弈,关乎某些人的生死荣辱,甚至……关乎国本。”

      沈清弦感到喉咙发干,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让她更加清醒。她抬起头,看向顾晏之深不见底的眼睛:“大人……是想通过李嬷嬷这条断了的线,追查刘太妃?”

      “不止是追查。”顾晏之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幽深无比,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野心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决心,“本官要的是证据。能扳倒参天大树的确凿证据。能将其连根拔起,让其再无翻身之日的铁证。”

      他毫不掩饰他的目标——刘太妃!或者说,刘太妃所代表的那一股盘踞在宫廷深处、根深蒂固的势力!

      沈清弦的心跳如擂鼓。顾晏之竟然将如此机密、如此危险的谋划直接透露给她!这既是某种程度的信任(或许更多是出于利用的捆绑),也是将她彻底绑上他战车的明确信号!从这一刻起,她与他真正成了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已没有退路,要么随他乘风破浪,抵达彼岸(或许只是下一个漩涡),要么就在下一个浪头打来时,船毁人亡。

      “清弦……能为大人做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但异常清晰坚定。

      顾晏之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神色,似是赞许,又似是更深的算计。他微微俯身,靠近她,那股淡淡的、混合着冷冽松柏与一丝血腥气的压迫感更加鲜明。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诱惑,也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你懂香,沈家嫡传的调香技艺,尤其是……那些不为人知的、涉及药理、甚至涉及某些隐秘功效的香。李嬷嬷已死,但她在宫中经营多年,尤其是在刘太妃身边,或许还留下些什么——某些特殊的香方、来路不明的香料、记录着什么的隐秘手札,或者……是某些只有内行人才看得懂的暗示。”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在她脸上逡巡,仿佛在评估一件即将出鞘的兵刃是否锋利:

      “本官需要一个人,一个真正懂行的人,能分辨出哪些香只是寻常之物,哪些香暗藏玄机,哪些香……可能就与‘梦陀罗’,与苏晚晴的‘病’,甚至与更多的宫廷隐秘有关。这个人,要能看透香气掩盖下的真相。”

      沈清弦的脊背挺得笔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绝对的清醒。

      顾晏之直起身,但目光依旧锁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沈清弦,证明你价值的时候到了。待时机成熟,本官会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让你可以离开这天牢,光明正大地,进宫的机会。”

      进宫?!

      沈清弦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他要她进宫?!去那天下最繁华、也最危险,最接近权力核心、也最血腥肮脏的龙潭虎穴?!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让她四肢发冷。但同时,一股难以抑制的、近乎颤栗的兴奋和决绝,也从心底最深处窜起!进宫,意味着接近真相,接近那个可能害得她家破人亡的根源,接近刘太妃,接近所有谜团的中心!那是距离复仇和清白最近的地方!

      但也毫无疑问,那是死亡风险最高的地方。每一步都可能踏错,每一句话都可能致命,周围所有人都可能是眼线,是敌人。她将彻底暴露在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凶手面前,如同一只走入狼群的羔羊。

      “当然,在此之前,”顾晏之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和疏离,仿佛刚才那番充满诱惑和危险的话语从未说过,“你需好好活着。按时服药,安心待着。记住我们的约定——你的命,暂时属于本官。本官要你活,你才能活;要你发挥作用,你才能发挥作用。”

      说完,他不再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包含着警告、审视、期待,还有一丝沈清弦看不懂的深沉。然后,他转过身,动作利落地吹熄了桌上的油灯。

      “嗤”的一声,光明骤灭,黑暗如同厚重的帷幕瞬间落下,将他挺拔的身影吞噬。囚室的门被轻轻拉开,又轻轻合上,脚步声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唯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极淡的冷冽松柏气息,和桌上尚未散尽的灯油焦味,证明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交谈并非梦境。

      囚室再次陷入彻底的黑暗和寂静。沈清弦依旧坐在冰冷的石床上,一动不动。黑暗掩盖了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却无法平息她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

      进宫……

      这两个字如同魔咒,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机会与死亡并存,希望与绝望交织。但她知道,从顾晏之说出这两个字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没有了选择。

      不,或许从更早开始——从父亲接旨调制那味特殊的安神香开始,从苏晚晴“病逝”开始,从沈家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开始,从她在血泊中睁开眼开始——她就已经被命运的洪流裹挟,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场权力的棋局。

      最初,她是任人宰割、随时可能被抛弃的弃子。然后,她凭借一点微末的线索和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勉强为自己挣得了一丝喘息之机,成了一枚尚有利用价值的棋子。而现在,顾晏之,这位深沉难测的执棋人,亲手将她从棋盘边缘抬起,准备将她放置在风暴最剧烈的中心地带。

      棋局已彻底反转。她不再仅仅是等待拯救或宰割的囚徒,她将成为主动踏入战场、以身涉险的卒子。前路是万丈深渊,也可能是唯一的生路。

      黑暗中,沈清弦缓缓抬起手,抚上自己冰冷的脸颊,然后慢慢握紧成拳,指甲刺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恐惧依然存在,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正在滋生——那是破釜沉舟的决心,是向死而生的狠厉。

      既然无路可退,那便向前。向着那宫廷深处,向着那迷雾重重的真相,向着那可能存在的复仇之路,一步步走下去。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再次睁眼时,那双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眸子里,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清明和决绝。

      风暴将至,而她,已准备好踏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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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1个月前 来自:辽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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