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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踉跄着冲出了仓库区的阴影,眼前骤然开阔。浑浊的黄浦江在夜色下无声奔流,像一匹摊开的陈旧绸缎,在朦胧月色下泛着幽暗的光。江风裹挟着水汽和浓重的鱼腥味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周身萦绕不去的血腥与硝烟混杂的恶臭,却带来另一种黏腻的寒意,渗透进他们早已湿透的衣衫。
“看那边!”龙二压低声音,嗓音因疲惫和紧张而沙哑,他指向不远处。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小码头如同朽坏的骨骼般探入江中,木质栈桥在江水不知疲倦的冲刷下发出持续而痛苦的“吱呀”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栈桥尽头,系着一艘乌篷小船,船身随着波浪轻轻起伏,像一片疲倦的落叶。船舱里透出一点如豆的灯火,那光芒微弱,在广阔而漆黑的江面上,却像唯一坚定的星辰,渺小,却散发出令人心碎的温暖。
那是顾仰山事先安排好的接应点,是他们挣扎求生路上,终于瞥见的一线生机。
这希望如同强心剂,注入了他们几乎枯竭的身体。丁一和龙二对视一眼,默契地架起意识模糊的红玉,加快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码头奔去。脚下是松软的江滩泥泞和碎裂的贝壳,每一下踩踏都带起细微的“噗嗤”声和碎裂声,在这寂静的岸边显得格外清晰,敲打着他们紧绷的神经。
就在他们距离栈桥只有二三十米,几乎能闻到船上飘来的陈旧木料和江水气息时——
“砰!砰砰!”
仓库区的方向,突然爆发出新一轮激烈交火的枪声!这一次,枪声绝非之前零星的流弹,而是有明确目标性的、密集的集中射击!三八大盖清脆的声响与南部式手枪沉闷的吼叫交织,中间尖锐地穿插着日本兵特有的哨声和蛮横的吼叫,火力凶猛而持续,像一把烧红的铁梳,反复犁过那片黑暗的区域。
丁一和龙二的脚步猛地一顿,骇然回头。
只见仓库区边缘,一个高大的身影正依托着一段残破的矮墙,顽强地移动、还击!风衣的下摆在枪火闪烁中剧烈飘荡,如同战旗,也如同祭奠的黑纱——是顾仰山!他果然被咬住了!而且听这动静,包围过去的敌人绝不止一两个,他们像嗅到血腥的鬣狗,正从四面八方围拢!
他刚才为了掩护他们撤离,故意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吸引了全部的火力!
“顾仰山……”丁一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胸骨。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他想不顾一切地冲回去,并肩作战,哪怕死在一起!但怀里红玉微弱的、带着血腥味的呼吸,以及身旁龙二因架着人而沉重无比的喘息,都像无形的铁链,死死拖住了他的脚步。他站在原地,身体因极致的矛盾而微微颤抖。
龙二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起,眼神在码头温暖的灯火与身后吞噬一切的枪火地狱之间剧烈挣扎、撕扯。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生路,又望向那片被短暂枪火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巨兽狰狞利齿的仓库区轮廓,牙关紧咬,腮边的肌肉绷出坚硬的线条,仿佛要将牙齿碾碎。
“走!”终于,龙二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如同声带被撕裂,带着血腥气。他猛地推了丁一把,力道大得让丁一一个趔趄,几乎带着红玉一起摔倒,“我们留下,只会拖累他!成了他的累赘!顾先生为我们挣命,不是为了让我们回头送死!快走!”
丁一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血红。他明白,龙二说的是最残酷,却也是最正确的选择。他最后望了一眼那片疯狂吞噬着生命火光的黑暗,仿佛要将顾仰山那孤独奋战、浴血不屈的身影永远烙印在灵魂深处,然后猛地转身,和龙二一起,拼尽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冲上了吱呀作响、摇晃不定的栈桥。
船篷里,顾叔戴着斗笠闻声探出头,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皱纹。他看到他们狼狈染血的样子,看到龙二那悲愤而决绝的眼神,立刻什么都明白了。他一言不发,只是用那双青筋毕露、布满老茧的手,迅速而沉稳地开始解缆绳。
“快!上船!”龙二低吼着,声音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和丁一一起,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的红玉托进狭窄、低矮的船舱。船舱里那点灯火因他们的动作而剧烈晃动,将人影扭曲地投在篷壁上。
就在这时,仓库区那爆豆般的枪声,骤然停歇了。
那片黑暗陷入了死一般的、绝对的寂静。
这突如其来的寂静,比刚才激烈到极致的交火更让人心悸,像一块巨大的湿冷裹尸布,猛地覆盖下来,扼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丁一和龙二僵在船上,身体保持着最后的动作,心脏仿佛也随着枪声的停止而骤然沉入冰冷的江底。他们死死地盯着那片方向,瞳孔放大,在黑暗中拼命搜寻,期盼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能再次奇迹般地冲破黑暗,蹒跚而来。
一秒,两秒……时间在寂静中凝固,每一秒都漫长如一个世纪。
没有身影,没有脚步声,没有哪怕一声微弱的呻吟。只有江水不知疲倦拍打岸边的呜咽,和远处城市模糊不清、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喧嚣。
一种冰冷彻骨的不祥预感,如同这黄浦江底最寒的暗流,瞬间淹没了丁一的四肢百骸。
顾叔依旧一言不发,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深切的悲凉。他用长篙猛地一点岸边,木头与石头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小船轻巧地离开了码头,滑入了浑浊的、深不见底的江流。船舱那点微弱的灯火,在广阔无垠的黑夜和深沉涌动的江面上,摇曳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彻底吞噬。
龙二瘫坐在船舱里,紧紧抱着怀里昏迷的红玉,他的目光却依旧固执地、几乎要瞪裂般望向那片吞噬了守护者的黑暗岸边,直到那轮廓在视野里越来越模糊。丁一站在船头,身躯挺得笔直,脸庞完全隐藏在船舱灯火无法照及的阴影里,只有紧握得骨节发白的双拳,以及那无法抑制的、细微却剧烈的颤抖,泄露着他内心翻江倒海的滔天巨浪。
小船在浑浊的江水中微微摇晃,离岸渐远。仓库区的黑暗轮廓在视线里不断缩小,最终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再也无从分辨。那死寂仿佛一块不断增重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丁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他的脸在船舱那点如豆的灯火映照下,半明半暗,仿佛被分割成了两个部分——一半是残留着少年意气的轮廓,另一半却已刻上了属于战士的冷硬线条。而他的眼神,异常清明,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如同冰封的湖面,彻底取代了之前的挣扎、痛苦和彷徨。
他蹲下身,动作轻缓,目光落在龙二怀中依旧昏迷的红玉脸上。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脸色苍白如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脆弱得令人心碎。丁一伸出手,指尖因寒冷和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但他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将粘在她额前的一缕被汗水和江水浸湿的黑发拨开,露出光洁却冰凉的额头。那动作间,带着一种无限眷恋又无比决绝的温柔。
“龙二,”丁一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只有清晰无比的告知,每一个字都像落在船舱木板上的冰碴。“红玉交给你了。”
龙二猛地抬头,眼中瞬间布满了纵横的血丝,像一张绝望的网。他立刻明白了丁一的意图,那意图如此疯狂,又如此符合丁一的性子。“丁一!你疯了!”他低吼道,想伸手抓住丁一的胳膊,却因为双臂紧紧环抱着红玉而无法动弹,只能徒劳地用力,手臂肌肉虬结,“顾先生他……他已经……你回去就是送死!我们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冲出来!”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那是兄弟间最后的不舍与挽留。
“我知道。”丁一看着龙二,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刺入对方眼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所以我必须回去。如果他活着,我不能再让他一个人顶着。”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压抑着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悲怆和决绝,“如果他死了……”
“……我不能让他曝尸荒野,落在日本人手里。”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红玉苍白的脸上,那目光中翻涌着无尽的不舍、刻骨的歉然,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责任的东西。“照顾好她。一定要带她到安全的地方。”他沉默了一下,千言万语,所有的柔情与遗憾,在喉间翻滚,最终只化作一句沉重如山的嘱托,“告诉她……”
“好好活着。”
话音未落,丁一猛地站起,身体因小船的晃动而微微摇晃了一下,但他的眼神却坚定如磐石,仿佛任何力量都无法再让他动摇分毫。
“丁一!别做傻事!”龙二急得低吼,想要不顾一切地起身阻拦,却又怕动作太大惊扰甚至伤到怀里的红玉,只能眼睁睁看着,目眦欲裂。
丁一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龙二和红玉,仿佛要将这两张面孔,这一刻的景象,彻底刻进灵魂深处,带入轮回。随即,他毫不犹豫地转身,面向那无边黑暗、仿佛巨兽开口的江岸,纵身一跃!
“噗通!”
沉重的落水声在寂静的江面上骤然响起,冰冷的水花高高溅起,又无力地落下。小船因这突如其来的重量消失而剧烈摇晃、倾斜,船舱里的灯火疯狂跳动,几乎熄灭。
龙二猛地扑到船边,半个身子探出船舷,只看到漆黑如墨的水面上一圈圈混乱扩散的涟漪,迅速被涌动的江水抹平。丁一的身影已消失不见,仿佛被这冰冷的黄浦江彻底吞噬。龙二死死攥着冰冷的船帮,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发出“咯咯”的轻响,喉咙里压抑地滚动着一声如同受伤野兽濒死般的低吼,充满了撕心裂肺的无力感与滔天的悲愤。
顾叔撑着长篙,望着丁一跳下的方向,江水在那里依旧深沉黑暗。他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这世间所有的无奈与哀伤,斗笠下的脸庞,皱纹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深刻,如同刀刻斧凿。但他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用长篙用力撑向已深的江底,小船加速,无声地滑向更加广阔的江心,将那点微弱的灯火,和船上承载的沉重的希望与彻骨的绝望,一同带向未知而迷茫的前路。
丁一在冰冷刺骨的江水中奋力划动,湿透的衣物像浸透了水的枷锁,沉重地拖拽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江水灌入口鼻,带着腥咸的泥土味。他咬紧牙关,刺骨的寒冷反而让他的头脑异常清醒,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如同黑夜中唯一不灭的灯塔,指引着他逆流而上的方向——回去,回到那片吞噬了顾仰山的黑暗中去,回到那血腥的战场,回到那或许已经注定的结局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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