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搁浅

　　“什么叫你被杀人犯发现了？”

　　话说出口，展熹承意识到以张屿的性格，很可能越精神紧绷就越难以理性高效地提炼关键信息，于是顿了顿，温声安抚道：“慢慢说，不着急。”

　　“这件事情的起始，是我发小。”张屿嗫喏道。

　　原本散乱的河流此刻终于交汇。
　　听见关键词，展熹承大脑飞速运转，不动声色地点开手机录音：“怎么说？”

　　“他好像知道一些未来发生的事情，有的时候不太准、准确，有的时候是对的，甚至对过往的经历，偶尔他的记忆也会跟大家不一样。”

　　展心安又从沙发边沿升起脑袋：“我也是，我也是！”

　　展熹承：“……”
　　他起身干净利落地将找到知音喜形于色的小孩拉回了卧室看漫画。

　　“不、不好意思……我说话一紧、紧张就结巴。”张屿连喘了好几口大气，才总算缓和了点情绪。

　　展熹承耐心地等他呼吸平稳，才问：“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走投无路了。”张屿仿佛卸下了浑身的骨头关节，身心俱疲地抬起脑袋。
　　“什么意思？”展熹承没明白他具体指哪方面。
　　张屿：“我爸妈长期在外地打工，时间一久交了些‘新朋友’，人一旦在陌生的环境无依无靠就很容易卸掉防备心，尤其还是熟人介绍。”

　　展熹承调整了一下姿势，隐隐有些预感。

　　“自从前些年我爸妈被带去了心愿会，家里就彻底变样了。”张屿双眼无神地掰着手指，“之前你们去我家应该也都看到了吧？柜子、餐桌、茶几，还有神龛……那些度母像甚至都只是明面上摆出来供奉的，剩下很多都在盒子里精心保管。”

　　展熹承当然对冷水街那间参差错落摆满数十尊度母瓷像的客厅印象深刻，不管在哪个犄角旮旯都有一对敛眉慈悲的眼睛如芒在背地凝视着自己。

　　任谁长期处在那种环境，都会感到生理性的不舒服。

　　“心愿会是什么？”展熹承试探着问。
　　张屿说：“就是通过各种内在探索的冥想课程疗愈心灵，不断进阶就能脱胎换骨、赋能显化，最终获得新生。”

　　展熹承缓缓眨了眨眼睫。

　　“去年暑假，我爸妈还想把我带去总会。”似乎是想起起痛苦的回忆，张屿将关节捏得嘎嘣响，“我不在意他们到底算传销组织还是邪教，总之我不想去。”

　　展熹承言简意赅地给出了建议：“报警。”

　　听他这么说，张屿嘴角扯出一个惨淡的笑，蓦地反问：“你为什么不报警呢？”

　　展熹承察觉出他话语里本人都可能未曾意识到的攻击性，也没不悦，只是身体略略前倾两手随意地搭在腿间，洗耳恭听。

　　“你爸爸赌钱家暴，以前经常把你打得头破血流，连你妈妈也跑了，对吧？”张屿喉咙干咽了一下，“我们是一样的，就算报警，最后也总还是要回家。”
　　展熹承终于截住他的话头：“杨楦跟你说的？”

　　张屿点了点头。

　　“那你跟你的这位发小是怎么认识的？”展熹承若有所思地竭力回忆自己跟对方少之又少的交集，“他好像对我很有意见。”
　　“最早开始是邻居，后来他家做生意成功经济条件一跃而上就从冷水街搬走了。”张屿抿了抿嘴，“所以，虽然我很舍不得外婆，但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所以……我就答应了他的计划，去勒索一个杀人犯。”

　　展熹承心下波澜暗起。
　　委实没想到张屿能干出这种富贵险中求的豪赌。

　　“我不想拿多少钱，只需要一点点……我就可以安心地从这个乌烟瘴气的家里逃走。”张屿眼睛闪躲着，嘴唇不自觉地轻轻颤动了几下，长吐出一口浊气，“你可以看不起我。”

　　展熹承平心静气：“没有。”

　　“你不用假装。”张屿脸上的笑容一闪而逝，随即嘴角僵硬地牵动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丝自嘲，“……也对，我们怎么会一样。就算同样出身在不好的家庭，但是除此之外的东西你什么都有了。”

　　“说实话我很嫉妒你，展熹承，刚才你妹妹问你是不是去奶茶店兼职，其实你根本用不着打工啊，随便在网上发点照片就会有很多粉丝，之后接几条广告就能抵得上我父母累死累活一个月的工资。我很想田忌赛马，假如其他方面都比不过你，那就至少在学习成绩上能够蔑视你一下，但你偏偏又是我每天起早贪黑刷题背单词都比不上的学霸。”张屿背脊紧绷，神色复杂地垂着眼眸，嘴唇张开又合上，最后才艰难地吐出一句，“所以虽然看起来好像我们都站在水中，但是你随时可以上岸，我们不一样。”

　　窗帘随风拂动几下，又落回死水般的寂静。

　　足足等了两秒，确定他突如其来的一腔情绪发泄结束，展熹承才不疾不徐地开口：“你人生的痛苦不是我造成的，你渴望的幸福也不是我抢走的。”

　　像从恍惚的白日幻梦中骤然惊醒，张屿反应过来，浑身不自在地垂下头尴尬道歉：“……对不起。”

　　展熹承低头扫了眼厉皎发过来的宠物医院地址，抬眸轻轻揭过，将话题重新拐回正轨：“所以你们就去联系了那个杀人犯？”
　　“对。”张屿先是点头如捣蒜，又摇头，“我发小掌握了他当年作案的证据，但是想多留一手准备，所以先只让我给对方打了电话，没想到他一下子就查到我的身份住址……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敢回家也不敢去找发小。”

　　这不是完全被人当枪使了吗？
　　展熹承暗道。

　　大致明白了前因后果，接着他又问出萦绕在心头许久的谜团：“之前你不肯说是谁把你锁在教学楼厕所，难道那个人也是你发小？”

　　张屿脸色麻木地“嗯”了声。

　　展熹承十分迷惑：“为什么？”

　　“因为不管是精神层面还是经济层面，我妈妈都对宣阿姨言听计从，如果把事情捅出去指不定情况会变得更糟糕。”张屿惨淡地笑了下，“而且在长辈学校面前他的形象是标准的温和礼貌好学生，说实话，换作我是旁人可能也不会相信他私底下有另一副面孔。”

　　这个解释对展熹承来说倒是有信服力。
　　尤其考虑到张屿口中所谓净化灵魂的“心愿会”，他担心家里人会或主动或被迫地偏袒对方也很合理。

　　只是展熹承越听越觉得有一种违和感，他印象里的杨楦似乎并不符合张屿的这番形容。

　　“等等——根据你的描述，到目前为止杨楦跟厉皎都没什么牵扯吧？他从很早以前就看我不顺眼倒是从没掩饰过。”若隐若现的不对劲使得展熹承强行暂停了张屿的叙说，“既然这样，为什么你偏偏要我保密不让厉皎知道你来求助？”

　　正说着，手机屏幕的微信对话框跳出消息提示。

　　展熹承飞速扫了眼，悬在心口的重石安稳落地，秒回了一个表情包。

　　【π：抢救过来了。】
　　【π：存活确认。】

　　【白鲸：欢呼.jpg】

　　【π：……你什么时候过来？】
　　【π：我没办法养猫，你方便过几天带回家吗？】

　　【白鲸：可以啊o~o】
　　【白鲸：而且我有照顾小狗的经验，我会帮它洗澡吹头发。】

　　【π：？】

　　一想到厉皎此刻的反应肯定是标志性的唇线轻抿，不深不浅地斜睨自己一眼，展熹承忍不住弯起嘴角。

　　眼神从指尖移开，却见张屿神色茫然地望着他，张了张嘴。

　　接着展熹承听见了一句令他头皮发麻的话。
　　“……我说的发小是厉皎同班的宣河京啊。”

　　展熹承捏着手机的指节僵直，太阳穴倏地一跳。

　　“因为他们比较熟悉，所以才以防万一让你先不要告诉他。”张屿迟疑道，“至于杨楦，虽然我们也是从小认识很多年，但私底下他在宣河京面前同样没有任何话语权……”

　　“换句话说”，张屿表情扭曲了一下，“我们都很怕他。”

　　“为什么要怕我？”

　　宠物医院，观察室。
　　天花板布局严谨的日光灯勾勒出强烈的秩序和洁净感。

　　“还是交给你看着吧，我就不添乱了。”宣河京满脸无奈地望向厉皎。
　　最里侧的透明氧舱，伤口缠绕淡蓝色绷带的白色小猫蜷在毛巾上，尽可能地远离玻璃搭在玻璃上的指尖，前腿插着留置针，抗生素沿着细长的输液管缓慢流下。

　　“因为你体型太大容易吓到小动物吧。”厉皎收起手机淡淡偏了下头，胆战心惊了一下午这会儿总算有闲心能开个玩笑。

　　他明明也身形优越，却被对方衬得削薄清瘦，稍偏过脸仔细浏览病历的术后注意事项，更显侧颜线条一笔勾勒，眉眼黑山白水，在高糊像素的监控画面里也鲜明得浓墨重彩。

　　宣河京则鼻骨高直，标准轮廓锋利的脸，却总带着一点经年不变的温顺神态，笑起来眼尾弯起一道柔和的弧，顿时冲散了五官潜藏的锋利感。

　　“医生说虽然现在生命体征稳定，但最好先留下来观察几天，毕竟内脏有损伤。”宣河京双手撑在膝盖，弯下腰不露声色地靠近厉皎身侧，“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

　　一杯恰到好处的温水递到厉皎手中。

　　宣河京低头轻轻一哂：“有什么问题联系我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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