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过那条江

　　应陈佳渡的要求，贺江只把她送到寝室楼下，没有跟着她一块上去。他虽然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急事，但八九不离十跟那个视频有关，让她随时保持联系，不然他会很担心。

　　陈佳渡答应下来，跟他告别，刚踏进寝室楼，就注意到走廊上很多别的寝室的女生站在门口向外张望，叽里咕噜讲个不停。

　　宿管阿姨从房间里走出来，没好气地冲大家喊道：“没事都聚在外面干什么？该洗澡的洗澡，睡觉的睡觉去！再聚在外面瞎看的话，我就发消息通知辅导员了！！”

　　一嗓子威慑力十足，人群顷刻散掉，只有几个拎着暖水瓶要去打水的女生还待在走廊上，不想做出气筒，加快步伐去水房。

　　陈佳渡也赶紧上楼，推开寝室门，空间本就不算宽敞的四人寝此刻因为挤着五个成年人，更显狭小。

　　如果说室外是瓢泼大雨，湿人衣袖，那么寝室里就是细雨霏霏，剪不断理还乱的阴翳愁苦，平等摇曳每一个人的心弦。

　　她认出何予萱的父母，是她白天在路上碰见的那对夫妻，正在收拾女儿的床铺，单是看背影就已满是憔悴，两个室友跟班长则在旁边帮忙。

　　陈佳渡小心翼翼避开地上堆满的杂物走进去，随手关门，同班长打了个招呼，对方刚在打包箱子，朝她微笑示意。

　　来的路上班长跟她在微信上说何予萱下午在医务室看完没事就先回家了，班主任暂时还没找她聊，但从娄问蕊跟熊琪琪还有两个室友口中差不多就已拼凑出真相，她的父母几乎动用了一切的关系，又是求情又是下跪，这才勉强保住女儿的学籍。

　　学校召开紧急会议，高层领导经过综合考量，答应对何予萱不予以全校通报批评的重大处分，但要求她居家学习一段时间，至于这个期限是多久，何予萱又什么时候能回来，悬得很，没人知道。

　　至少在班长看来，这只是校方稳住何予萱一家的权宜之计，他们把学籍当筹码，拿捏住家长，避免闹出更大的丑闻，这很符合他们的处世之道。

　　班长递给陈佳渡一只空的纸箱，让她把柜子里自己的东西放进去，省得待会收拾起来给搞混了。

　　这是室友拜托班长转告陈佳渡的，因为她们知道柜子里的东西并不全是何予萱一个人的，但她们没陈佳渡的微信，且碍于之前发生过的种种事情更不好意思直接跟她说。

　　陈佳渡倒是很爽快当面跟她们道谢，事已至此，她们之间的关系不会因为没有一个何予萱就变好，但也不会更差。

　　收拾东西的时候陈佳渡时不时可以听到后方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回头望去，见何妈妈坐在已经搬空的床铺上，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们家萱萱不是这样的呀，怎么会这样呢？她从小是这么听话的一个小女孩呀，我们萱萱……”

　　何爸爸站在衣柜边亦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穿得整洁舒适，看起来却一派沧桑，走过去拍拍何妈妈的肩膀，坐在身边宽慰对方。

　　杨念真忍不住要叹气，跟还有一名室友向佳颖对视一眼，尽在不言中。

　　作为何予萱的室友，她们不是没有发现她的异常，经常性的早出晚归、无故旷课这些本来就是很大的问题。

　　偶尔会看到她身上的淤青伤痕，但她们不愿意往那方面去想，或者说潜意识比较排斥，她们有些后悔如果尽早发现是否可以避免这场悲剧，然而现在却是为时已晚，她们无法，也不可能拉回这个步入歧途的女孩。

　　何予萱的人生或许已经完蛋了，杨念真悲哀地想。

　　何妈妈还在哭，泪眼婆娑地质问根本不在这里的女儿为什么不学好，寒窗苦读十几年，辛辛苦苦考上大学又为什么要毁了自己的大好前途，这样作践自己，作践父母。

　　虽然何予萱做的事不值得同情，但面对一位母亲，三个女生不免要动恻隐之心，在旁边说尽软语温言聊以慰藉。

　　陈佳渡亦然，躲到角落呼一口气，微微抬头，把酸楚的感觉逼回去。

　　口袋震动，她低下头取出手机，划开屏幕，解锁。

　　贺江：「自己可以处理吗？需不需要帮忙？」

　　他担心到现在，终于忍不住发消息来问她。

　　陈佳渡：「没事，收拾一些东西而已，我自己可以」

　　贺江：「好」

　　贺江：「收拾完发个消息，我来搬吧」

　　陈佳渡：「嗯」

　　贺江：「有事call，随叫随到」

　　他忍不住补充。

　　陈佳渡：「知道了」附带一个放心的表情包。

　　回完消息，她收好手机。

　　何爸爸安慰好妻子，再度走到何予萱的衣柜边，一打开，浓郁的香水味扑面，里面挂着一些套好防尘袋，连标签没有撕掉的连衣裙。

　　何爸爸不认识牌子，翻看标签，不难发现全是名牌，每件标价更是高得令人咋舌。

　　一件裙子抵得上他两个月的工资，不用想都知道是怎么来的，越想就越气不打一处来，把衣服一股脑儿抱着摔到地上，衣架子噼里啪啦掉一地，何爸爸撑着两条手臂靠在长桌上，气喘得格外急促，面色发白，好似下一秒就会倒下去。

　　几个女生不知所措愣在原地，何妈妈立刻站到丈夫身边捋着他的背给他顺气，让他别太动火，身体最重要，奈何无济于事，何爸爸听不进去，一下下捶自己的胸口。

　　“造孽啊！真是造孽啊！！我们怎么会养出这么个不要好的女儿，家门不幸啊！！”

　　何妈妈搂着丈夫的胳膊泣不成声：“老何啊！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教好女儿，都是我的问题，你要怪就怪我好了……”

　　夫妻俩争着给彼此揽责，她们作为外人不好插嘴，干瞪眼看着。

　　陈佳渡不忍心看，别开脸，继续收拾。

　　忽然，一阵急促来电铃响起，是从何爸爸的上衣口袋传出来的，他刚开始顾不上接电话，那头又坚持不懈打了三遍，显然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

　　何爸爸这才接通，放在耳边，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手机“咚”地一声掉到地上，陈佳渡背对着被吓一跳，回头看，何爸爸一只手捂着胸口，露出万分痛楚的表情，紧接着整个人直挺挺向后栽了下去，冲击力撞得衣柜都在晃动，粉尘抖落，他的嘴巴里还在呢喃着什么，听不清。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在当场，屏幕摔裂的手机通讯界面还亮着，那头拼命地在叫何爸爸的名字，何妈妈则是扑到了丈夫身边，摸口袋没翻到速效救心药，想起他接到班主任来电的时候太着急没有带药就出门，碰又不敢碰地崩溃大叫。

　　“老何，老何！！”

　　她冲她们哭喊：“打120，快打120！！”

　　“求你们快打120……”

　　班长率先反应过来拨打120，惊恐到无法思考的大脑在接通后还是及时沟通病症并进行协商，听到没有等救护车来的时间，陈佳渡立刻致电贺江，那头几乎是秒接，听她声线颤抖的声音，意识到出事，心瞬间揪起来。

　　两分钟不到贺江便赶到寝室门口，寝室里早就乱作一团，女生们全部站在角落里腾位置，宿管阿姨正在给何爸爸一刻不停地做心肺复苏抢救，争取在心梗发作的黄金四分钟为病人争取到一线生机。

　　贺江冲进门的一瞬间就捕捉到站在靠阳台的陈佳渡的身形，匆匆一扫，随即跟宿管阿姨一齐将昏迷中的何爸爸谨慎小心抬进放平的车后座。

　　宿管阿姨不敢松懈，路上也要分秒必争按压胸口，双手一离开就面色发紫，瞳孔涣散，呼吸和脉搏全无。

　　平时从学校到医院需要半个多小时的车程，被贺江硬是缩短到十分钟。

　　提前等在急诊门口的医护人员们立刻把何爸爸平放到担架上，跟在后面到的几人亲眼看见在抢救室里的医生上电击除颤，打肾上腺素，解开何爸爸的裤子扣子和拉索，竭力抢救着，上半身不断弹起，但是旁边的心电图呈现出来的是一条毫无希望的直线。

　　何妈妈从一开始的怆地呼天，到现在寂若死灰，跪坐在地上，任凭旁人如何劝导都没有回应，双眼死死盯着关上的门，直到门出现缓慢开启的迹象，才终于动了动。

　　方才还坐着的几人不约而同站起来，眼神中无不抱有期待，医生走出来，无声的目光扫过他们，很平静地宣布抢救过程，说点击心脏喷出来的都是血栓，再救下来没有意义了，最后表示理解家人的心情。

　　“……望节哀。”

　　这三个字犹如石锤重重砸向在场每一个人的心湖上，撞出惊涛骇浪。那个刚刚还在寝室里悲愤女儿不争气，恨自己教育不善的父亲，此刻就躺在一墙之隔的抢救室冷冰冰的病床上，再也没了生气，就在这么短的时间。

　　明明他们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拼尽全力做到最好，可还是无法阻挡死亡的降临，何妈妈跪着爬过去拉医生的手，不停地央求对方，杨念真难以置信地捂着嘴后退两步倒在长椅上，班长控制不住哭了出来，宿管阿姨抱着她的肩膀予以安慰。

　　陈佳渡的大脑一片空白，连带着视线也失去焦点，无意识地望着医生一张一闭的嘴巴，试图理解他说的话，耳朵一阵翁鸣，听不见贺江焦灼的呼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忧畏灭顶般从头浇到脚，霸道强势地挤进她的口鼻喉，撑爆她的耳室，要将她湮没。

　　贺江把她用力搂进怀里，一只手捂住耳朵按向胸口，尽力隔绝外界的声音，下巴抵住额头，温柔地抚蹭。

　　“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

　　她的目光缓慢聚焦，定在鞋尖，揪紧他的领口。

　　医生面无表情地扶起何妈妈的胳膊，告诉她人已经没了，何妈妈不愿听，扯住医生的袖子，一遍又一遍哀求道再救救他吧，他今年才五十岁啊。医生叹一口气，他见过太多这样的情况，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托着何妈妈的双臂，让进去再看死者最后一面，送一送，她像是没听到，疯狂摇头，嘴巴里还在苦苦哀求，忽然跪了下去，在地砖上重重磕头，谁去拉都不管用。

　　后来是何妈妈的家人们赶到才终于把她拉走，否则要磕个头破血流。

　　见到有人照顾，班长她们跟宿管阿姨先回学校。

　　贺江带着形若木偶的陈佳渡走到空荡荡的楼道间，感应灯亮起，唯一一扇窗照出外面的电闪雷鸣，把彼此的面庞照得雪亮，他走到下一级台阶上，抬手用指腹温柔地擦了擦她的脸颊。

　　这一夜的触动太深，他哑着声音：“想哭的话，就在这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不然回到家要被阿姨发现端倪，到时候瞒不住她。”

　　“我哭了吗？”陈佳渡反问。

　　她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不会哭，直到贺江给她看指腹上的液体在灯光下闪烁，陈佳渡慢慢地眨眨眼，难怪眼圈周围又酸又胀的，原来还是没有忍住哭出来了。

　　“想哭就哭好不好？不要憋着。”

　　贺江心疼地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陈佳渡蜷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抽噎，恍恍惚惚感觉像回到小时候，那个蝉鸣的热闹午后，坐在微微晃动的摇椅上的安淑芝将她抱在怀里，也是这般轻拍着，然后扇动手中的蒲扇，哼着小曲唱着歌，分外安心。

　　她再不能压抑汹涌的情感，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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