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深浅

　　刘深酒量一直都很好，除了家族遗传，也有从小就被强制坐大人那桌的原因。但赵涌齐也不差，若不是刘深这番机缘巧合的提前准备，就算不被喝倒，多半也是不能竖着出寝室门的。
　　然而虽然他看着很清醒，实际已是有些到了极限，只是之前一直强压着没有表现出来。

　　夜间带着雨后湿气的风哗啦啦直拂脸，没走几步，这恼人的风将刘深一直强压着的酒意吹了上来。他走着走着头慢慢晕了起来，干脆站在原地，半晌，突然一时想不起他是谁现在在哪儿。
　　他刚刚要干什么来着？
　　哦对，他要去找他的小云。
　　刘深脚步一转，按着本能朝熟悉的方向走去。绕过转角，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奔到最角落那扇门前，眯着眼看了半天，得出寝室里面已经关灯了的结论。
　　小云已经睡了吗？
　　刘深靠在蹲着靠在门口，余光瞥到旁边栏杆的树顶枝叶轻晃，迟钝的大脑缓缓浮起一个疑问：“这棵树什么时候变矮了？”

　　“小风。”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却没有散于风中，而是被刘深完整地收入耳中。
　　蹲在门边当蘑菇的少年扭头，看到一张朝思暮想的脸。他又回头看了眼自己靠着的门，缓缓迷惑了。
　　*
　　甘浅之在门后站了良久，终究是想要一个人的欲望占了上风，让他得以撕碎枷锁，踏入了浩瀚却自由的天地间。
　　他想主动迈出那一步，亲手抓住想要的人，亲自问出想听的话。
　　但刘深却不知去了哪里，甘浅之在深夜的走廊驻足，思考是去找人还是在寝室里等。几声划破夜空的嚎声突然出现，伴随着似哭似笑的歌声，打断了他的思索。
　　甘浅之心脏漏了一拍，跟着声源上了四楼。却发现两个男生正站在走廊中间，时而手舞足蹈，时而呆若木鸡，但不变的是嘴里迷幻的歌曲。

　　“everybody嗨起来！是谁在唱歌！”
　　“啊哈，好像带你去看醉汉的验货……”
　　“是谁的心呐？哦my baby……”
　　两人如痴如醉，成功收获了周围寝室亮起灯光和打开的门后男生们对他们亲切的问候——
　　“你他妈半夜叫魂呢？！”
　　“别叫了，一会儿把阿姨招上来了！”
　　“~！@#￥%……&*”

　　甘浅之站了片刻。想如果问这两人刘深在哪里，他们能否给出清醒的答案。
　　最后甘浅之选择了问一个清醒的人，他从旁边一个开门出来边喊这两人名字边激情输出的男生口中问出了当事人的寝室位置。
　　然后他就在目的地门口收获了一只走路发飘却以为自己走得极正极直的小风。

　　小风好像在找什么，甘浅之不知道怎么，也没出声叫住对方。他静静地缀在刘深身后不近不远的距离，像一抹静默无声的影子。直到看到那人跌跌撞撞走到同样的那棵树旁，蹲在尽头处的那扇门前满脸失落委屈的模样，他终于忍不住叫了对方。
　　“小风。”
　　甘浅之看着刘深茫然的目光，以及身后门上写着401的门牌，有些想笑，又有些心疼，心脏涨得满满的，仿佛有什么即将要破裂而出。
　　他走上前，将刘深拉了起来：“还认得我吗？”

　　刘深丝毫没有自己站好的意思，顺着面前人的力道就靠进了他怀里。
　　甘浅之一僵，喉结动了动，哑声道：“小风，你……”
　　话没来得及说完，怀里的人突然仰脸望着他，眼中盛满了雨后晴朗的星星，开口道：“你有喜欢的人吗？”
　　“什么？”甘浅之不敢与这样一双氤氲着醉意的星眸对视，声音哑到快听不见。
　　刘深看他半晌，突然伸手从这人发梢摘下一片花瓣，又想起了下午收伞时从伞面飞出去落在他门口的那片花。

　　醉意上来，他行事全凭心口那簇火，站直身子拉住甘浅之，准备朝401走。
　　“等等！”眼看刘深要把别人的寝室门打开了，甘浅之顾不得复杂混乱的心情，一把扯住刘深，不容拒绝地把人搂进怀里，温声道：“我带你去。”
　　刘深甫一靠进某人怀里便又老实下来，他的脸闷在甘浅之胸前，声音也闷闷的：“嗯。”

　　甘浅之便搂着人悄无声息经过拐角下了楼，而彼时四楼的动静越来越大，隐约能听到宿管阿姨的声音中混杂着几声兴致盎然的歌声。
　　他又低头看了眼怀中安静的少年，一时间无法想象自己若没找到小风，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
　　到了三楼，甘浅之本还在犹豫要不要把刘深送回302，怀中人却突然挣开站直身体，少年看了眼栏杆外的树，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闪到301门口，然后又蹲下开始种蘑菇。
　　甘浅之愣了片刻，随后失笑，走上前去将301的门打开，伸手轻轻揉了一下少年的头顶：“门开了，要进去吗？”
　　刘深仰头望着甘浅之，又瞟了眼已经打开的门，默默站起身，慢吞吞挪了进去。
　　甘浅之进来后随手关上了门。寝室里虽然没开灯，但因为走廊的灯一直是亮着的，门上又有透光的玻璃，屋内倒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于是思量再三，他还是没开灯。

　　刘深迷蒙间被扶着坐在了下铺床上，视线着落处，那个清冷的少年半跪在自己面前，手按着床沿抬头问：“刚刚的问题可以再问一遍吗？”
　　刘深垂眸看进他深邃的眼里，低声道：“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甘浅之：“有。”
　　白天少年笑容张扬的模样又出现在他面前，甘浅之深吸一口气，咽下即将跳出喉咙的心跳，几乎是颤抖着重复道：“我有。”
　　刘深傻傻地看着他，下意识跟着说了句：“我也有。”
　　甘浅之呼吸微滞，他守着即将出世的珍世之宝，不知其中为何，却手足无措，既期待又害怕。
　　但下一刻，少年温热的手抚上他的脖颈，打断了他的踟蹰与彷徨。
　　刘深做了自己想做很久的事，他拉出甘浅之藏在衣领内的黑绳，手指捏住在微黯的空间里发着荧光的云朵，轻轻摩挲。

　　“我一直在想，”刘深眼睫垂下，看不清眸中藏着究竟是朦胧的酒意还是清醒的光芒，“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送你回去的。”
　　甘浅之倏地抬起眼。
　　刘深却依旧用着淡然的语气，仿佛不知道自己透露了什么：“我会把你藏起来，让你跟我一起长大。每天带你和暖雨去山里玩，给你摘红橘……”
　　少年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像是为自己错过了这样的机会而难过：“如果真的可以就好了……我小时候很喜欢小云，长大了也想跟他在一起。”

　　原来小风一直都记得……
　　甘浅之怔怔看着刘深，心中翻起滔天巨浪，电闪雷鸣，山河倾覆间，锁链尽断。那一刻他挣开了自我画地为牢困缚其中数年的枷锁。
　　他一直以为这段记忆只是一个人单方面的珍视与沉溺，以为小风从不曾提起是因为早就已经忘却，却没想到……
　　原来是两个人互相牵挂的羁绊。
　　最可悲的莫过于两人之间那段珍贵的记忆，至始至终却只有一个人记得。可实际上，两个人，都将它视作午夜梦回时最不能释怀的执念。
　　甘浅之克制地伸出手，抚上少年的侧脸，然后得到了少年小猫轻蹭似的回应。
　　“小风，”甘浅之眸色深沉，手指下移到刘深的嘴角，轻轻按了一下，“你刚刚说的，明天也作数吗？”

　　刘深偏头，本能地将嘴边的有些凉的指尖含进口中，想让它暖和一点。然后因为不方便说话，索性点了点头。
　　甘浅之盯着他的嘴唇，也没把手指抽出来，只是静静看他半晌，道：“明天早上我会得到同样的答案吗？”
　　刘深听懂了，主动将已经被染上温度的指节放出来，随即带点生气和委屈回答：“我没醉，我不会忘的。”
　　他不等甘浅之反应，倾身凑近自己面前的人，几乎是屏着呼吸问：“我可以亲你吗？”然后依旧没等人回答，又自顾自退回去坐直并自我否定说酒味太大不行。
　　甘浅之被呵了一脸酒气，大脑微微有些发晕，但目睹当事人纠结的可爱模样，他忍不住笑了笑，起身在刘深额头上轻吻了一下，温声道：“早些休息吧。”
　　刘深点头，摇摇晃晃站起身，打开门出去了。

　　甘浅之以为刘深要回去睡，便跟着出了门，把他送回寝室后又回到了301。
　　他早就洗漱完了，此时于昏暗的寝室中坐在刘深刚刚坐过的床边发着呆，仿佛早已习惯了与黑暗融为一体。
　　这样的状态又让他想起了在医院的那段时日，明明是洁白光亮的房间，却给人暗无天日没有明天的感觉。他是如何靠着旧人的物什和回忆活过每一天，又是如何将小风这两个字，变成了他活着唯一的偏执。曾经只在梦里、在耳机里出现的声音，如今真真切切出现在自己身边，变得触手可及。好像只要他伸手，就能将其牢牢握在手中。
　　“我回来了。”寝室门又被打开，甘浅之有些茫然的眼和刘深对上，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少年穿着睡衣走到自己身边坐下。
　　“你怎么……”甘浅之神思有些乱，他几乎是有些手足无措地问：“你不睡吗？”
　　“睡啊，”刘深倒是条理清晰，“我们寝室只有我一个人，你们寝室也只有你一个人，所以……”
　　甘浅之茫然地跟着重复：“所以……”
　　“所以我们一起睡吧！”刘深看着甘浅之整齐的床铺，居然还有点兴奋和跃跃欲试，但随即想起什么，又试探着问：“我可以睡吗？不行的话睡旁边的床也行……”
　　“旁边的没有铺。”
　　“那边晨的……”
　　“你跟我睡。”甘浅之立刻决定。

　　“好的。”刘深看着兴奋，爬上床的时候却十分小心翼翼。他慢慢挪到靠墙一侧，给甘浅之留了半个床位。
　　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原因，甘浅之上床还没躺好，便发现少年已经睡着了。走廊的灯光漏了点在他脸侧，看着安静又乖巧，一点也看不出醒着时候的张扬肆意。
　　甘浅之撑着上身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慢慢躺下，拉过被子给两人盖上。
　　六月的天气寝室早就开了空调，甘浅之的体温因为有空调的原因有些偏低。寝室的单人床本就不大，两人挤一起难免会有肢体接触。于是刘深像小火炉似的体温便很容易的被甘浅之感知到了。
　　他像一只趋热避冷的幼兽，本能地挨近身旁的热源。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少年已经安然地靠在他怀里，而他伸出双手，以一个禁锢的姿势将人牢牢锁在怀中。

　　刘深于甘浅之来说，就像深冬的一米阳光，穿破重重寒意浅浅照拂在这片从未融化过的土地上。即使不强烈，却未曾离开，更不会因为这片厚厚的冰层散发着冷气驱逐就逃走。直到冰层裂开，主动拥抱阳光，再也不曾放开。
　　甘浅之压下眼睫，垂眸看着刘深安然的睡颜，紧了紧手臂，将少年抱得更严实。
　　他觉得，现在这样，再圆满不过了。哪怕现在就世界末日，天崩地裂，日月无光，至少他死去的前一刻，还是幸福着的。
　　甘浅之闭上眼。
　　这是他活着的十八年来，第一次不再惧怕梦醒。
　　因为所求已在怀中，不会再贪恋美梦，也不再惶恐梦醒后的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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