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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两名司籍正在直棂窗下肃立候命,木地板的光泽从她们足下一条条延续向内殿中央的天子坐席——高高卷起的竹席下方,草书屏风前,摆置着宽大的锦席,小几上置着热气腾腾的药盏与鲜果蜜饯,另一旁是一只开着的铜木书匣,可坐席正中间那张漆黑文金的圈椅却突兀地空着——
天子不知何时已移步到殿内最明亮处,读着手中书卷出神。
他的身形似比半个月前又削减了,素白的冬衣本是最显丰腴的,此刻却能显出分明颀长的轮廓来。
司籍静候着,许久,却见天子的肩背颤抖起来,面颊上有光亮一闪即没。
天子回身,不同往日见到喜爱的文章时兴高采烈喋喋点评的模样,只是黯然地沉默着,手指依恋地抹过纸张上那笔熟悉的卫夫人小楷,合上书卷,搁在书匣上,令她们退下。
晋阳公主悄悄地提着裙角挪进来,走上前去,天真而直截地提醒道:“阿耶,药快冷了。乳母说药汤冷了更苦。”
“是吗?”李世民蹲下身来,牵住她的手走回坐席,让她在铺着绣毯的软垫上坐了,“那阿耶就赶快喝了。”
说着,俯身端起那盏浓酽得让人恶心的药汤一饮而尽。他才咽下去,面前的小公主已站立起来,直着身子吃力拉展了手臂往上够着要将手中一颗蜜枣喂到父亲口中。
他笑了笑,便弯下腰来让那颗蜜枣喂进口中,顺手抱起她,用小银叉挑了一颗蜜浸梅子送进她口中。
李明达望着父亲,只觉他的身形比半年前的英武差距甚远,胡须也许久没有那么齐整好看了,双目不再有那种顾盼迥然的豪迈,眼周更有两片浅浅乌云,是夙夜难寐的结果……联想到了母亲,口中甜蜜的果汁又忽然酸涩起来。
微风把书匣上的书翻开几页,吸引了她的视线,一出神间,书已被拿至眼前,父亲的手指摩挲过上面的字迹,问她:“认得么?”
“是阿娘的字,只是没见过这文章。”她乖巧回答,心中又一阵哀意,好在父亲将她抱紧了些,温柔地问:“你已在启蒙学书了,对么?”
“嗯!”李明达似乎察觉了父亲的下一句话,自信道:“这页我已能读了。”
“好。”李世民放下了书,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脑袋,“你从婕妤娘子启蒙,觉得习惯么?”
李明达回想起婕妤娘子温柔仔细的模样,和她教导治哥哥时渊博的见识,不觉脱口道:“婕妤娘子甚是用心,儿很受益。”
正说着话,内侍呈来太子的军务奏章。
李明达懂事地要离开天子膝头,父亲却依旧揽她在怀里,归座后一手拿过奏章纸卷认真阅览,看着看着,眉头皱起又舒展。
宫婢们忙搬来砚墨书几,将奏章小心固定在书几上,放在天子趁手落笔之处,另一边的侍书内侍跪坐下来在小几上细细研着朱墨。待天子看罢,朱墨已好,李世民提笔轻蘸,在展开的奏章上书写御批。
写罢,他不急着命人传回,而是看向怀中的小公主,语气中带了几分微妙的愉快:“你瞧你大哥的字如何?”
李明达细看了两个字,眨眨眼,一板一眼道:“大哥的字像阎将作画里的大刀!”
内侍惊讶地听见天子的笑声,这可是数月以来的头一回!
幼子的关注点是很容易转移的,先皇后的书方才被放远了些,小公主此刻又听见父亲笑,哀痛便转成了几分受感染的开心——“阿耶喜欢大哥的字!”
“你怎么看出来?”父亲抬手刮刮她的小鼻子。
“阿耶看见喜欢的东西,就会这样……”说着,模仿起父亲刚才写朱批时的表情来。
真个惟妙惟肖,内侍宫婢纷纷垂首,生怕忍俊不禁犯了大不敬。
“哈哈哈……”李世民笑得直摇头,“阿耶喜欢的是他的奏章。他正在为大唐治一支所向披靡的大军,做得很好。”
“兕子喜欢谁的字?”他冲着女儿皱皱鼻子,逗她:“想必学书时,不想学那大刀一样的字罢?”
“嗯……”怀中的小公主想了想,竟把雪白的、肉乎乎的小手指抵在了那几行朱批上:“兕子喜欢阿耶的字!”
天子又露出笑意:“好啊,等你学书了,阿耶亲自教你写,好不好?”
“好!”小小的女孩缩进天子的怀里,粉白色的小裙子、粉白色的并头绢花就在挨在天子的素白常服上,分明是笑着的,竟愈发显出几分偏孤的可怜。
天子思念亡妻情切之下,念着年纪偏幼的嫡子女中,城阳已半大懂事、幼女阿鹿又太过年幼,决定将晋王治与晋阳公主明达放在身边亲自抚养,无论衣食起居、读书医药都一一亲自过问。
数日后,昔年自东突厥率部西走的都布可汗阿史那社尔率残部归唐。
这本是穷途末路的无奈之举,只有听天由命——社尔部皆持如此悲观态度,因为他们曾在东突厥灭亡之际拒绝了大唐招降。那时他们跑到西边,趁西突厥内乱攻取其人口土地自立,直到攻薛延陀大败,败走高昌,因高昌依附有仇于己的西突厥,难以立足,思虑西域诸小国也不是可去之地……终于只得投靠大唐——然而如今又正不巧,来到长安时竟赶上国母大丧,怎一个倒霉透顶了得……
谁知结局竟比他们估计的好得多——大唐天子竟未因妻子丧期加倍恼恨,降罪于他们昔日的不识时务,而是胸怀宽大地,甚至是仁慈地接纳了他们,给予他们和唐人同等的待遇,厚赐他们土地牧场,并以赏识英雄的信重,赐封他们的可汗为御前宿值的左骁卫大将军,于是部众尽皆戴德感恩以谢。
但阿史那社尔成为宫禁守将之后,却并未立刻获得平静的生活,只因整个朝廷都已笼罩在一片哀沉的阴影里。
接连两次国丧,让原本意气风发、威震四海的天可汗一下子陷入考妣俱故、佳偶天隔的痛苦境地。在先皇后入葬昭陵之后的大半年里,天子神思恍惚,饮食无常、夜不安寝,日渐憔悴瘦损,因此好多旧疾便找了回来。到了贞观十一年深秋,许是因为久经这屋漏偏逢连夜雨的冲击,一个正直壮年的英武帝王竟沦落到了数月间缠绵病榻的地步。
孙思邈说,这是积了太久的病终于发了出来。
此势弱,彼势强。唐边境心怀企图的政权,便像狼嗅着了血腥味一般睁圆了眼睛。
北边的薛延陀,自东突厥灭亡后占据其故地漠北草原,疆域东及室韦、西至金山、南抵阴山、北囊瀚海,回纥、仆固、同罗、拔野古、阿跌、霫诸部皆为依附,日渐强盛有故东突厥之势。虽昔日以推恩分治之法很是牵制了其强盛的速度,也一向彼此交睦,但其虎视眈眈暗图时机之心又何曾停过?近来又隐有伸手扩张之意。
于是天子病中关照其临境州府警惕防范,务必善治田土、军政,法令严明不得有失。
至于西边——
好在经年辖制西域的西突厥如今尚且不足为患——昔年西突厥内乱,贞观六年好容易新主上位、内乱平定经历两年有余,内政稳固、父死子继,有了图谋强大的空间,两年前遣使欲以婚姻仗大唐之势,天子自然未允,其后又陷内乱。如此,唐之扶持岂有不争之理?从中平衡牵制自然不难。
但至于那本就剽掠边鄙、倨傲狂妄的汗国,其无耻行径便更甚了——
驿报一封封飞递,报西境吐谷浑寇边,阻遏商路,烧杀抢掠,掳掠商旅为奴……其顽虐猖狂远超当初预期——很显然,是咬定了大唐此时连经国丧、天子病弱,朝中谋求安定,大军一时无法出兵,故而肆无忌惮。
原本贞观八年、九年之时,在这凶蛮小蕃屡次冒犯时就该发兵了,无奈储君出事、上皇大行……李世民压抑了两年的怒火,此刻终于火山般爆发出来——伺他患病,伺他丧妻,竟敢如此丧心病狂,侵辱他的子民、冲犯他的亡妻!边民受虐的血腥惨状如在眼前,像一把利刃刺入心头,屈辱惨痛之情似比昔年渭水之辱更甚!
愤怒炙红了双眼,瓦解了他全部的克制。他要出兵,要派大唐的铁骑踏平这个无耻的贼穴,无论他们如何再使出坚壁清野远逃大漠的老把戏,这次誓要穷追不舍直到尽数剿灭为止!
丧期受辱,纵是庶民也难忍受,况乎朝中猛将?一时间请战的奏疏雪片般淹没了天子的御案,就连原本领衔主张不可发兵的魏徵也罕见地没有发言劝阻,只是称国丧未过,不宜立即出兵。
于是天子在太极殿朝会上当众宣出了先皇后的遗命。
先皇后的遗命简洁至极——丧期杀敌雪耻是慰我在天之灵,不可徒因虚礼而辱国丧师,我在天有灵,必护佑大唐将士——
这下愈发点燃了群情激愤,一年多来沉痼自若的右仆射李靖,更是从病榻上支起了老迈的身躯,称仅需病体稍稍恢复,便能领兵上阵,远征灭国——这把老骨头,纵是战胜未归、马革裹尸,亦不负生平之志!
天子闻言,大受振奋,便按捺冲动,静待医官服侍右仆射养精蓄锐。
然而,终是天不遂愿,英雄迟暮——李药师究竟已快到古稀之年,人老得太快,身体已远远不及三四年前,他的沉疴已难有再清爽起来的可能……
而远征吐谷浑——荒漠、高原、雪山……缺食少水,更莫提要深入大漠穷追不舍……
吐谷浑虽不足一哂,但大军远征,且欲毕其功于一役,主帅更替毕竟不是可以轻率再定之事,大唐发兵便只得暂且推迟一段日子。
为边境不宁,宫内已建起一半的一座层观停工。这层观的用途旁人暂且不知,但总督工事的阎立本却知道,是用于天子遥望昭陵的,因而忙到御前请示。
“亡妻受辱,无颜遥望,愿待雪耻之日再望她不迟。”
天子望向殿外远空,眼中带着冻凝一切的肃杀寒意,平静地道出这句话答复他。
被愤怒一激,天子本已见好的病情又重了几分。魏王泰放下了平素喜爱的经史文赋之书,日日强钻医理,请孙真人入府以师礼请教,到阿耶寝殿亲侍药石,硬生生也熬瘦了些。
见魏王如此孝情真挚,李世民心中感动,身子日渐有了起色。
由于外战形势如此,相较于魏王,太子便只能愈发全心在军务上,君亲榻前侍奉的机会要少许多——由于右仆射李靖年岁渐高、疾病缠身,且显然难以挂帅出征了,除临时被加了担子的兵部尚书侯君集外,太子也愈加要多担待辛苦——西面治军涉及的边境之地,其情形变化总是突然而且频繁的,兵械粮秣,小事积攒多了竟也堆积如山,何况他习惯了总把各地细务都理顺了才交报右仆射,因此并不轻松。至于长安,将作少监姜行本所造器械分批交付着,他总要亲自领东宫内府兵士研试过了,再报天子及右仆射。京师府兵虽是兵部尚书总管选训的,他也常常要亲自去问……如此,忙不开身。
李世民对此十分体谅,命太子不必总来侍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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