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的花

　　今天何止是心脏辛苦，眼睛也是够辛苦的。

　　黎语也不明白究竟是哪个阀门忽然被拧开了，话音刚刚落下，眼泪就止不住地拼命往外涌，很快就又模糊了视线，恍恍惚惚地感觉到温言上前了一步，紧紧抱住了她。

　　温热的手在她后背轻轻拍了拍，她头埋在温言的胸口，鼻息间全是温言清淡的气息，还有室外的冷气。

　　“还好，我来找你了。”
　　他像是在叹息。

　　泪水慢慢沾湿了他的衣服，黎语抬起手，攥住他的衣角低声埋怨：“一点都不好。都怪你，本来我都不哭了的，我在回家之前就哭完了的。”

　　温言垂首，脸颊贴着她的鬓角，轻声说：“想哭就哭，情绪就是要全都发泄出来才好。”

　　黎语不再说话，抱着他又哭了个痛快。

　　在温言过来之前，她已经把要用到的衣物全都整理好放进行李箱了。

　　她可以一个人冷静地完成很多事情，但有人陪伴在身边的时候，压在心上的重量的确会被分担一些。
　　何况，身边的人是温言。

　　待她擦干眼泪，他们又清点了一遍衣物，开车去了医院。

　　距离六个小时的期限越来越近了。

　　郑玉京和姥姥没想到温言也会来，眼里都闪过一丝震惊，但她们熬到现在也都没什么精力了，只招呼着温言在旁边坐下，之后就都陷入了一片寂静。

　　手术室的红灯以固定的频率闪烁着。
　　叫人看得头晕眼花。

　　好在他们没有等太久，在接近凌晨两点的时候，灯光骤然熄灭。

　　医生护士推着姥爷出来，“家属放心，手术很成功，但由于患者年纪大，抵抗力较差，入院时颅内出血量也较大，之后的水肿期非常关键，我们讨论决定将患者转入ICU，保守估计会在一周到半个月内清醒过来。为了减少患者交叉感染的几率，家属非探视时间不能进入ICU病房，只需要留下联系方式，保持手机畅通等待消息就行。”

　　一听真要进ICU，姥姥腿脚一软，全靠郑玉京和黎语搀住了。

　　在手术室外等候的时候，她们已经在小地瓜上搜索过很多脑出血进ICU的案例了，但了解得依然不够全面，到这个时候很难拿出在网络上了解到的片面信息来和医生交流，只能认真地听医生说。

　　温言倒是了解一二，问：“要在ICU里住多久？”

　　医生说：“一般来说也是一周到半个月左右，具体时长根据患者自身的身体素质来看，恢复得好就早出来，当然也有一定的几率再延长。”

　　“那探视时间是什么时候？”

　　“ICU的探视时间是每日一次，每次半小时，时间集中在上午十点到十一点和下午四点到五点，家属自行安排好时间，错过时间不会再另外安排探视。”

　　一问一答间，ICU病房已经近在眼前。

　　医生把他们拦在门口，他们就只能看着门被关上，透过小小的玻璃窗，看到护士将姥爷推进去，用各种大大小小的仪器连接上他的身体。

　　“目前的费用明细已经出来了，家属可以去急诊部的缴费处办理相关手续并缴费。”
　　“好，我去办手续。”

　　黎语感觉她的精神都麻木了，眨了下酸胀的眼睛，对姥姥说：“你就和妈妈一起回家休息吧？这边留我在医院就好。反正我们只能在外面干等着，不如等明天休息好了，到了探视时间再过来行不行？”

　　理论上，家属守在ICU病房外毫无用处。
　　但情感上，至亲的亲人就躺在里面，就算什么也做不了，也不想就这么离开。

　　姥姥在这时候通情达理了许多，但郑玉京果断反对：“不行，你把姥姥送回家，我在这里守着。”

　　“妈妈……”
　　“听我的，你一个女孩子晚上在这不安全。”

　　郑玉京的语气很坚决，黎语一下子就听出来了，郑玉京还没从先前那悔恨的情绪里缓过来，现在正是一门心思想要弥补、修复感情的时候。

　　尽管，这只是对她个人的内心慰藉。

　　黎语一时反驳不了，温言忽然说：“阿姨，你和姥姥先回去休息，今晚这里有我陪着黎语，你不用担心。我知道你们都想在外面守着，但谁也做不到真的二十四小时都留在这里，你们需要换班。”

　　这也是个需要考虑的问题，所以虽然有点意外温言要留下来，但黎语和郑玉京都没提出异议。

　　也就姥姥低声嘟囔了句，“这怎么好意思，本来今天就多亏了你。要不是你买了电子手表给我们戴着，老头子在楼下倒了我们都不知道，差点就出大事了。”

　　温言耐心劝说：“这是晚辈应该做的，你别想太多。”

　　“这……”

　　姥姥说不出什么了。

　　她清楚自己年纪大了，帮不上太多忙，能不给孩子没添乱都是好的了。再怎么不好意思让温言来帮忙，她也不能拿黎语和郑玉京的身体来开玩笑。

　　“别再想了，妈妈你带姥姥回家休息，明早再来换班。”

　　黎语看得出姥姥松口了，正想要拿车钥匙，郑玉京摇了摇头说：“现在太晚了，精神也都不好，我们打车回去算了。”

　　因为黎康靖的离世，她很排斥疲劳驾驶。
　　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黎语也想到了这点，又把车钥匙揣回口袋里，一路把郑玉京和姥姥送上了出租车，才折回来急诊部把手续办好，上楼就看到温言站在门口看姥爷的检查报告。

　　黎语背靠在门上，轻声问：“你真打算在这待一晚上？”

　　其实她早就想问了，奈何先前郑玉京和姥姥都在，她想先把姥姥送回家，就没来得及开口，直到现在才寻到机会。

　　温言肯定地点点头，“我等天亮了再回春来山。”

　　或许只要他回去得够早，不耽误明天的安排，江庭礼就不会发现任何问题，或者就算发现了，也无可指责。

　　但黎语现在依旧无暇顾及江庭礼，拧着眉头问：“天亮了是指什么时候？七点？”

　　“差不多，我要赶在九点之前回去。”
　　“你是觉得你不需要休息吗？”

　　现在已经快凌晨三点了，按照他正常的作息时间来算，他已经将近二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等他回了春来山恐怕一整个白天都没空休息，换做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吧？

　　黎语不赞成地瞪着他，他却扬起唇角笑了起来，轻轻牵起她的手，就像温润的玉紧紧贴在手心。

　　“如果在这样的时刻，我没能陪在你身边，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鼻子又酸了。

　　但黎语没有再落泪，只是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你好烦。”

　　他捏了捏黎语的手心，“都这种时候了，烦就烦点吧。”

　　在ICU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十分要紧。说实话，黎语现在不比在手术室外轻松，不得不庆幸温言主动留了下来，可以陪她度过一个难熬的夜晚。

　　隔着一堵门，她好像能听到心电监护仪随着姥爷心跳的频率，以相同的音高发出“嘟嘟嘟”的连续单音，他们就在这低频的白噪音里，躺在门口的座椅上轮流睡了一个多小时。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走廊尽头倾洒进来时，黎语勉强睁开了眼睛。

　　这一晚睡得当然不好。

　　本来睡眠不足就已经够伤精神了，医院座椅还又窄又硬的，黎语睡得浑身酸痛。要不是温言回车上把他的围巾拿进来，折起来给她当枕头用了，她只怕会睡得脑袋都疼。

　　不过好在，她睡着的这一个小时里没有人叫醒她。

　　这说明姥爷平安度过了术后的第一夜。
　　是好事。

　　她躺在床上放空了一会儿，刚挣扎着爬起来，看到温言从另一头的洗手间里出来，脸颊沾着几滴没有擦净的水珠滑落下来。

　　黎语揉了揉眼睛，“你要准备走了吗？”

　　刚过七点，温言颔首：“要吃点什么？我先去给你买了再走。”

　　黎语扭头望着大门紧闭的ICU病房，从这里看过去，差不多能看到姥爷的床尾。

　　她发了会儿愣，摇头：“现在没什么胃口，不想吃。”

　　“又不会好好照顾自己了？”
　　“这不一样，现在是特殊情况。”

　　黎语看他脸上明显的疲态，埋怨：“你这也太双标了，明明你也很不会照顾自己。”

　　在这样的话题上，他们都显得理亏。

　　温言无法反驳，穿上羽绒服后还是按照黎语平时的喜好，给她买了豆浆油条回来，好歹是劝她吃了点东西才走。

　　之后不久，郑玉京和姥姥来了。

　　她们心里记挂着姥爷，这一晚同样睡得不好，凌晨三点半才躺上床，辗转反侧了许久都没能入睡。后来好不容易半睡半醒地睡着了，太阳刚刚升起就醒了。

　　身体当然还是疲倦。

　　但她们躺在床上也睡不着，还不如早点来医院，至少见到姥爷还好端端地躺在病床上，旁边各项体征显示着他当前一切体征正常，总归是安心些。

　　郑玉京四周都看了眼，问：“温言已经走了？”

　　黎语眼睛都要睁不开了，靠在冰冷的椅子上打了个呵欠，“走了，他家里还有些事。”

　　“你们俩昨晚都没怎么睡吧？”
　　“轮流睡了一个多小时吧，断断续续的也睡不踏实。”

　　姥姥坐下来，长长叹了口气，“别说，这孩子是真不错。”

　　在他们上一次住院的时候，黎语就经常听他们这么说了，但她感觉今天听起来语气有些不一样了，似乎还多了层别的意思。

　　但熬了一晚发懵的脑袋不愿意运转，姥姥的话像流水一样溜走，几乎不在脑海里不留下任何痕迹。

　　郑玉京拍了拍她肩膀，“你白天就回去好好歇着，歇好了再过来，不着急。”

　　“我晚上再来换班。”
　　“可以。”

　　没有经过太多的商量讨论，她们自然而然地确定了分工。

　　考虑到现在精神太差，黎语也没开车回家，久违地坐上了北城拥挤的地铁，在里面站了半个多小时才到家，没走两步就歪到沙发上躺着了，迷迷糊糊拿出手机。

　　黎语：【你到了吗？】
　　温言：【到了。】

　　清晨的霜露凝结在四季常青的枝叶上，空气中都飘散着湿冷的气息。

　　江庭礼的生活习惯很固定，工作日雷打不动七点起床，七点半吃早饭，休息日则往后延长一个小时。

　　他现在刚用完早餐，泡了杯茶。

　　听到大门开关的动静，他头也没回，只是在温言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意欲上楼时，斜眼瞥见了他眼底浅淡的青黑。

　　“一晚上都在外面？”
　　“公司有点事。”

　　江庭礼不动声色扬眉，反问：“多大的事能要你半夜去？”

　　“公司内部机密，江董要了解一下吗？”

　　温言稍微有些没沉住气，大概率是因为苏竞胜昨天的微信，还有姥爷这场突发的意外，他开始不可控制地急迫了。

　　不过话都已经说完了，也谈不上什么后不后悔。
　　他做好了江庭礼震怒的准备。

　　江庭礼的确不满意他说话的态度，瓷制茶杯置于桌面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他静默看了温言许久，过久的沉默加重了气氛的压抑，温言也就一言不发，与他开始了一场悄无声息的对峙。

　　但偏偏他没有发难，呷了一口茶水，问：“早餐吃了？”

　　“吃过了。”

　　江庭礼颔首，“那就赶紧上去换身衣服，待会儿别以这副模样见人，丢了脸面。”

　　有些意外。

　　不过温言不至于给自己找事，多余的话一句没说，就轻轻“嗯”了声，转身要上楼时，江庭礼又说：“明天复工了，早上跟我一起去集团参加开年全体大会。”

　　温言在心里暗自计划好接下来几天的日程，又不动声色“嗯”了一声。

　　不过江庭礼的话还没说完，他手指在釉面莹润的杯壁上摩挲，淡声说：“苏董夫妇年十四会带着小胜过来一趟，你准备一下，招待周全些。”

　　年十四。
　　还有一周。

　　本该是令人激动的事情，突然发生在现在，反而叫人心情变得更复杂了。

　　温言脚步一顿，回首应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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