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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谁悲
任牧知东倒西歪,趔趄一径行至庄外,举目四望——竟是满地人影参差,此起彼伏。方知这些日来,庄里喧阗犹甚往日,渐渐多出十倍人来。江湖风云之景,道之不尽。家长里短之事,数之不完。
遂忙左打恭右作揖的,狼犺混迹其间。一时张大了嘴比划,一时飞红了脸奉承,一时圆睁了眼指点,一路又拉又扯,又推又让,抢命似的趛至野人湖畔。垂头时,方觉浑身上下泪哒哒,汗津津,早已无一处干净。
任牧知只管把衣衫袍子一敞,叫那湖间冷风往怀间肆虐一回——他仔细听那《本草经笺注》一纸接一纸的呼来摆去,随风撕得乱响。心下得意万状,仿佛这风已成霜,霜化作剑,严相摧逼,正撕那宫则书的命至稀烂。
如此这般挨下几回冻来,方作罢欲去。一回身,却不知何时,古谷的剑锋早已戳至眉处三寸之遥,不肯作罢似的紧紧逼近。
想那任牧知一遭江湖这侠那士撕打一场,其苦早已无可形容。二叫眼前这剑狠伤一回,苦上添一层痛,其惨更是难以言说。三又往那江湖闲客堆里挤拥半日,受尽折磨。如今再驱邪似的把那浑身大汗临风一洒,越发要关窍不通,风寒滚烫。哪里还剩几个力气再飞再跑。
只见任牧知一面扎手舞脚扬那笺注册子,一面凶狠了道:“宫则书。说害便害。怎么样能顺我这心,便怎么害。”
一语未了,竟是当空一道焦雷,劈林斩木。随即轰隆隆几响,一方裂树直直打来。
可怜那任牧知不及瞧了清楚,究竟遭的是个什么东西的道儿,便当场乱来几口浓血,撑持不住,一头歪在地里。
任牧知雨打一般笑过几回。怀间起伏不定,又喘又气道:
“阿善当时不过二十来往的年纪。”
“改入洞湖门前,曾师承琅琊郡中无名小派。”
“从不曾犯一歹一坏。”
“与人无恩无怨。”
“身居何处?”
言至此处,任牧知鼻子里冷笑一声,忽双目发僵,泪珠儿只管一行滚一行的道:“早在十年前。早在十年前……命早绝啦!绝啦……”
说着,任牧知忍痛把掌一抬,咬牙恨命指古谷鼻子道:“正是你昼思夜想,情深难断的那姓宫的臭男人。不分皂白仗貌行凶。生得一脸花容月貌,尽干些凿膛破肚抽筋扒皮诸如此类阴间歹事。好烈的手段!阿善于琅琊郡时,师门本已衰败。举眼无靠时候,竟接连遭下血荐坊中人的害。为避那血光之灾,不得已入洞湖门。谁想那宫则书不依不饶。人一遭撵出洞湖门,便紧追了来,不肯留人半个活路。”
古谷一听这话,又闻一响惊雷。那年一应琐碎之事,不由得记起来——
原来那任善惨遭革逐,天地之大无处寄身,一吁二嗟,竟將那满腔满肺的苦溯在血荐坊头上。三悲四怨,更将那满心满意的恨算在宫则书身上。便计上心来,欲取来宫则书的命,以泄这无人可诉的苦恨。古谷看破此人此事,心急情急,便也要取任善的命,护住阿书——却再三再四的叫阿书拦阻。那任善来一回,古谷便要杀一回,却叫阿书阻一回。十来回后,古谷便十分按这口恶气不下。某日独自一个寻至任善身处,正欲狠心。却见那任善早已酩酊至与人反脸撕打半日。遍体稀烂,肿头破脸,哀声求饶。古谷只觉那光景难以启齿,十分不堪。便转了身去,从此往后不愿再把此人放在心上——到头来,竟是那日当时,人便把他一生,丢那醉生醉死里去了。
正如此想着,又闻一声:“觉着愧了不曾?”
古谷忽也冷声大笑几回。遂將那年那日,种种之类开闸泄洪似的一并说下与这蠢物听,方才又狠狠答了个“不曾”。
一席直来直去的天大实话,早已叫任牧知听得目眦俱歪,唇抖舌颤。身心仿佛一阵针挑锥戳似的,浑叫“天地鬼神”并“非要他死”半日,又撕心裂肺道:“你一心为那姓宫的祸害,自然这般混唚说尽。若非血荐坊和那宫则书,阿善又何来这苦命一生。阿善曾待我万般好,不叫那姓宫的祸害也饱尝山穷水尽的绝苦滋味,我便生生世世,生时带满头稀烂的疖,死时害满腿稀臭的疔!只管叫天下万般脓千般疮都往我这身子长!”
须臾大雨滂沱。凄寒刺骨,似要將任牧知那势吞苍穹的悲鸣一冲而去,随那过往岁月一并长逝。
古谷不免心下一怔。一腔悲鸣。是为那不堪入耳的恶语毒誓而悲呢。还是为那身在九冥的故人而悲呢。又或是为那大半辈子里荒唐的恨而悲呢。
古谷垂眼叹了口气。探出掌去,往任牧知双目一拂。
凉夜拎风而上,枝叶凌空。天地庄门槛处不知何时,早已裂出一道又大又深的缝儿来。风过其间,俯身倾耳,如似故人喟叹,来者泣涕。
简无迫正伫身在那最暗处,仿佛要將这万世斑驳尽收眼底似的。
古谷只觉后脊一掌飕凉。转身惊道:“简庄主?”
“不愿改个口?”
“邛崃派贺大侠。”
说着,古谷將掌中酒壶胡乱一扔。接着又道:“我古谷一生阅人无数,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
“哪里的话。那应该叫——有眼无珠。”
话音未绝,只见简无迫一拂那宽大袖袍,陡然提腰而上,当空一掌狠劈。登时声气凝重,四木迸裂,似利箭齐发,激来千枝万叶绕风而落。
古谷那剑只曲肘一挺,来回十招不多。淅淅沥沥间,正巧与简无迫命门下两指处对上。
古谷定神屏息,觑目一认。只见这庄主脸中布满沧桑,眼角处竟一夜多出几许米粗的纹皱似的,极深。忽地凝招不发——十分不忍狠下这心来。
简无迫得见此人眼中既是这般咄咄不肯让的光景,便想此人心中定也是那般非要人受死的歹思。心下不免又浮起烦闷旧事种种,十分不知眼前这个年轻人唤那一声“贺大侠”时,背地里当是作何等的嗤笑。不知觉间,早已臊得把唇咬了十来回。忽猛地把身一歪,探过掌来往人脖颈大穴处下死手一掐。哀嚎一嗓,那指尖便要深陷一寸。何止丧心病狂。
“古大侠是本庄的常客。这两个册子,霉得心慌,如何好意思拿出手来,岂不要玷了古土庄世代风雅侠名?上回那《回阳录》拓本子方才适合大侠,一并带去阴司地里,得个依靠。”
言罢往古谷身子里摸出东西来——任牧知求而不得的《本草经笺注》抄本并赵老掌门亲撰《回阳录》。只往他怀间留下那册假拓本,无情拔步而去。
云霾厚重。如千思汇于一愁,万绪聚成一恨。举眼四顾,这野人湖畔,那天地庄前,早已人踪散尽,只剩一方空濛。无人知这夜悲怨,亦无人晓这夜凄楚。
霎时间,古谷忽觉不疼。想要破喉肆意高歌一曲,只恨那喉处早已干涸,如沙如尘,风来即去。
他忽地十分想念旧年岁里的日子。吃不醉的上好女儿红。看不尽的浮云遇晚晴。听不腻的嘈嘈与切切。
他不禁咕哝着:“作什么偏生是我转进那密室去了呢。作什么是我这般孤身一个,一脚踏进这深不见底的地方,轻而易举便走到尽头了呢。”也止不住想:阿书。曾以为穷尽此生,定能得下与你煮酒行这江湖的命。不知待你知我是这样一个命后,可会为我……痛悲一回?
回看雨细如愁,回看暗浪打船,回看相悲罢酒,回看夜长无寐。
古谷只管绷直了掌。十分想要拾回丢在一旁的酒壶。十分想要再吃一口女儿红。
那雨又滂沱而至,打在他脸中,也浇在那《回阳录》拓本上。古谷阖下双目,只管口中念念不止:“阿书。这辈子不曾看尽繁花似锦,刀剑诗酒。待下辈子,你我二人安安生生,做个只卖豆花饭的小贩。可好?”
展眼又去数日。风露澹晨,鸟啼花笑。天地庄一马镖车,方往那枣山深处而来,又洋洋洒洒,不知欲往何处而去。
那秦捕头正立于闹市摊前,对着一缸子米酒,左一声“无情”,右一句“无义”,自语半日。
一面摇头,一面接下少年捕快递来的一壶米酒。又道:“接二连三的,我这心事一重又一重。”
正欲痛吃一回,抬眉一看——竟是那全寄北,不知少年捕快人在何处。
“秦捕头。谁无情?谁无义?谁又心事一重一重的?话要捡人明白的来说。”
“总归不是我夜行大侠。”秦捕头把酒一洒:“那头枣山上,早间瞧见一女子,从一个公子身上摸出个册子,翻过两翻。袖着掖着,撒腿便跑。以为那女子是个惯行小窃的主儿,专挑人大醉时候下手。不承想,走近了瞧……”说着,又“哎哟”两声,接着道:“那、那公子……竟、竟是个不活的。这鬼热天气,才一个早的工夫,便把人烂臭成那般模样……”
那枣山头上,满眼尽皆长天啸哀,尽皆枯木吟怆。万不曾想,会是这般孤零零一个尸骨。
古谷……古谷……死了?
蹲了半日,全寄北只觉目眩耳聩,脑中发一大白,幻梦不辨。不觉无明一怒,把秦捕头一掌狠揪来。上气接不过下气道:“此天大要紧的事,你不该早与我说?哪里来的闲工夫吃的那什么混账米酒?可看仔细那女子是个什么人物?”
秦捕头不妨,唬得又念了三声“夜行大侠救我”。噼噼啪啪慌乱打走那越拧越狠的掌,又把衣襟扶了正,方回道:“查得是个串戏走穴为生的女子。刚来淮安郡不久,最近一带常在乐坊里见着,去听曲儿的公子们都唤那女子……‘阿清姑娘’……来着。”
阿清……
不及全寄北捋出什么好的头绪来,宫则书早已沐着山头冷风,一身袍子松松垮垮,有气无力,似醉非醉的来。
全寄北垂首跪地,静下心来听那沉沉甸甸的步子。便是觉着,宫则书越是近一步过来,这双又颤又抖的掌,越是只想拦拥上去,再替他扯破了嗓子,撕心痛呼一回,裂肺长啸一场。他只恨此刻自己不得通天的本事,將这什么枣山核山的一掌劈至土崩石烂。
——与此同时,仿佛无人在意,枣山那另一头,也是一处骇目惊心的。
那贾仲方长吐一口浑气,钟速水便立时探掌过来狠捏他鼻子,生怕他遭那尸身恶臭呛死似的。指手画脚道:“果然与那任善亲兄亲弟,是个不中用的。如今反倒叫人抢了一步,先绝了去。也省了叫你我打点气力应付这蠢物,更不脏了你我的手。”
贾仲一听,竟十分情不能禁。什么笺什么注的要紧事早已忘怀不在心上,只管仰天大笑“这个也死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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