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小病秧子

　　这场闹剧之后，小沐辰来潇湘苑的次数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愈发得勤了。

　　他在难过的时候，在害怕的时候，在好奇的时候，在无聊的时候，在高兴的时候，在得到一件有趣物件的时候，在听到一个新的英雄故事的时候，在看到山樱花开、夏雨倾盆、秋风落叶的时候……都会第一时间想起自己唯一的玩伴，想要与她分享一切。

　　而且最关键的是，小苏玥也算得上是一个非常“称职”的玩伴。

　　每次看到他时，小苏玥就会弯起眼睛，欣喜不已；
　　每当他说话时，小苏玥就会认真地听着，然后同他一起笑。

　　不过小苏玥有时也会捉弄他。

　　譬如，总是说他脸上被热出的那两抹红晕，像是年画娃娃的腮红，还会“嘲笑”他十分可爱；

　　再譬如趁他去更衣之时，会将他身前的茶水换成难以入口的黑色药汤；

　　再譬如还会在雨夜里，以各种借口让他一直不停地讲故事；

　　再譬如，还会装病各种使唤他……

　　如此桩桩罪行列举下来，也当属十分“顽劣”。

　　但有着锄强扶弱志向的少侠，最后还是会大人不记小人过，选择原谅小病秧子。

　　因为就算是英勇无比的少侠，也会十分喜欢，十分愿意，与这般灵动的、鲜活的、漂亮的小病秧子一起玩儿。

　　……

　　小沐辰起初来相府的大半年里，便是这般整日都同小苏玥呆在一处。

　　灵动鲜活的小苏玥，填补上了他内心深处所有的不安和恐惧。

　　小沐辰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躲在被褥里偷偷哭泣的次数越来越少。

　　可就在，他以为可以摆脱忧惧，可以一直这般无忧无虑地玩闹下去之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冬雪，打破了所有静好的假象。

　　*

　　太贞二年，霜降。

　　近日来，天寒得特别快，绕是小沐辰这般平素最是不怕冷的，似小火炉般的男孩儿，亦要老老实实地套上厚重的袄袍，才能战胜凛冽的寒风，去潇湘苑寻小苏玥玩儿。

　　待其一路跑至潇湘苑，进了燃着八鼎暖炉，如同春日般温暖的室内后，才赶紧将身上笨重的袄袍褪了下来。

　　小沐辰身上终于轻便些许后，便迫不及待地将手中捧了一路的白玉弹棋，高高地举了起来。

　　“小病秧子，快看，快看！我新得了副好东西，我们今日可以一起玩儿。”

　　小苏玥闻声望去——原本病恹恹的杏眸，在映进了小沐辰的身影后，也不自觉地涌出一抹喜色，看上去精神了许多。

　　可待其甫一张口，夹杂着轻咳声的回话，再一次暴露了她的虚弱：“咳咳咳，是什么，咳咳咳——什么好东西啊？”

　　这几日随着寒冬的来临，小苏玥的身体愈发地不好。

　　虽然屋内昼夜不停地烧着银碳，可她却依然感觉愈来愈冷，头也愈发得昏沉。今晨甚至还失了下地的气力，只得在榻上裹着锦被同小沐辰说话。

　　可小沐辰此时还并不知小苏玥的病情恶化了。

　　当他看到躺在塌上的小苏玥时，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踢了鞋子，盘腿坐在了小苏玥的塌侧。

　　之所以如此行举，原因无他，完全是因为小苏玥时常这般，在白日里躺着。

　　有时，的确是因为身体虚弱所致，但十次有八，都是她想以虚弱为由，行懒惫之事，行戏弄之事，抑或是为了拖延喝药罢了。

　　而且在所有“劣迹”中，最令小沐辰印象深刻的，当属两个月前她也如这般，躺在榻上装病。不仅白天里要指示小沐辰为她端茶倒水递饭喂药，到了晚上还要他不停地讲故事，一刻不得闲。

　　善良的小沐辰，当时真得以为她病的很严重，便衣不解带地，尽心尽力地照顾了她整整三日。

　　最后还是第四日，苏伯母无意间说漏了嘴，他才得知真相，后来更是气得三个时辰没有同她说过一句话。

　　而眼下，再次面对赖在塌上不肯起床的小病秧子，他已然不会上当。

　　他直接无视了小苏玥“伪装”出来的病弱，而后继续兴致勃勃地介绍着手中的“好东西”，希望她听完后能赶紧起来陪他一起玩儿。

　　“喏~你看这是一副白玉做的弹棋，是由蹴鞠延伸而来的对弈游戏。专门供你这种无法外出的小病秧子玩，它和实际的蹴鞠规则相同，只不过是换成了黑白棋子对弹的方式。特别好玩儿，我对弈一局给你看看，你便懂了~”

　　小苏玥听完果然生出了几分兴致。

　　她扬起调子说道：“听起来，咳咳咳——挺好玩的，你快演示，咳咳咳，演示一下，咳咳咳~”

　　这一连串咳声叫小沐辰蹙了蹙眉头：“小病秧子，你今日怎么咳得这般厉害，是不是又琢磨出什么新法子，想要戏弄本少侠？本少侠可是不会再上当的！”

　　“咳咳咳——没有，就是感觉有些冷，我——”

　　小苏玥的话还未说完，门扉突然“吱”地一声响起，二人问声望去——是一婢子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不过坐得更靠外的小沐辰，透过半启的门扉，不仅看到了婢子，还看到了其身后，院外正在飞舞飘扬的雪花。

　　他激动不已地大声喊道：“小病秧子，快看，快看，外面下雪了！这可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你快起来看啊！”

　　话落，好动的男孩儿便迫不及待地穿上鞋子，准备起身出去玩雪。

　　可他还为来得及跑出去，身后小苏玥声嘶力竭的咳声便响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

　　婢子进屋后本该立刻关门的，但因小沐辰突然喊出的‘要看雪’，而没敢立刻阖上门扉，致使外面凛冽的寒风和冷气，穿过层层帷幔，肆无忌惮地侵袭着小苏玥每一寸的呼吸。

　　她实在是太过虚弱了，只是多吸了几口冷风，便引发了激烈的咳意。

　　待那婢子终是反应过来后，连忙将重重的门扉重新阖上。

　　而本来看到初雪兴奋不已的小沐辰，亦被这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声，吓得怔愣在原地。

　　他在一年时节中最好的春日来到了相府，后来又在这里和小苏玥一起度过了炎热的夏日和晴爽的秋日。

　　他还从未见过，冬日的小病秧子，他不知冬日里的小病秧子会咳得这般严重！　　.

　　就在小沐辰怔愣之际，婢子已经急急地上前，拍着小苏玥的背，为她顺气。

　　一旁手足无措的小沐辰见此，也赶紧有样学样地与那婢子，一同轻拍着小苏玥的背。

　　但一切都只是徒劳，咳声并未能停止，反而越来越急，越来越重，仿佛要将那肺咳出来才肯罢休！。

　　此时的小沐辰害怕极了，难过极了，自责极了，他颤抖着声音说道：“小病秧子，都是我的错，我该不去看雪的。你别吓我，别再咳了，这个玩笑真得一点都不好玩。”

　　可残忍的咳声，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有任何停止之意。

　　仿若今日不将小苏玥折磨个彻底，不让小沐辰难受个彻底，便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咳咳咳……

　　最后，小苏玥痛苦地咳了整整半刻，才终是有所止。

　　与此同时，黄医师和苏母，亦先后赶了过来。

　　黄医师上前为小苏玥简单地探了一下脉后，便轻叹摇头道：“看来柳太医一年前所下的诊断应验了，小姐熬不过这个寒冬了。”

　　话落，本还尚存一丝侥幸心理的苏母，直接伤心欲绝地昏倒在地。

　　黄医师见状赶忙吩咐婢子将她扶到外寝，为其诊治。

　　待人群退去后，原本拥挤的内寝便只剩下，红着眼眶的小沐辰，以及止了咳意，却十分虚弱的小苏玥。

　　小沐辰泪眼婆娑地望着小苏玥，一时间又想起了许多许多不好的记忆。

　　在这大半年的相处中，他从未发现小苏玥的身体，有过什么太大的异样。

　　只因她面对他时的鲜活灵动、笑意嫣然，完全掩盖住了所有的病弱和死气。
　　叫小沐辰一度沉浸在静好的假象中，得意忘形地忘却了死亡的恐怖之处，忘却了初来府上第一日，苏伯父的那句低叹：“怕是熬不过下个冬日。”

　　明明他最是知道死亡的恐怖之处，明明他刚丧母不足一年。

　　思及此，那些被刻意掩藏在心底的的恐惧，那些被刻意忘却的悲伤，又再一次卷土重来，将他顷刻间淹没。

　　小沐辰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趴在小苏玥的锦被上，无声地抽泣起来。

　　这一哭，又换成锦被之下的小苏玥，手足无措了。

　　她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小沐辰的发髻。

　　可他未动，还在自顾自地哭。

　　小苏玥只得再戳两下，可他依然未动，甚至将鼻涕蹭在了锦被的蝴蝶刺样上——这可是小苏玥最喜欢的两只蝴蝶。

　　无法，她只得忍着嗓间的疼痛感，出声制止道：“沈沐辰，咳咳——你又在哭吗，我的被子都要被你哭花了。”

　　小沐辰这才抬头一边抽泣着，一边望向小苏玥。

　　“本少侠，没有哭，而且我没有哭出声，只要没出声就不算苦。我只是，只是太难过了~”

　　小苏玥望着他涕泪交集的花脸，苍白的唇角微扬，露出笑意玩笑道：
　　“那少侠，你先别难过了，咳咳咳——看起来有点丑，也有点脏，不如年画娃娃喜庆了。况且我都没难过，你怎么先难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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