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可能喜欢死对头

　　一晚混乱过去，第二日天边熹微亮光将宫城处处都照亮，宫人们仍然低着头步履匆匆，一切仿佛平常。
　　燕临留在宫里一晚，马上又要去早朝，根本没时间回府。因此只好随便拉个人让他去王府报个信。

　　早朝时，皇帝虽然面色悲恸，但精神明显好了些。雍王逼宫一事一经宣布，便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王太师在昨晚没得到消息时，就已经明白一切，所以现在他低着头一言不发，慢慢取下了头上的官帽。
　　燕临不知为何，一颗心始终沉不下来。他按了按眉心，忽然想起不知道今天扶北有没有记得穿厚点。

　　下了早朝，燕临刚准备回府，却被皇帝留下。眼下诏书未拟，燕临只好应下。
　　留在宫里也没有什么事，不过就是雍王倒了，他的残部和势力需要一个皇帝能放心的人来收拾。
　　燕临刚从吏部出来，穿过宫殿时想起，该去一趟昭阳宫，没想到刚路过显阳殿，就听见里面传出的喧哗声。

　　“娘娘！当心身子要紧，王爷刚走您不能倒啊！”听声音像是跟在皇后身边许久的老嬷嬷了。
　　燕临不关心，加快脚步要去昭阳宫。
　　正巧这时皇后不知怎么挣扎出了宫门，一抬头就看见门外步履稳健，完完整整走着的燕临。

　　顿时皇后感觉心中一阵钝痛，紧接着是从脑子里烧遍全身的怒气。
　　老嬷嬷一时没注意，竟给皇后挣脱，然后就看到皇后猛地冲到那位大人物身边，将折未折的指甲在他脸侧划出一道血痕。
　　燕临躲闪不及，再移开时血珠已经滴上衣领。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就是你陷害我的皇儿，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皇后赤红着眼还要再抓，却被燕临一把钳住双手，动弹不得。
　　后面的嬷嬷赶过来，两边为难：“娘娘，这可不能说啊……唉。”
　　燕临深呼吸一口。然后尽量耐心说：“燕青云谋反之心已久，我不信皇后从未察觉过，与其担心我是生是死，不如先好好想想以后去守哪座皇陵。”

　　皇后一惊，嗫嚅着嘴唇不敢再说话，但攥着燕临衣角的手却不住颤抖着。
　　燕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掰开，动作算得上轻柔：“皇后，燕青云死前求我，要我饶你一命。”
　　皇后浑身一震，双手堪堪停在半空，颤抖着缩不回去。

　　“不知道你到了那天的时候，会不会因为从来只拿燕青云当作为你王家谋权势的工具，觉得有一点后悔。”

　　已近傍晚，昭阳宫外已挂起灯笼。燕临刚过转角，就看见在门外左看右看的贵妃。
　　“母妃，天寒地冻的，怎么在外面等着？”见燕临出现，贵妃才松开手里攥得紧紧的帕子。
　　“我听闻宫变，怕你们出事，知道你要来，我担心得厉害，就先等着。”

　　两人一边说，后面跟着不少下人一边往里走。
　　“诶，扶北呢？他怎么没来？”贵妃突然问道。
　　燕临一时语塞，赶紧搪塞过去：“他有些累了，先回府休息去了，过几天就来。”

　　贵妃点点头，又和燕临聊起一些琐事，等燕临将她安抚好，再三保证自己和扶北不会引火上身后，才从昭阳宫里脱身。
　　早先派去府里报信的奴才现在也没个消息，燕临又记不住人，现在只想赶紧回府。
　　只是没想到，刚上宫道，就要走出宫门时，身后有人叫住了他。

　　“王爷，皇上请您前去一叙。”燕临听出来这是皇帝身边公公的声音。
　　燕临深吸一口气：“本王现在累了，想回府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聊。”
　　“王，王爷！老奴斗胆，求您去看看皇上吧！”年老的公公作势就要跪下，燕临终是不忍，抬脚调转方向。

　　太苍殿里一片昏暗，只有皇帝寝殿有些许亮光。
　　燕临推门进去时，一看躺在床上的皇帝一眼，就明白了公公为何要自己来看一眼。
　　皇帝分明已是风前残烛。

　　听到身旁动静，皇帝慢慢将眼睛睁开一道缝隙，然后僵硬地转动眼珠，终于看到了站在一旁的燕临。
　　“垂安……来……”他的声音格外沙哑微弱，燕临一皱眉，还是坐到皇帝身边。

　　“真是快啊，你刚出生躺在我怀里的时候……还没有我胳膊长……咳咳”皇帝又咳出血来，沿嘴角慢慢滑进枕头里。燕临在旁边摸到一块已满是血迹的帕子，将就着给他擦擦。
　　“有什么事就说，我还急着回府。”燕临非常没有耐心，皇帝能不能撑过今晚、传位诏书有没有拟，他都懒得担心。
　　他现在就想回去，摸到活生生的扶北。

　　皇帝呵呵笑起来，嘴里又冒出些血沫：“这么着急回去找扶北啊……好，那我就和你好好说说扶北。”
　　说到这时皇帝眼里忽然闪出亮光，像是过往十几年如走马灯般在他眼里走了一遭。
　　燕临虽想离开，但看皇帝这副样子，又期待着他会揭开什么真相。

　　“好久好久以前呐，嘶，我都不记得了，大概是我刚登基不久吧，当时年考考出个状元，出身世家有才略，我为了稳固帝位，就将他提拔为大将军。”
　　燕临明白他是谁。
　　“后来他也确实立下赫赫战功，所有觊觎皇位的人都不敢动手，后来北方战乱，我交给他办，他立刻举家迁到昌黎郡。”
　　燕临闻言忽然眼皮一跳，昌黎郡？
　　“那地方乱，几国交接，他足足打了好几年才平息下来，后来情况好些了，我还去探望过他一家妻小，只可惜……咳咳，再过不了一年，他与发妻却战死在最后一役。”

　　皇帝喘了好久，直到进的气还没出的气多，他才悠悠说道：“后来北疆安定数十年，我自觉对不起他，将他还只有几岁孩子带回宫里来，不敢养在宫里，就交给郊外一户医士家养着，养到十几岁，我就将他带进宫来。”
　　燕临此时已是面色不对劲，眉头紧锁，脸颊绷直。

　　“孩子生于北疆，他父亲给他起字牧野，没想到到最后还是被我带进这方小天地来，还是为我办事。”
　　皇帝忽然轻轻一笑，凝视着燕临的眼神是十几年来他未曾见过的慈爱：“垂安，我众多儿子里，从小我就觉得你是最像我的那个，连对帝位的野心也一模一样。”
　　他顿了顿：“我也没看错扶北，他确实把你教得很好。”

　　燕临猛地站起，表情已近扭曲，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皇帝还带着笑意，头转回去看向床顶，“扶北一开始接近你，就是为了助你得到皇位，只是没想到他这么成功，竟然让你对他……”皇帝又转头看他，半是嘲讽半是可怜地摇头。

　　燕临此时脑子一团糟，一会儿是每晚两人的柔情蜜意一会儿是皇帝的话，他控制不住地晃头：“不可能……你在挑拨！”
　　“挑拨？你这么聪慧，仔细想想开始不就知道了？燕青云派来刺杀我的刺客来之前，我还刚和扶北见完面。”皇帝此时已经渐渐支撑不起眼皮，说话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燕临看着皇帝渐渐体力不支，他冲上去抓住皇帝的肩膀，语气狠厉地逼问：“你就算死了也不想让所有人好过是不是！”
　　皇帝嘴角扬起一个极轻的弧度：“你是我的儿子，我当然想让你平平安安地登上皇位。”然后他语气一转，“所以我早就以勾结罪臣，逼宫谋反罪将他贬去边远苦寒之地。”

　　燕临抓着他肩膀的手忽然一抖，他眼里猩红渐渐退去：“你说什么？”
　　“现在这时辰，估计他已经带好自己所有东西，快要出府了吧。”

　　燕临瞳孔一颤，腿一软然后又下意识往外冲。
　　“你尽管去追，我早有命令，只要你今晚出了这个门，天下见罪人扶北。”
　　“格杀勿论。”

　　燕临将要退开门的手堪堪停在半空，整个人宛如死物般僵在原地，良久后他才缓慢转过头，看向床上仍带着笑意的皇帝。
　　“你还是有些地方不像我，明天就能登上皇位了，怎么还在痴迷于情爱。”皇帝敲了敲床边的铜鼓，门突然从外面被打开，熟悉的公公推门进来，卷进一身寒气。

　　公公进门后不敢看扶北一眼，低着头脚步匆匆走到床边，问：“皇上叫老奴何事。”
　　“萧王劳累一天，没力气动作了，你来替他磨墨。”

　　公公看了一眼皇帝，又偏头看了一眼站着不动的燕临，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走过去，低声劝道：“王爷，您，您就听这回吧。”

　　直到被公公半拉半拽按到椅子上时，燕临双手仍是紧紧攥着，公公生生一根根掰开才放了笔进去。
　　皇帝的声音不大，但在只有缓缓磨墨声的寝殿内依然很清晰。

　　“ 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皇帝开口说出这句话时，燕临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顿，然后缓缓颤动起来。
　　“朕自知大限将至，尚不能福祉天地百姓，六子燕临，聪慧过人，得天庇佑，朕传位于其……”

　　一字一句，燕临皆工工整整写在诏书上，饱沾笔墨，浑然天成。
　　但他又像面无表情，细看其实眼尾嘴角皆是紧绷，沾墨时的手才微微颤抖一下。
　　公公在一旁磨墨，抬头偷看一眼，还是忍不住低下头叹了口气。

　　最后二字落下，皇帝终于满意一笑，拉长声音说：“垂安，为帝者断不能耽于情爱，你以后……你以后——”
　　皇帝最后的话终究没有说完，整个人忽然剧烈抖动起来，然后眼睛一瞪，身体一直，便再没有了气息。

　　公公愣了瞬间，然后登时扑过去恸哭哀嚎：“皇上！皇上啊！”
　　燕临始终憋在心里的一口气此时终于长长吐出来，但不知怎么的，本就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也没憋住一同滴了下来，在诏书上晕成一圈。

　　这位十八岁登上皇位，凭借自己强硬手段与狠毒招数，将所有阻碍全部扫除，从乱世中揽得一方天地的一代帝王，却陨落在大好年纪。
　　后人疑惑为何这位明君死后未有谥号，然后正史里并未解释，至于代代相传之野史，如何编排就不得而知了。

　　定安元年，燕临一夜未阖眼后推开了太苍殿太上皇寝殿的大门，门外冰冷刺骨的寒气最先扑面而来，而后便是扑簌簌的一地雪白。
　　朱墙黛瓦在这一刻全部被白雪覆盖，天地茫茫一色，燕临踏出门走在其中，宛如人间孤客。

　　后头哭了一晚上眼睛仍然红肿的公公拿着厚重披风，声音嘶哑喊着：“皇上，外头冷，得保重身体啊。”
　　燕临这才反应慢半拍地抬起头，眼睛被时不时落下的雪花砸得睁不开。

　　是吗？下雪了？
　　冬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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