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难养

　　盛夏天里下过几场大雨，屋里有股淡淡的霉味儿。她躺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睡不着。与姑姑一起的过往回忆像洪水一样向她扑过来。事实上，她对她的好大多集中在自己童年阶段，到现在她还存留着小时候被她牵着手的记忆，再等到姑姑开始长期住院，是高离反向陪伴着她走完了这孤独的一生。

　　回忆一会儿又换成在天际带着陆凌一起滑翔的画面。

　　——“我走之后，希望有朝一日，能再见到你。”

　　然而，走了就是走了，难不成他会再穿越一次？可他已经说过，穿越时空的原理如同古希腊哲学中“人不能踏入一条河流两次”一样，就算他真的再穿越，他们也不可能遇上了。

　　兜兜转转，自己所在乎的仅有的人，都不在了。高离突然觉得一阵头疼欲裂，她拉开床柜的抽屉，拿出一个小瓶来。自从认识陆凌不久，不知为什么，她的睡眠就好多了，总是能一觉睡到天亮，可现在时钟的短针长针都已经指向了“2”，她除了头部传来的阵阵刺痛，却毫无一点睡意。

　　已经很久没有碰过这玩意儿了。高离攥着瓶子摇了摇，估摸着还剩下大半瓶的量。她将瓶盖打开，胡乱倒了四、五颗出来一口吞下。

　　就算在她遇到陆凌以前也只要两颗就能睡着，但现在吃了两倍的量居然还是没有睡意。第二天一早她就起床，胡乱塞了个面包便驱车往目的地赶去。

　　感觉已经很久没来了，其实也就一个多月，她几乎忘了自己也曾是个勤奋的上班族——虽然其实她的家底已经不需要她勤奋了。

　　现在还不到八点，公司里只有清洁阿姨在扫地，看到高离时瞪大了眼睛：“哟！高经理你来了!我好像好久几个月没见你了！”

　　高离点点头：“家里有点事儿。”

　　那阿姨凑过来：“高经理你来不来反正都没事，谁不知道你爷爷奶奶是公司最初的元老，就算你想再休一年的大假也没人敢说个‘不’字呀！”

　　高离懒得和她啰嗦，转身关了门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她的办公室有一面落地大窗，往楼下望去，正对着滔滔江水。这里是下海市最顶级的商务楼之一，而她所在的公司包下了整栋。其实自她父母意外去世，董事会大权就已经旁落，二伯当时分得最多，但他自创业失败，损失惨重。姑姑佛系，当时就没要多少，生了病之后一直住在私立医院，也将钱花得七七八八。反而是她那时年幼，还保留了一些股份没动，虽然公司的掌权人并不姓高，但因着她爷奶父母的关系还是给了她经理的名衔，让她一毕业就来公司履职。

　　阿姨说得没错，她想再休一年的大假也没人会说个“不”字的，但她不想再休息了。只在家呆了一晚上就有无数胡思乱想铺天盖地地袭向她，还不如重新回到正常生活工作的节奏中去，也许慢慢地就忘了。

　　高离干的是财务，这种死板精细的活儿很耗精力，她连续三个月废寝忘食地做着，部门几个下属看得简直怕了，就担心她也这么逼着自己加班。不过还好高离从不管他们，她只是很执着地把自己的这摊活做完后还捞过下属的工作帮他们填账，弄得大家既担心又受宠若惊。

　　这天她照例披星戴月地回到家中。挂钟的小人正出来敲锣，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高离草草地吃了泡面洗了澡，去到二楼休息。试了大概半个小时，依然是睡不着。

　　只能恢复到以前天天靠吃这个才能入睡的地步了吧。高离叹了口气，拿出那药瓶来，这次她倒了5颗出来。她拿起水杯，正要合水吞下时，好像是一种直觉，又好像是一种预感：有人在这里？！她把药片放了回去，然后起身走出门外。

　　冷气已经全开了，午夜甚至有些凉意。高离只着吊带丝袍，露在外面的肌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赤足走下楼。一楼只亮着一盏小夜灯，大半隐在黑暗里。难道是自己幻听了？她刚才明明听到楼下传来异常的声响。她将每个房间都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难道是听错了？然而，正要抬脚上楼时，冷不防身后一个清亮的声音刺破了夜的宁静。

　　“高离！”

　　“陆凌！”高离欣喜万分，往声源去快步走去。声音自窗口传来，可是那里并没有他的身影。

　　幻听了？自己明明把他往那个黑洞里掷了过去，亲眼看着那个时空轮慢慢地收拢直至消失。她暗笑自己：只不过一场萍水相逢的意外，自己居然这么在意吗？然而，脑中又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两人在一起的点滴来。她转身想走，又听到一声喊“高离！”这一次，清晰、响亮，无比真切。

　　高离的心颤了颤，她随即大叫道：“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这里！”

　　窗帘后“砰砰砰”地响起敲击玻璃的声音来。高离大吃一惊，拉开一看，只见那小人儿隔着玻璃窗，还是穿着“番茄炒蛋”，只是原本鲜丽的颜色已经变成灰黑，整个人像从煤炭堆里捞出来的一样。

　　她赶忙把窗子打开，把人迎了进来。

　　陆凌看起来和第一次与她相遇时一样狼狈，但也和第一次一样眸光清亮。高离用双手拢起他，拖过一张沙发软垫把他放在上面。

　　“总算找到你了。”陆凌笑了笑，灰黑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他像是很累，顺势就卧倒在了软垫上。

　　“你怎么又回来了？从哪里回来的？为什么要回来？”

　　陆凌双手撑在身后，仰头看着一脸惊诧的高离：“这么多问题，你要我先回答哪一个？”

　　“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高离瞪大眼睛，见他全身上下墨墨黑，近嗅还有股酸臭的怪味。

　　陆凌拎着自己的前襟：“不然让我洗个澡再和你慢慢说吧，我已经几个月没洗澡了。”

　　高离去浴缸里放了一缸子的热水，沐浴露的泡泡和水汽氤氲，淡淡散着香气。陆凌跳进浴缸，只觉得身上积着的厚厚的污垢巴啦啦往下掉。他将整个人沉到水里，上上下下足足搓了三遍，搓得皮肤都发红才觉得终于把身体洗干净了。

　　他抹了把脸，游到浴缸边沿，枕着双臂。“高离。”陆凌深深地叹了口气才说道，“我可是，走了三个月才找到这里来的。”

　　高离正走进来，她换了一套干净的小衣服，摆在浴室里的一张凳子上。

　　明明很高兴，但她还是努力遏制住自己的情绪：“你是怎么走过来的？从哪里？”

　　陆凌苦笑：“在这边的机场。”

　　脑电波感知到有时空轮降落并没有错，但原来那并不是属于他的时空轮，而是无数个平行时空的另一个。芯片的程序并没有设置去分辨时空轮所属，所以其实他一开始就搞错了。

　　那时高离用力将陆凌往那时空轮掷了过去，而陆凌被黑洞吞噬之后却发现自己不断被往外推着。他受到了异时代严重的时空排斥，有点类似器官移植中的“排异”。他的力量又太弱小了，在那个时空轮正式关闭之前，他被直接甩了回去。

　　“当我人在半空看到天光云影，还有零星飘着的滑翔伞之后，我以为这次必死无疑了。”陆凌说道。

　　眼前的景色快速掠过，失重的感觉到了极致，陆凌以每秒七、八米的速度从天上直坠。

　　尽了人事，听天命。他闭上眼睛。顶多也就疼一瞬间吧。

　　然而，意想中粉身碎骨的那一刻并未到来。陆凌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浮游在半空中，掌心中那块小小的芯片像是燃了火般烫得惊人。

　　身下是宁静美丽的费瓦湖，湖水倒映着雪山，不时有轻风拂过。

　　然而掌心的烧热越来越严重，真如火舌在不停舔舐。陆凌握着拳，冷汗直流，突然听到一声轻微有如玻璃碎裂的声响，随即那火烧的痛感消失无踪。他抬起手掌，手心中竟然烧焦了一个小洞，还想细看，忽然身体又直坠了下去，随着“噗通”声响，掉到了费瓦湖里。

　　“所以，你从那里自己找回国的？”

　　我一陆凌苦笑一声：“没有第二个你会带我回去了。”

　　他从湖里游回岸边，捡回了一条命，但是芯片中的能量正式耗尽，再也不能为他提供保护了。

　　高离滞留异国的同时，陆凌也想方设法地要和她重遇。离已经搬出那个老妇人经营的小小的民高宿，回到了首都的大酒店中暂住，但陆凌以这样的身体形态却不可能去大海捞针找到她。

　　“我一直躲在机场里。”陆凌说，“不管怎么样，你必定是要坐飞机回去的，那里到你的城市每天只有两个航班，只要每天算好了时间盯着就一定能找到你。”

　　高离震惊了：“我在候机厅听到你叫我，难道是真的？”

　　“真的。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但不敢喊得大声。后来你走了，我就悄悄地跟上了飞机，但飞机上旅客很多，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不敢暴露自己，所以就只能躲在机尾空乘发餐食的地方，还趁他们不注意蹭了顿好的呢！”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稍能换位思考的人就会知道个中曲折。一个三寸小人是如何突破种种阻碍，从异国搭机飞回下海，又辗转找到她的家来的？

　　高离心头涌动着一种不能自已的情绪，压着声音问道：“你就不能——换个人寻求帮助吗？这样的情况单独行动太危险了。”她也当过一段时间的小人，知道在人类社会中那几乎是寸步难行的，难以想象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知道啊，但换个人能不能真的帮我？还是适得其反？毕竟我觉得能让我碰到你，所有的运气就已经用完了吧。”

　　高离一怔，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了，她走上前，半蹲在浴缸边上，伸手将他捞了出来。

　　洗干净之后，他的身上触目惊心，各种擦伤、碰伤、划伤的伤痕，有些血痂还没结好，看来这一路上是艰难而又惊险。

　　放了以前陆凌肯定很享受裸着身子被美女看的感觉，但现在他只觉得不自在。他拍拍高离的手指：“高离，放我下来，只是一点小伤而已，你不要露出这种怜悯的表情好不好？”

　　高离回过神，别过视线，说了句：“好。”随即不顾他挣扎，从兜里掏出一条紫色碎花手绢把他整个包了起来，往二楼她的房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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