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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枝葛
九曲回廊,雾如云海。
李羲自浓雾中缓缓现身,他刚从太庙祭祖归来,大氅下的玄色礼服制式繁复,环佩琳琅作响。
他比柳涓略高一些,但因习惯性地躬腰缩肩,视线恰好齐平,磕磕巴巴地问:“羲儿听闻了春熙街上发生的事,不知舅——”
柳涓赶紧回话,截断那声呼之欲出的“舅妈”:“谢殿下关心,臣已无恙。”
方才锦万春记挂着岚十里的死,天琛帝忙于修仙,无人提起此事。遇到李羲这种人蠢心又直的,才会当面关怀他的“病情”。
多亏了王羡渔,丢脸丢到全大燕了。
柳涓语速飞快道:“皇上已移驾宣明殿,殿下可自行前往。臣告退了。”
按李羲与人多说两句话就犯怵的性格,早该忙不迭地让路,此刻却站在浓雾中央纹丝不动。水上回廊狭窄,李羲不退,他便不能进。
柳涓一时间分不清他是迟钝,还是有意为之。
“柳大人似乎与我格外生分?”
李羲突然笑了,笑容羞怯里带着几分茫然,稍稍暖化了素来清苦的愁容。但一闪而过的笑意又迅速黯淡下去,“也是……除了小舅舅,谁都与我生分。”
柳涓微怔,意识到剥去储君礼服,眼前站着的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论血缘,算他的堂弟。
他确实不愿与李羲亲近,废太子兴起夺嫡之乱,天琛帝逼死静王,他们都姓李,皇家从无手足相亲,兄弟残杀才是常态。
李羲又问:“出宫与去宣明殿同路,我能与柳大人一起走吗?”
神色言语透露着宛若寄人篱下的谨慎,丝毫不像皇宫乃至天下未来的主人。
柳涓终究不忍心,应道:“太子殿下,请吧。”
这也是位无法选择出身的可怜人,甚至王羡渔待他的好,也是假的。
王羡渔对谁都可释放热切的善意,假到足以乱真。唯有柳涓知道,王羡渔私底下爱损人,好耍阴招,唯一鲜活的真心只剖给他看。
李羲似是由衷地欢喜,往日紧闭的话匣子也打开,小声絮叨往来太庙途中的见闻。御花园离宫道大约半炷香的路程,柳涓不介意短暂地当一个倾听者,偶尔应答几句。
“年关将近,临太庙的那几条街实在热闹,捏面人的,画糖画的,熬山楂果的……”李羲谈论起宫墙外的种种,十分羡慕,“柳大人少时都玩过吗?”
宫中禁制森严,礼节繁缛,李羲大概从未体会过民间孩童的趣味。柳涓拿自己的经历安抚他:“臣八岁起便入族学读书,此后四季与书卷为伴,接触得也不多。”
“八岁?那之前呢?”
柳涓一顿,但认为没必要对他说谎,如实答道:“臣七岁那年患过一场重病,高烧不退,醒来后便再也不记得从前。”
李羲讶然叹道:“竟是如此,可惜了。”
说话间已行至拐角,柳涓继续南行出宫,李羲转往宣明殿向天琛帝请安。他依依不舍地辞别道:“古人云,与良友交,如沐春风。羲儿往后可以常与柳大人来往吗?”
柳涓不忍打碎他眼底难得亮起的光芒,微笑着答应。
反正他入宫的次数能少则少,而且李羲终于开窍,不再唤他“舅妈”了。
雾气渐稀,绯袍的背影隐没于悠长的宫道。李羲站在歧路的起点,期待的目光一点点消融,直至凝结为幽深的凉意。
始终跟在二人身后的太监突然开口:“主子,他果真全忘了吗?”
李羲不答,但缓缓摇头道:“走吧,去见我的那位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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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涓刚迈出朱雀门的偏门,半路横出一条修长劲瘦的臂膊,拦下他笑道:“打劫。”
柳涓抬眸睨了眼风姿卓然的匪徒,从荷包里摸出二两碎银凌空抛去。王羡渔接住攥在掌心,仍旧不肯放行:“我此番不为劫财,只为劫色。”
朱雀大道虽然不比城中街巷喧闹,但常有往来的內宦与宫妇,瞧见两尊养眼的玉人凑在一块儿,忍不住多赏片刻。
柳涓脸皮薄,架不住王羡渔在人前说浑话,嗔道:“大胆狂徒,究竟为何而来?”
王羡渔见他面有愠色,乖乖侧身地让出一条路:“接自家夫人放工。”
柳涓头也不回地走:“……”
这回说的倒是实话,为何更让他脸皮发烫。
王羡渔快步跟上,顺手把碎银揣入袖中。柳涓奇道:“王侍郎何时落魄至此,连二两银子都急着贪腐?”
“拖妻带儿,养家不易,让柳御史笑话了。”王羡渔坦然道,“这是你第一次给我发零花钱,自然与别的银两不同。”
柳涓无言以对。所谓拖妻带儿,拖的是他一个三品朝廷命官,带的是一只猫。
王羡渔显然有备而来,藏完私房钱,变戏法似的掏出两个纸袋:“选左还是右?”
柳涓才不与他玩儿无聊的把戏。
他选择全都要。
冰晶糖纯若琉璃,带骨鲍螺香甜绵软,柳涓吃人家的依然不嘴软,问道:“哪里来的赃物?”
王羡渔供认罪状:“太傅府上顺来的。”
“那狂徒下次再努努力,套取冰晶糖的配方。”
柳涓嚼着糖块,咬字含糊。
他们背后是巍峨宫城,面前是人间烟火。从水榭惹来的寒气消散,两人间的碎语闲谈像糖,多了也不腻。
但还未走出多远,宫门口传来气喘吁吁的高喊:“柳御史——”
江千山像个球似的滚来,或许因为年关将近,吃得愈发油光丰润,满脸福相地作揖道:“奴才奉皇上之命,向柳御史报喜。”
柳涓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上回江千山也在此地截住他们。但江千山所理解的喜,通常是他以为的灾。
果然,这次江千山又道:“传皇上口谕,副都御史柳涓博闻多识,文采斐丽,须常至御前走动,方不负圣恩。”
柳涓:“臣……遵旨。”
江千山瞧着这位御前的红人,如同馋一碗新出锅的红烧肉,还想再套一会儿近乎。
王羡渔却大步上前,把他的胖脸挤出柳涓的视野:“尘泱,今儿怪冷的,我们早点回家吧。”
又转头笑道:“江公公传完旨也早些回去,小心看路。”
江千山被他笑意盈盈的眸子盯得脊背发凉,赶紧端起肚腹的肥肉,按原路滚回。
不料才滚了几丈远,忽地额头冲下跌了一大跤。
王羡渔轻叹道:“都说了,小心看路。”
柳涓:“你……?”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方才王羡渔的指尖好像弹出了一粒冰晶糖,正中江千山的腿弯。
“我什么我?先说说你吧。”
王羡渔将他揪上道旁备好的马车,抵门而笑,“柳御史显露了何等才华,令皇上念念不忘?”
柳涓斟酌道:“我遇到了你师兄。”
王羡渔:“?”
雁南归多次缠问王羡渔与北冥先生之间的传承,全被这大忽悠糊弄过去。
他与王羡渔处在一种极其微妙的状态,只知对方不是敌人,其余一概不问。王羡渔藏起他的老谋深算,柳涓压抑住自己的敏锐多疑,生怕谁多走半步,就踏碎了难得的平衡。
何况,北冥先生并非一般的修仙道士——此人关乎国运。
传闻,大燕的开国皇帝李凌曾与一位游方道士结为生死之交。道士自号北冥,大业建成后毅然退隐,在泉城附近的深山中建了一座玄微观,声称龙脉在此,将派亲传弟子守护。
道士仙去后,北冥的头衔历代传承,经历数百年更迭,玄微观早已云深不知处,也无人知晓北冥先生的真面目。
然而,佑护龙脉的传说依然有足够的分量,尤其在某些天下大变之时……
柳涓脑海里闪过天琛帝的病容,与李羲谨小慎微的姿态。这位张素真,来得不会这么巧吧?
王羡渔慵懒的嗓音拂过耳畔,将他的神志唤回窄小的车座:“柳御史,我们之间最好还是坦诚相见吧。”
柳涓:“……??”
他忙着思考正事,王羡渔成日里都在想些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若想问北冥先生,直接问便可。不能同雁南归说的,未必不能向你坦白。”
王羡渔一本正经的语气把狂奔乱流的思绪拉回正轨,但严肃不过片刻,他不禁失笑道,“尘泱,你话本读太多了吧。”
柳涓羞愧得两颊绯红,阖眼飞快道:“太后向皇上引荐了一位道士,据说是北冥先生的亲传弟子。”
他大致叙述了前后因果,王羡渔抱臂而思:“我不一定是真的,但姓张的一定是假的。”
柳涓不清楚王羡渔为何能迅速得出这个结论,但从凝重的神色,便知他也抓到了其中的利害。
假道士出现的时机,未免太巧了。
未及细思,王羡渔打起车帘,留出一指宽的缝隙:“尘泱,看那儿。”
柳涓顺他所指的方向,李羲缩在朱雀门旁探头探脑,似在等人。不久后,宫道上驶出一辆外表平平无奇的马车。柳涓认清车中之人,惊道:“石无祸?”
李羲?石无祸?
这两个人为什么能扯上干系?
王羡渔啧啧道:“我那亲亲外甥,与自己的小娘……玩得也太野了吧。”
柳涓:“……”
到底是谁话本读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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