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客/山河令]飞卿

　　周絮坐到林飞卿的另一边，一只手放到他的腰上，慢慢地说道：“江湖中有医毒不分、神秘莫测的巫医谷，也有救死扶伤、悬壶济世的神医谷。听闻神医谷并不以武功见长，却没人轻易招惹他们，令慈谷女侠乃是神医谷谷主的关门弟子，年轻的时候，据说是蜀中第一美人，后来忽然传出消息说嫁人，也不知伤了多少人的心。”
　　温客行闻言轻轻地笑起来，将手放到林飞卿的肩膀上，头也靠近挨着他的头，调侃道：“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什么鸡毛蒜皮的破事都知道？一天到晚没事干，竟打听这种事了吧？”
　　周絮也笑道：“可不是么，就这点能耐了。”
　　三人便这样亲密地围坐在火堆边。
　　又沉默了片刻，温客行才低声说了一句：“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许是因为他们身上有某种说不清明的相似，周絮一听见他的歌声和叹息，就好像能明白些什么似的，便忍不住带着些安慰他的意思，轻声说了一句：“令尊令慈，都是极少见的好人，神仙眷侣，游弋江湖，随后又相携隐居……”
　　他的目光温柔地落在林飞卿脸上，叹道：“这样的日子，哪怕只过了一天，也不虚此生了。”
　　林飞卿的脸上便露出深深的笑意，将一只手伸过去，周絮握住它，下一刻，二人十指相扣。
　　温客行望着火堆，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好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夜晚太过宁静，他的神色有些迷茫，低声地道：“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他们，还有人说他们一声好。你们说……什么才算好人呢？人又为什么要做好人呢？”
　　林飞卿认真道：“好人么，自然是像阿絮那样的。”
　　周絮有些哭笑不得：“……分明是像你这样的。”
　　温客行自口中发出一声轻笑。
　　林飞卿才要说话，忽然听见张成岭那边有了一点动静，少年的呼吸一滞，随后频率就变了。这是又做了噩梦，一时惊醒了。
　　张成岭也没言声，只是默默地窝在那里，抱着周絮的外袍和那一棵破树枝，听着。
　　某种奇怪的长辈包袱让林飞卿严肃了起来。他思考片刻，开口道：“家师曾言，若是论心不论迹，世界上没有好人，只有尚未为恶，暂未为恶，和侥幸终未为恶之人。”
　　周絮接道：“然而论迹的话，大多数人也都是愿意当好人的，哪怕就真的不是好人，也会尽可能地装成好人的样子。”
　　林飞卿点了点头，又道：“因为只有好人，才会有好报。”
　　温客行轻声道：“好报？”声音似是疑惑，似是嘲讽。
　　林飞卿看了他一眼：“做好人的好报，不是心想事成、万事如意、长命百岁，而是不用像一个坏人那样活着。”
　　“坏人是没有未来的。他们看起来很潇洒、很洒脱，还能从别人那里获得超常的好处。可是……他们不会病，不会老吗？到时候，这些好处不但会消失，还会被别人加倍讨还。”
　　“他们无论怎么努力，这一天总是要来的。”林飞卿轻叹道，“坏人之所以洒脱，是因为对他们来说，积累什么都没有意义。当那一天到来，积累的东西，不过是给仇人增加可供进攻的目标、可供绑架的人质。便是去求神拜佛，凭他们做过的那些事，要是没有报应，他们自己都不信神佛是灵验的。”
　　“他们还怎么睡得着觉？日复一日的提心吊胆，再不潇洒，再不及时行乐，他们还剩什么呢？”
　　他最后笑道：“当好人不一定一生平安，但一定一生心安。”
　　周絮想了想，说道：“不错，只有你对别人好，别人才会对你好。做一个好人，你才会有朋友，有亲人，有爱人，才会有很多人愿意跟你在一起，愿意对你好。你想，若是一个人一辈子只有自己，随时随地总防备着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跟谁也不亲，跟谁也没感情，只能自己疼自己，那岂不是也太可怜了些？当坏人，太苦了。”
　　温客行听得几乎呆住了，半晌，他才笑了笑，摇摇头。
　　周絮没言声，只是往火堆里添着柴禾。林飞卿将脑袋在他肩上蹭了蹭，像是撒娇。
　　温客行低下头，注视着一跳一跳的火苗，又摇了摇头，可是动作却越来越慢。
　　终于他双手交叉，放在脑后，仰面躺了下去，面对着星辰灿烂的夜空，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几不可闻地说道：“你们说得有理……你们说得都很有道理。”
　　温客行又自语一般地问道：“世人皆可恨，世人皆可怜。可是……当坏人，比当好人可怜么？”
　　周絮道：“不错。”
　　林飞卿道：“正是如此。”
　　温客行径自点点头，随后一本正经地点评道：“阿卿一向对我胃口。不过今天我发现，就算我们阿絮不是个美人，也越来越对我胃口啦。”
　　周絮就知道他这是正经了没片刻光景，又要故态重萌，于是嘴角抽了一下，没理会他。
　　温客行便撑起一边的胳膊肘，笑盈盈地抬起脸看着周絮，说道：“阿絮啊，你反正要跟阿卿游弋江湖，相携隐居，干脆加我一个呗？”
　　周絮就不明白，这“干脆”在哪儿啊？便拒绝道：“对不住，怕是不行。”
　　林飞卿轻笑一声。
　　温客行无赖道：“不然我以后都跟着你们，走到哪跟到哪，你们隐居我也要在旁边搭个屋子。到时候你家肯定天天着贼，不偷钱财专偷人。”
　　周絮……周絮气得撅断了手上拨拉柴禾的木棍。
　　林飞卿明智地把嘴捂上，可还是断断续续有笑声泄露。
　　温客行就放肆笑起来，然后在“美人你何苦遮着脸，哥哥我心焦意难掩”的猥琐小调里，欣赏着周絮气得咬牙切齿，还发作不得，只得装聋作哑的模样。缺德地将自己的快乐毫无负罪感地压在别人的愤怒之上，只觉心情畅快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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