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罪

　　可能性很小也好，感情少到微不足道也罢，他从未如此卑微，但似乎他能借着这卑微触碰到自己不曾面对的自我。
　　“人怎么样了？”走进办公室，卡尔不经意地问了问。
　　“状态很好。”
　　α星系的庆典日，众人眼里的“反叛军”竟然有不少代表出席在行星01的会议上，并且占据了ε相当大的份额，虽然有许多不满的人，但也无法现场发作，毕竟几个大头都没发话，他们也好只等未来在纷争中抢夺劫掠。
　　“拿倒轻巧，管不管得住又是另一回事了。”底下有人暗暗评价。
　　散会，卡尔站在十五的面前，“要兑现承诺了。我答应你，会放你去ε星系的。”
　　十五神色漠然，似乎已经没有任何事能触动他，略一点头，“也好。”
　　冰冷刺骨的仪器，纸白色的床单，消毒水的味道，衬得眼前人更冷淡了起来。
　　卡尔静静凝视着这个初晨的金色阳光也照不暖的少年，轻轻扬起嘴角，他的紫姬，他永远的理想，若即若离的幻梦，他人生的救赎，只要能看到少年的身影，他的灵魂好似都能得到荡涤。
　　如果自己不折下天使的翅膀，他就无法待在自己眼前了。
　　“十五啊......”他念着，即便眼前的人不回应也没关系。
　　“我大概是快要死了。”卡尔自顾自地说话，“僵硬，枯槁，快要不能呼吸了——可悲的皇帝失去他的夜莺了。他很后悔，于是他说，‘请你永远跟我住在一起吧，你喜欢怎样唱就怎样唱’。”
　　十五微微一笑，波澜不惊的模样让人摸不清他的记忆到底有没有被改动，卡尔望进他眼睛里，期望得到想要的答案。
　　少年声音清朗，语调像是在念诗，却让人体会不出有感情，“您的小小歌鸟现在要远行了，它要飞到穷苦的渔夫身旁去，飞到农民的屋顶上去，飞到住得离您和您的宫庭很远的每个人身边去。”
　　果然如此，卡尔失笑，他就是这样的人，千万层的表象下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他此前既然能够坦然接受一切，也就能抛弃一切。
　　也罢，慢慢来吧。
　　飞船慢慢升起，再慢慢变成小黑点，最后到肉眼已经无法观察，卡尔眨了眨发酸的眼睛，怅然若失。
　　十五看着忧心忡忡的美祐，努力地摆出一个温和的笑：“怎么啦？”
　　美祐眨巴着大眼睛，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十五哥哥...你还好吧？”
　　桌上的小花瓶里插着几根花枝，枝头的小白花已经枯萎，连香气都闻不到。十五挑出一枝，捻着转来转去，沉思道：“我的逻辑里...没有不能自洽的地方......”
　　“那...你还记得......”美祐赶忙问。
　　“......”十五不忍心打击美祐，但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美祐理解得很快，也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别过头去看窗外的星河。
　　摩萨一脸严肃地打车到了ROB大厦楼下，砸门进入早人办公室，拍着他的桌子说：“还给他！”
　　早人推了推眼镜，笑容微妙，看着气势汹汹的摩萨：“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摩萨揪起他的衣领：“我说还给他！卡尔要是发现了就说是我让你这么做的。”
　　早人也不生气，只是示意摩萨要保持距离：“别急啊，你还没听我说完呢。”
　　“我很急！”
　　早人终于推开了摩萨，不急不慢地理了理衣领，施施然说：“我就这么像坏人？”
　　摩萨也大致清楚EB的背后到底是他违规用多少人的尸体堆积而成的，也知道他是多么不近人情地冷酷，摩萨毫不客气地说：“不然呢？救世主？”
　　“嗯，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他拉长语调，“他好歹是我的合作者啊，怎么说也有点同事情谊——是不是？我可不敢大肆翻看他的记忆。”
　　“什么意思？”摩萨抱着手臂，挑眉问。
　　“其实他委托我，做了份非常简单的工作。”早人摊手笑道，“相信他很快就会自己发现的。”
　　替换了“他”的名字。
　　摩萨瞪大眼睛，完全没想到十五和早人竟然敢在卡尔眼皮下玩这种把戏，早人玩味的眼神与他平时沉闷的模样大相径庭，摩萨相信了他，松了一口气，无奈地摇着头离开了办公室。

　　ε哪里都好，一切仿佛都是崭新的。
　　一个平平无奇的星洲，一块平平无奇的星州，一个平平无奇的城市。
　　平平无奇的萨维奇在这里醒来。
　　他摸着胸口，暗红色的伤疤扭曲而狰狞，这里曾有被子弹贯穿的痕迹，也有被努力被救治过的痕迹。
　　怎么回事？自己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十五那个傻孩子不会最后还是没听他的话，去求卡尔了吧？他皱了皱眉。
　　这几天他在这里四处转了转，不管如何，既然捡了条命，就要好好珍惜。
　　一切正常得不真实。
　　可是一天天的，也就过去了。做着平凡简单的工作，人生也能这样继续下去。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萨维奇突然感觉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仿佛一切不是流逝，只是虚空的存在。
　　明明来到了一直期待的ε星系，现在他却无比地想回去。甚至已经在偷偷计划，无论如何，这一次，一定要勇敢一点。不去想所谓的危险与结局，只是希望不再后悔与愧疚。
　　在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日光让人神思恍惚的休息日的下午，夏季的风温热拂面，把周围的风景都蒸腾起来。萨维奇正走在路上，却猛然被钉在了原地一般，他睁大眼睛，头脑瞬间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凝固，心脏却在剧烈地跳动——是他！！！
　　他没留在那里啊。
　　吹来的风好像都变清凉了。
　　他从身不远处经过，好像自带着光芒，终于照亮他沉寂已久的内心。
　　萨维奇想起了那一天，想起他们相遇的那一天，天气也是这么晴朗，他又想起他们后来重逢的那一天——虽然他们是晚上在酒吧正式相见的，但他也还记得，那天白天天气也是这么好，他远远地看着少年，怕十五讨厌自己，所以只想默默站在暗处看着他。
　　十五终于发现了自己，感觉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然而，他好像变了，具体来说，是向自己这里投来了简短的一眼，不多不少，只看了一眼，仅仅是看一个路人的一眼，没有任何情感。
　　这样啊......萨维奇理解得很快，一阵酸涩涌上心头，此前设想的画面，给自己注入的勇气，尽数散去。那么想要伸出去触碰的手一点一点缓慢收回，想要迈开的腿脚像是被浇筑在了地面上。那一刻，没有山崩地裂也没有洪水泛滥，只是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你在难过什么啊，这不是你期待的，最好的结局吗？
　　萨维奇在心里骂着自己，丢了魂似的一边保持着距离，一边悄悄跟在他身后，可是他的腿突然像是被绑了铅块，沉重地在地面拖行。别跟了，像个图谋不轨的坏人，他告诫着自己。
　　昏昏沉沉不知多久，头脑已经混乱不堪，他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本想目送他离开，却发现自己的心脏每跳动一次就撕痛一次，于是他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恭喜你，终于迎来了自由的新生活。
　　遇不到我的世界才是美好的。
　　萨维奇闭上眼睛，阳光刺眼得即使闭着眼睛也能灼伤眼球，他的眼前一片暗红。
　　所以没有看见，一直走在前面的少年不知为何回头了。虽然他表情依然淡漠，仿佛没有任何事能够影响到他。
　　午后的清风吹过，小小的橙花香是清新浅淡的，大概无法搭乘着微风走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它轻飘飘地在周遭浮游，孤独地在那不长不短的距离之间徘徊。
　　他永远不知道，要练习多少次才能看起来如此云淡风轻。
　　卡尔靠在沙发上半闭着眼睛听报告，脸上终于浮起一丝笑意：“这才叫无期徒刑啊。”
　　他抬眼，看到旁边的摩萨眼睛红得像个兔子，不免觉得有趣：“你哭什么？”
　　摩萨扁着嘴，声音哽咽：“要你管，我伤心十五他失忆了不行啊。我怕你哪天不高兴也给我来这一套不行吗？”
　　卡尔笑到：“行，行。”
　　这哪里只是那个男人的无期徒刑，摩萨咬着舌头，不敢说话。
　　明明是虚幻的罪名，却招致了真实的残酷惩罚。
　　两人都不再伸手，以为这样对方就可以过上全新的美好生活，把长久的折磨留给自己。
　　萨维奇深吸一口气，失去视觉之后好像嗅觉就变得灵敏起来，似乎有一丝熟悉的味道飘然而至。他深深呼吸，却又只闻到夏日的热气。阳光刺在脸上，发烫发疼，萨维奇忍不住苦笑，错觉吧。
　　十五低下头，打开手机，点开那个花花绿绿的图标，全新的画面掩去了之前的已经注销的账号，他熟练地操作着小人，轻车熟路地走进那家已经自动营业好久的花店。
　　“如果可以的话，把你这里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留给我吧。”

　　——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