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阳镇

　　谢汶躺在床上的一个月，腿不能动，脑袋却是转个不停，今生今世林林总总、拉拉杂杂之事，他是来来回回想了个数遍。
　　对于京都的家人，虽然不能人前尽孝，他倒不怎么担心；毕竟“谢家衣坊”生意一直很好，一家子衣食无忧，而且家里还出了位将军，纵是街痞混混也是欺软怕硬、无人敢惹谢家。
　　对于锦弘，他渐渐有些懂他，反倒生出了担心。
　　经历了生死的人，更深谙人生天地间，策马嬉游好过浮荣种种。
　　这是之前的谢汶从未想过的。
　　这样的认识长在宫阙间的锦弘早熟早知。
　　大青山一战两人渐渐心性想通。
　　锦弘不喜公务、官场，怕累；不喜喧闹、排面，嫌烦。也不能回宫，那里是牢笼、虎穴，搞不好还会丢了小命。
　　他最好一个人躺在云端，吸吮空气过活；不然手不愿提、肩不愿挑，寻常桌椅床榻有些油灰也不能坐卧，那他一个人散居世间还有活路？
　　好在此人命好，生在皇家，大将军一声令下，谢汶赔上性命也要护住锦弘。
　　两人从北州起一路作伴，如今谢汶心里已经将他当成了家人，守护锦弘是命令也是心愿。
　　他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只是人生不是这么容易的；谢汶读了十几年书，也不是一刻全能抛开的。
　　谢汶觉着来世上走一遭也得有所为，之后在哪里吹风沐阳就全凭心意了。
　　天朝四境唯北州烽烟不断，外族凶悍蛮劣，北州大将军待谢汶如父如友，谢汶对这位老人也有未尽的心意。
　　谢汶是春末到达北州的，离开京都时，于姹紫嫣红间辞别亲人；越走越荒芜，越走越寒凉。到了北州大营，竟是白茫茫一片冬景。
　　一日大将军和谢汶、锦弘三人在营地散步，大将军早就听说新晋武探花“息兵戈、静边戍”的宏志，见了真人，谦逊儒雅，更是喜欢。
　　“谢探花可愿长守北州，成就夙愿。”
　　“晚生愿意。”
　　锦弘听了谢汶的话，慌忙拦住。
　　“大将军，探花和我同来北州是为历练，你看他细皮嫩肉的，在这呆长了还不冻烂了脸皮。”
　　大将军大略听懂了锦弘调侃中的暗示，就不再往下说了。谢汶倒是将这事搁在了心里。
　　大青山一战，谢汶死里逃生，他醒过来后就想着“火炮”的事。
　　如果能将“火炮”用在戍守北州上，不光助力守住边塞，也是省却了许多兵力与拼杀的伤亡。
　　他听锦弘与他人聊起，能造“火炮”的师傅们被陈谅留在了“仙客来”，“飞龙瀑”的矿山也在离幼的手下管理着。他想着回紫阳督造一批“火炮”和“弓弩火药箭”，然后将此物运到北州，送到大将军手上。
　　只是这事他还要细细斟酌着办。造兵器是要朝廷知晓同意的，若是报备了朝廷结果造不出来，怎么办。所以他要先找到师傅，问清楚情况再做安排。
　　除了那两件事还因为这桩事，谢汶着急去紫阳，锦弘说的没错，只是他觉着还不到明说之时。
　　此事一了，陪着锦弘随心所欲地过完一生又有何妨？
　　一想到这里，谢汶心里就很高兴。
　　“什么事？，看你乐的。”锦弘啜了一口香茶，盯着谢汶笑出了浅浅酒窝的脸。
　　“回紫阳你不高兴吗?”谢汶搪塞道。
　　“今日去了夹板，你感觉如何?”
　　“不错。”
　　锦弘听着这话，转过身来，坐在了谢汶的床边，“喝一杯？”
　　不大一会儿，锦弘端着一个炕上小桌放在了谢汶床上，桌上放着酒和两碟小菜。
　　谢汶坐起来，将被子拢到一边。
　　锦弘脱了靴子上床，与谢汶对面坐下。
　　两人互斟对饮，暖暖的酒香盈头，外面雪渐渐融化，冷得很，室内烧着火炉，焚着香，格外舒适。
　　夜已深，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斜贴在西墙上。
　　“断腿送命的该是我，你扑过来做什么!”借着酒意，锦弘说出了早想说的话。
　　谢汶伸手挡在锦弘的嘴巴前面，“不说这些，不说。”
　　“我在京都时，去过‘乌坂街’，那里有几间书屋，你去过那里吗？”谢汶扯开话题。
　　“京都最好的几间书屋都在那条街，我自然去过。”
　　“桑老爹的书屋有一只滚雪狮子，两只眼睛……”
　　小耗子说话的声音比一般人尖细些，而谢汶说话的声音比一般人轻厚些，尤其是在寂静的夜里，更多了温暖的气息，锦弘喜欢听这样的嗓音。
　　“一黄一蓝。”锦弘接着谢汶的话说下去。
　　“你也知道，那只白猫可会虚张声势了，我还被它咬过，就这样……”
　　锦弘猛地抓住谢汶的手腕，张嘴就咬，谢汶没想到这人有此毛病，一不留神让他咬出月牙般的牙痕。
　　谢汶抽回自己的手，掀起袖子看了看咬痕，“你是猫吗？咬我！”
　　“猫生需修十世苦难方能换得，哪有这么容易可以躺着晒太阳过完一生的。”
　　谢汶恍惚间又嗅到了锦弘那里飘来的香气，慢慢地挪向锦弘旁边。
　　谢汶挪过来，挨着锦弘并排坐着：“锦弘，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都陪着你，做猫、做虎都可以，终日躺着晒太阳怎么不可以。”
　　锦弘看着谢汶喝得绯色的脸，听着他说的话，心花怒放。
　　“谢汶，你说说看，你这辈子最喜欢做的事是什么？”
　　“没想过。”
　　“和东镇下棋算吗？”锦弘半昂着下巴问道。
　　“就算吧。”
　　“和小耗子、玉儿他们还有你在一起，我都喜欢，不是只有和东镇下棋这一件。”
　　“还有，这辈子的事我哪里说得清，现在我们一起喝酒，这酒，……不错……”谢汶两只胳膊架在小桌板上，他还有几分清醒，努力撑着，然后“咣当”一声醉倒在锦弘的身旁。
　　次日天明，周妈妈来谢汶处送早饭，看见谢汶和锦王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小炕桌也在床上没有收拾。她悄悄地收拾干净床铺，拉拉被子给两人盖好。
　　周妈妈是东镇的乳母，从小带着东镇，和东镇亲如母子；现在来到锦王府，孩子们都唤她“妈妈”；妈妈也喜欢这些孩子们，每日里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不辞辛苦。
　　周妈妈从房间里退了出来，就在门口守着。
　　不多会儿小耗子就过来找哥哥了，周妈妈拦住了他。
　　这两个孩子昨晚喝酒不知喝到什么时候，谢将军的伤刚好，得让他们补觉，睡足了才好。
　　……
　　太阳高高升起来后，锦弘、东镇、何侍卫骑着马，其余的人都挤在一辆马车里，何管家驾着马车，一行人出发前往紫阳。
　　雪刚化，地上虽有些泥泞，可是空气清新，暖阳斜挂东天，是个让人想一路歌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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