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波还照故人行

　　那个漫长的瞬间，陆易行看不清凌波的眼神里有什么，或许是怜悯、痛苦、厌弃等等情绪的混合？但她的下一个动作却是迅速转身，快步走到卫生间拿了工具来到床边，一把掀开被子：“来不及了，我帮你。”
　　他根本没有任何反对的余地，只能眼看着凌波帮他褪下裤子，动作麻利地消毒、插管，甚至还用手在他的小腹上轻轻叩击两下：为了帮助他排干净，减轻肾脏负担。他绝望地闭上眼睛，不敢再去看她的表情，偏偏这时门外又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凌小姐！”
　　“不用进来了。”他听见凌波出声制止了准备进门的陈钟，“我知道怎么处理。下次注意时间，病人很难受的。”
　　陈钟道歉后就离开了。他又听见凌波的脚步声、卫生间的流水声、一些布料的摩擦声——她在做什么？他忍不住又睁开眼睛，这次他看清了：她正拿着毛巾帮他擦拭下身。
　　高位截瘫病人是没有任何隐私的，他当然早就明白，但凌波受伤失忆以来并不曾亲手照顾过他，刚才还在跟他生气，现在这样的举动……又是出于何意？
　　“下次按铃叫小陈来就行了，不用你伺候。”他看着天花板麻木地说，“我控制不了大小便，晚上有时候会尿床。大便更麻烦，必须用药物，有时候还得靠护工用手帮我……但是我也没办法，只能这么活着。”他停顿了一下，决定破罐子破摔，“我也不可能有正常的X生活，更不会有孩子。你要是还想做假夫妻，那也随你，什么时候你想解除婚约都可以。”
　　他等了半天，也不见凌波有什么回应。大概她仍然在气头上，说不定最后会摔门而出——哦，不会的，因为她还得在父母面前去扮演那个“未婚妻”。
　　他们之间怎么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齐海鹏。”凌波的语气带着倦怠，“你的身体情况我难道不知道吗？我跟你同居过，我失忆了你也失忆了吗？我最好的青春都给了你——”
　　“所以你后悔了？”事已至此，陆易行竟然笑出声来，“后悔以前跟一个残废谈恋爱？那就分开啊。我不是那起车祸的受害者，别浪费你的同情心了。”
　　“……我不后悔。”即使他试图用尖锐的言辞刺伤她，凌波的声音仍然保持着镇定，“不管我们是怎么开始的，毕竟也好好相处过。倒是你，你珍惜过我们之间的关系吗？什么都不告诉我，什么都不同我商量——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当初强行分手是为了我好，自作主张假订婚还是为了我好，现在你又要退婚，理由还是为了我好，对么？”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从来不问我，从来不考虑我的感受，我生气了你也不理解我为什么生气……”
　　陆易行愣住了。之前一时情绪上头互相伤害，此刻稍稍冷静下来，他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他们认识的时候他的双手还有正常功能，但也只是能基本自理而已，她会插导尿管还是跟白珍珠学的。他们也有过亲密关系，不过主要是靠手指和嘴唇。凌波从来没有嫌弃过他的身体，他手术之后全身瘫痪，她第一时间飞到英国去看望他，在知道车祸的真相之后也没有离开——再然后，就像她讲的，一切都是他的自作主张，哪怕他的出发点是好的。

　　“他们瞒着我是因为不想让我和你在一起了，那你呢？”
　　父母、兄姐在隐瞒这件事上达成了惊人的默契，她曾经抓住其中微妙的违和去质问他，却也被他四两拨千斤轻轻带过。
　　“你也不希望我们在一起，是这样吗？”
　　虽然他们正在吵架闹别扭，但是，好像他熟悉的那个凌波又回来了。陆易行听到她有点委屈的问题，莫名感到一点幸福的安慰——都闹成这样了，难道她还是想和他在一起？他有这么好、有这么值得吗？
　　“波波。”陆易行偏了偏头，“你帮我翻一下身好不好？”
　　凌波赌气似地哼了一声，却还是走到床边，伸手托住了他的腰背：“我可没有小陈那么大力气，你也使点劲儿。”
　　毕竟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康复训练，陆易行现在已经能通过脖颈和肩膀发力来尽量配合她的动作了。调整过上半身姿势之后，凌波又帮他摆好双腿——和她记忆里相比，这双腿萎缩更严重了，双脚几乎变形，难怪他穿鞋越来越困难……她一边想这些有的没的，一边照着护工的样子给他背后、膝盖和脚下都垫了枕头，“这样可以吗？舒服吗？”
　　“陈钟每两个小时就要帮我翻一次身。”陆易行没有回答她，“手术之后我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有时候他还没来我就疼醒了，又动不了，跟受刑一样。”
　　“我不想把你卷入到这种生活里来。”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订婚呢？！”凌波气急，“现在我想起来了，你倒是要来做好人？”
　　“订婚只是权宜之计。”事已至此，陆易行不愿意再同她争执，“是，这件事我有错。但是你父母同意我们订婚，是因为我答应了以后给你自己选择的机会。”
　　“当时是我仓促之间替你决定了，现在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好好考虑一下吧。”
　　说完这么多话他也累了，有些微的气喘，没有知觉的手臂在被子里轻轻抽动了几下，又瘫软下去。凌波忽然想，他作为“海鹏哥哥”的时候一向是干净的、体面的，总是被护工照顾得很妥帖，似乎除了手脚不能动之外没什么大毛病；但作为“一行”的时候，她是知道的，知道那些隐秘的难堪和痛苦……

　　齐桦晏艳夫妇只在滨海停留两天就主动提出离开了。他们本来还担心儿子过得不好，没想到年轻的小夫妻蜜里调油，倒显得他们碍事。但他们走后，凌波也收拾好行李，嘱咐白珍珠和陈钟照顾好陆易行，独自一人启程去了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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