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楚维用毛巾擦擦自己脸上的汗，放下手机，回到了熙攘的人群中间。

　　“怎样？我是不是很难教？”李言对他笑着说，脚下踩着的滑板，是那天楚维帮他挑选的那个。

　　“还行，不算最笨的，你起码会自己滑行了。”楚维心想，肖林才是最笨的那个，怎么教都不认真学，最后学不会还赖上自己。

　　“爱好最重要嘛，你想学就学的快。”

　　“先叫杨哥带你一会儿，我去那边复习kick flip。”楚维说着挥了挥手，就滑着滑板到了另一边。

　　李言站在后面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刮过的一阵凉风正好把他的衬衫吹的鼓起来，头发竖起几根在毛绒绒的脑袋上，显得少年意气风发，他在后面竟然看呆了好久，直到楚维淹没在人群中。

　　陈凯乐从病房里走出来坐到肖林的旁边，说道：“她去楼下花园了。”

　　肖林点点头，“等下你陪我过去吧。”

　　“好。”

　　“玲玲现在在哪上学？”肖林问，事情过去之后他一点也没过问那些人的现状，巴不得赶紧让那些陈年旧事烂在肚子里，再也出不来，时间久了他才知道，事情憋着只会越来越郁结于心，并不会随风消散。

　　“在大兴区吧，挺远的地方，听说现在已经改邪归正了。”

　　“嗯……改邪归正，”肖林自顾自地念叨着这四个字，“她改邪归正的代价可真大啊！”

　　陈凯乐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我们下去 。”

　　花园修建的不大，但是对医院的病人来说还是绰绰有余，北边有一个略小的人工湖，湖边有许多木制的长椅，王梓韵常常坐在湖边的这些椅子上读自己喜欢书，有时规矩地坐着，有时弓着背把胳膊肘杵在腿上，有时盘着腿坐在长椅上，有时还把双腿弯着抱在胸前，总之，不难看出这是一个充满着活力的青春少女。

　　肖林盯着她的背影，几缕碎发散落在她的肩上，她完全注意不到，精力全都被书本吸引，看到此景，他忽的想到她果真还是那个爱看书的书虫。

　　陈凯乐叫他止步，还是他自己先上前和她聊一会儿，安好无事的话再叫他。

　　陈凯乐在她旁边坐下来，仅仅是注视着她，也不敢轻易说话，怕打扰到她。

　　时间静静地流逝，女孩仿佛是注意到了有个人坐在她身旁，一抬头望见陈凯乐的脸，一下子又笑了，好像很不认生地把自己刚刚看的书拿到他眼前，和他讲起了自己阅读的感受，陈凯乐一面凑上去听她讲故事，一面勾了勾手叫肖林上前来。

　　肖林感到双腿如灌铅了一般沉重，明明心理准备已经做了千遍万遍，现在还是忍不住感到害怕。

　　他缓缓地走上前去，慢的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到了跟前只是呆站到一旁。

　　看着她和陈凯乐谈笑，肖林张了张嘴，脸上做出尽量自然的微笑，叫道：“梓韵？”

　　肖林说完之后重重地舒了口气。

　　王梓韵的表情一下子呆滞了，好像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一声爆炸的声响，她用一种惶恐的眼神朝着声音看过去，看到肖林的一瞬间就叫她颤抖了一下，连忙朝着椅子另一边退过去。

　　肖林不知所措，看着她连连后退习惯性地凑上前，说着：“我是肖林，我是肖林，我没有恶意……”

　　除此之外他别无可说，她真的没想到她会害怕成这样，连事先想好的打个招呼问候一下都做不到。

　　王梓韵只是摇着头，肖林说了什么她一句话也听不进去，拼命的摇着头，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说什么，忽而就猛地把往地上狠狠地一砸，开始捂着头失声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她不停地蜷缩，不停地后退，夹紧自己的双腿，两只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在长椅的一头缩成小小的一坨。

　　尖叫声刺穿耳膜一般刺穿肖林的心理防线，他呆站在原地无动于衷，更不知道是该落荒而逃还是上前安慰。

　　陈凯乐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他只好叫肖林先到大厅里等着自己。

　　等肖林走了之后，他才试着上前拿开她的手，对她说；“好了好了，没事了。”

　　王梓韵一抬头，他清楚的看见了她已经布满泪痕的脸和一双充满恐惧的眼神，脸上神色是苍白无力，身子还在不住地颤抖着，他一下子心软，充当了一回哥哥，把手放在她后脑勺轻抚了几下，她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陈凯乐将刚刚扔到地上的书捡起来，拍掉上面的土，送到她怀里，她倏尔又笑了，弯着两颗眼睛看着陈凯乐，看见她情绪变化的这么快，他有点理解了医生不叫她出院的原因。

　　他把女孩送回了38楼，和阿姨交代了一下事情经过，阿姨只是心疼地握着女孩的手，叹了几口气，没有怪罪肖林的意思。

　　事已至此，怪有何用。

　　肖林把头埋在双手里，坐在大厅的椅子上，盯着光洁如新的地板砖，簌簌地掉了几滴都豆大的眼泪。

　　女孩的尖叫一声声地贯穿着他的心脏，他不得不去回味，强烈的罪责感让他逼着自己把女孩的现状回想了百遍、千遍，而当初没有自己也就不会有后来的这一切！

　　玲玲是罪不可恕，那自己岂不是同样吗？两年来一味地逃避、躲藏，避免和别人谈起这件事，甚至对楚维也说不出口，到底是不愿提起还是真的问心有愧！？

　　是问心有愧，他是有罪的，他不该纵容玲玲一而再再而三的无理取闹，他该早点制止这一切，他该有勇气站出来去还她一个清白的！可是他只是躲着不见人，对别人只字不提，好像自己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而不是残忍的加害者，肖林自己这么想着，把自己在心里千刀万剐了一千遍。

　　在别的事情上，他也许不会因为别人的一个举动就轻易改变了自己的想法，但这件事一直是他的心头刺，一直扎在他心里最脆弱的地方，两年来他也飘忽不定，自己到底是受害者还是罪犯。

　　肖林身后的窗户上已经布满了细细密密的雨点，发生刚才这一切的公园已经被雨气笼罩，肖林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现在也无暇顾及。

　　陈凯乐不知何时坐在了他的身旁，直到他略微抬起头来映入眼帘一双白色的球鞋，他才注意到他来了。

　　“凯乐，我太不是人了对吧！”肖林揉着眼睛，没有抬头。

　　“你又想什么呢？都说了那事不是你的错，是不是又想到了那时候？”

　　“我太不是人了，我居然还有脸来见她，”肖林脸上略过一丝轻蔑的笑容，“我怎么这么王八蛋？”

　　“你说什么呢！你听着，梓韵现在这个样子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不是你的错！难道喜欢一个人还有错吗？担心一个人也有罪吗？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

　　“有啊！有罪啊……都怪我当初对她……不然她也不会这样……”

　　“肖林！你清醒一点！你不是小孩了！你应该有点明辨是非的能力，要是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你觉得我喜欢颜蕊，到最后害得她被别人算计，是我的错吗？！”

　　肖林无言以对，只是暗自摇头。

　　“别想了，我们先去吃点饭吧。”陈凯乐说。

　　肖林没吭声，他现在对吃饭毫无兴趣，任是陈凯乐把他拉到一个便利店坐下，他也没别的反应。

　　“雨下这么大，这里还近点，凑合吃点吧。”

　　两人坐下时身上多少淋了点雨，一深一浅的雨点印记落在衣服上，算不上很狼狈。

　　陈凯乐把买的饭放到他脸前，“给，来，我给你打开行不行？你看看你，有点男子汉的样儿好不好，别老垂头丧气的，你这样以后和楚维怎么走下去啊，他可比你还小呢。”

　　肖林听了这话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出现了一抹浅浅的喜色，轻笑了两声，接过了陈凯乐给他买的饭。

　　吃到一半，陈凯乐又说道：“今天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吗？”

　　肖林埋头吃饭，“我不知道，我没想到她那么排斥见我。”

　　“其实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的，她的情绪一直很不稳定，阿姨说有时她也会对着阿姨突然发火。”

　　“嗯……”肖林抬头，突然对上了街道对面的书店里的广告牌，上面写着：今日特售纳博科夫名作《洛丽塔》 见证中年大叔与小萝莉的旷世畸恋 ！！！三个大叹号用彩色的荧光笔特地画的很鲜艳。

　　“洛丽塔……”他嘟囔着。

　　洛丽塔曾经是她最喜欢的人物。

　　“什么？”陈凯乐问道。

　　肖林快速地扒了两口盒里的饭，放下勺子就要走，拍着陈凯乐的肩膀说：“我们再试最后一次。”

　　陈凯乐的脑袋跟随着他的移动转了大半圈，直到眼见着肖林冒着雨进了对面书店他还是坐在原地，没搞懂肖林想到了什么。

　　等到他把桌面上的垃圾清理干净之后，走出了便利店的门，只见肖林已经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本颜色鲜亮的图书。

　　“走吧。”肖林说，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起死回生一样。

　　陈凯乐呆呆地跟在他的后面。

　　两人一路上楼，等到了门口，肖林还是非常犹豫不决，刚才的决心好像已经没了，病房里的女孩正在床上吃着午饭，阿姨坐在一旁给她削着苹果，两人不知道在交谈什么，总之全然没有刚才惊恐的神色。

　　犹豫再三，肖林还是不敢亲自拿着书走进去。

　　陈凯乐在他身后看着他靠近门口又反复折回，走上前去问他怎么了。

　　肖林站在原地思考了半晌，最后说叫他等自己一下，他朝着楼道的深处走过去了。

　　肖林来到一个护士站，中午的时候这里只有一个护士值班，肖林勉强地露出笑脸，问到可不可以借一支笔，护士仿佛还从来没有在这里见过这么明朗的年轻人一样，丝毫没犹豫地就说当然可以，顺手递上了自己手中的笔。

　　肖林抬笔，落下三个字：多保重。右下角留了一个X，当做肖林的‘肖’。

　　除此之外他别无可说，对于这个落款，他希望她能看得出来，又希望她永远不要看出来。

　　肖林把书递到陈凯乐手上，叫他进去送给女孩，自己就站在门外看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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