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尾奇谈

　　长相思，在长安，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

　　忆君迢迢隔青天。

　　…元有天下，其疆域之袤，海漕之富，兵力物力之雄廓，国朝广大，旷古未有…

　　“听说了吗？今个儿角儿又来了清音阁了！”

　　…大街二十四步阔，小街十二步阔。三百八十四火巷，二十九弄通…

　　“哎哟，这么说来奴家还不如一戏子啦？”

　　…九经九轨，前朝后市，左祖右社…

　　“你懂个屁，头发长见识短。”

　　…西斜街临海子，率多歌台酒馆，有望湖亭，昔日皆贵官游赏之地…

　　“哼！成天就知道傍戏子斗蛐蛐儿，人模人样儿的——哎哟，这又是谁家小爷？生得好生俊俏…哎？！干什么啊你这窑子！”

　　…川陕豪商，吴楚大贾，飞帆一苇，径抵辇下…

　　“——别挡道！师叔！你别生气啊…”

　　“——我说师叔，我跟你胡闹呢还不成吗？哎，我真错了！”

　　“——夜天师叔！”

　　此，元大都。

　　------------------------------------------

　　延祐二年春，正是北方方兴未艾而南方百废待兴的时候。清明刚过，青黄交接，时下大都一派繁华。杂耍名吃，商贾云集，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在这个时候把我和师叔派下山来，可见师母的别有用心。当徒儿的自然不能辜负了他老人家的一片好意。之前的大好青春全都浪费在了瀛洲的无味琐事之上，现在开始挥霍应该还不算晚。

　　师叔被我拐到了大都最夜最热闹的地方乱逛，结果出了意外。倒不是师叔出了意外，而是我看好路边的金钗银饰，故意让过路的嫖客把我当成窑子傍着人家给我买，结果被师叔发现，他一甩袖子就不睬我了。夜市人海人山，要追他谈何容易，推推撞撞的走了千八百丈好不容易才赶上。

　　“师叔，你消消气，哎…”我心一急，提步抽手，一把扯住他衣衫——

　　“——夜天！”

　　“干嘛？”

　　这家伙嘴角上扬，不着声色的扫我一眼。天知道他越生气就笑得越嚣张，这在山上可是出了名的。被这笑面虎这么一眼扫过来，我提到嗓子眼儿的气势立马化作了一汪春水。

　　“呃哈哈…师叔喜欢听曲儿吗？听说今天清音阁有名角儿来唱拜月亭。反正就在前面不远…”

　　“我说师侄，我等下山是为铲除门中叛贼…”

　　——咣！！

　　“清道，上官都事驾临！”

　　——咣！！

　　路旁的小贩都纷纷退让，我也拽着师叔离开了大道。这个上官家我是知道的，世代为官，据说现如今是左丞相怀若卿的人。我还小的时候他曾祖父曾经救过我。那时候我还没有拜如瀛洲火炼门下，玉虚宫正值昌盛，我一直伴着师傅，其他弟子纵然不忿于我的身份，也不敢在太岁面前动土。谁知道机关算尽，这帮家伙竟和旁门左道的瀛洲火炼暗中勾结，硬是以‘我与妖众勾结欲亡玉虚’之名给逐了出去。瀛洲的人早有埋伏，为首的火炼方士之一不知与我结下甚么梁子，竟带着一干同侪要齐心收了我炼丹。仓皇逃跑中我躲进了上官家的宅子，装成被山匪打劫，受了上官家不少照顾。当时我道行浅，身子轻，妖气弱，功夫好，瀛洲那帮乡巴佬就眼睁睁的跟丢了。现在回想起来… …

　　“连上官大人都来听戏啊，啧啧！真了不得…”

　　“我们这坊子可就指着清风阁了！”

　　“我看是那些官儿爷指着清风阁吧！谁不知道那些戏子比窑姐儿还那个…”

　　“哈哈哈，我看是你自己有那个意思吧…听说了么，最近清风阁来了个新角儿，功夫和离儿不相上下，那嗓子亮得…”

　　“比离儿还好？有没有前阵子死的青儿好啊？”

　　“都死了还比什么！青儿那是自作孽…”

　　“叫什么来着？‘曳歌十三’！红眼睛，可俊了…”

　　“红眼睛？那不就和青儿一样了？不会是还魂了吧？哈哈哈…”

　　红眼睛的戏子？我拍拍师叔的肩，“会是他么？”

　　“去会会不就知道了。讹你现在是女子，不能进戏园。你在外面等着我吧…”

　　我点点头，夜天转身向清风阁的方向走去。目送他消失在人海之中，我提步向抄入一边的小道儿：笑话！我改容换貌拜入瀛洲，就是为了手刃那个王八蛋方士。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又怎会让与别人。

　　火炼华光，别说戏园子，你就是躲进阴曹地府，爷爷我也要把你拽出来！

　　------------------------------------

　　东临海，西斜街，清风阁坐落其中，小楼香榭，曲径通幽。楼隔中莺啼鸟语，琴瑟轻泄。朱廊里不时有年少的丫鬟四处走动，随便掳来一个就能拿到一套顶级的绸衣。丫鬟尚且如此，可见此地受了官府多少照顾。

　　换好衣服端上酒壶，刚迈出紫竹林，抬眼就见对面长廊上站着一个一身大红衣装的男人。眼中也像有烈火一般，在夜色中红得发亮，似有血光。

　　火炼华光？

　　太巧了吧？想什么来什么，都不用我耗神去找。我上前几步，走近了方看得清他的容貌，原来是我认错了。他除了眼睛和神态以外，面孔和气息都不是华光。他身上有种很淡的水腥的味道，是紫翀龙涎的香么？

　　“你新来的？”他开口道，眼角的朱砂痣随着上扬的眉峰一跃，倾城倾国。

　　“是，小的叫翠儿。今天才刚到这里，迷路了。不知…不知爷能否给小的领个路？”

　　“你要去哪儿？”

　　“十三爷的客人要了酒，小的正要给送去。”

　　我微微抬起头望他，他扬了扬眉，好像特别爱做这个动作。红衣男人打量了我几眼，又道，“谁跟你说我的客人要了酒？”

　　“老板娘说的，说是今天上官大人听爷的戏，让小的们别怠慢了。”

　　“啧，多事。”他蹇起眉头，似乎还要开口说什么，却被一个呼声打断。

　　“十三，你跑这儿来躲清闲了啊！”

　　来人一身墨绿衣衫，快步走到曳歌十三面前时对身后两个带刀护卫摆了下手，那两人便毕恭毕敬的撤走了。我赶忙低头，那侍卫之中有一个是夜天，要是被他看到我又该生气了。

　　“上官大人…”

　　“不是说过叫我弘爷就好了么，十三。”上官弘走上前来，手很自然的搭上曳歌十三的肩膀，十三不着声色的动了动眉，像是他一贯的动作。

　　“大人独行要小心，快些回去吧。十三不过是出来催翠儿上酒的…”曳歌十三回头招呼我，提步要走，上官弘却不放人。

　　“酒就让她放在这里，你我二人于此独酌不好么？”

　　“… …”上官弘看了看他，笑起来，“可是座儿上还等着呢…”

　　“让他们多等一会儿也无妨，还是十三你不给爷这个面子？”

　　“十三哪敢。”曳歌十三赔笑，像女人一样白而纤长的手指在衣摆上轻轻一擦，翡翠扳指细不可见的缝隙里落下些许白色的碎末，“翠儿，把酒放在这儿。你走吧。”

　　我没有动。

　　“还愣着干什么。”曳歌眼里明显有不悦的神色。我眯了眯眼——上官祖上曾有恩于我，现在曳歌十三要下毒害他，管是不管？十三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十指轻轻朝袖口里收了收，我还是不动。

　　“你聋啦？”

　　“啊？大人…是，是。”我慌忙走过去，突然脚跟一扭，一下子摔倒在地上，酒杯酒壶稀里哗啦的碎了一地。曳舟十三微微睁大了眼，随即大声道，“扫兴！”，转身拂袖而去，避开了上官弘的胳膊。我故作慌忙的爬起来扭头就跑，原路返回了紫竹林。后脚跟刚一进去突然树丛中“哗啦”一声，一只胳膊猛地钳住我。

　　“你又胡闹！”

　　“夜天？”被他吓了一跳，不过现在顾不得那么多，“我们快离开，那个曳歌十三肯定有问题…”

　　“你还知道。”他皱着眉头，一边说着一边把我拉入树林的更深处，“让你在外面等着你就是不听，这下可倒好…”

　　“又怎么了？”我也很不忿——夜天对我的过去一清二楚，难道我手刃华光有错么？

　　“曳歌十三是华光故意设下的圈套，现在我们困在这个界里出不去了。这界只能从外部破坏，我本想用传音入密通知你，现在可好…”

　　咔嚓！

　　林子一侧传来一记玲珑清脆之声，在琴瑟声中极为突兀。侧头去看的时候远方好像白影一闪，我眨了眨眼，扭头去叫夜天，“师叔，那边好像有人… …夜天？”

　　人呢？

　　四周只有瑟瑟的紫竹，夜风一过就沙拉拉的轻响。林子里面辨不清东南西北，只有上面是一线夜空。远处的幽深中突然响起了阵阵琴声，时断时续，婉转哀怨。我挑了挑眉，循声而去。林子越往深处反倒不像我想得那样晦暗，四周视野越发开阔，最后甚至看得到粼粼月光。走到尽头时我微微张大了眼——这林子中心竟有一个湖，湖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雾霭，把月光都吸了进去，在夜色中就像是一层广袤的绛色云海。湖心的八角亭子里，放着一架古琴，却不见四周有人弹奏。

　　音乐飘渺在整个湖面上，好像从水底传来似的，这种声音近闻却是带着水的潮湿，空澈而阴冷。这气氛让人不太舒服，我转身要走，却发现身后本应是一片竹林，现在却成了一条长廊，首尾皆不可见，长长的延伸到不知什么地方。长廊后还是长廊，后面还是长廊… …

　　十方绝杀阵…好生气派。

　　身旁刚好有棵参天的古柳，我干脆在树下席地而坐，闭目养神。遇到这种情况，等师叔来救是最好不过的了。

　　------------------------------------

　　阴暗中有一股香，在苦涩的水腥味儿中混合着强烈的辛辣… …这香气，像极了…

　　“公子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快醒醒…”

　　我闻声迷糊的揉了揉眼睛，“…天亮了吗？”

　　“公子是来听戏的还是来找人的？”

　　一抬眼发现身前一袭大红的衣衫，惊得我往后仰着退了一步。再一瞧这人明明是背对着我的，在他前面还有一个人，他正在和那人说话。我探出头去，正好和对面一双金红四目对视，心头一紧，反射性的蓄势待发。

　　那边华光的眼神却从容的从我脸上移开了，应该说他一开始也没有看到我的意思，而是悠悠然转向了面前的红衣男子，“我肚子饿了…”

　　他这么说。我突然有种想打人的冲动，哪怕这二人全当我不存在。

　　红衣男人看了看他，然后伸手从包袱里掏出两个馒头，“吃完快走，过会儿主子会叫人的。”

　　“多谢，你真好。”华光笑了，眉眼儿弯弯，嘴角扬起一个暖而漂亮的弧度。我不屑的在心底哼了一声：真会装相。

　　“快离开…”红衣男人转过身来，明明是陌生的面孔，却有着一双红眼睛。曳歌十三独有的红色眼睛在夜中泛着矍铄。

　　似有血光。

　　恍惚间我感觉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顿了一下。我刚想开口问他，场景一下子转换了。

　　红衣的戏子和上官坐在湖心亭里，上官弘将一枚翡翠扳指交到他手上，亲切的叫他“青儿”。青儿笑了，眉梢的朱砂痣一跃，倾城倾国。他宝贝的把扳指带到手上，然后自然的伸出手去拿起一边的点心吃…

　　——铮！！

　　我猛地回过头，凭空的一把古琴就在我眼前摔在地上折成两截。牛筋琴弦绷断开来，“刹——”的带出一阵劲风。我下意识的往上望去，却马上滞住了。

　　离我双眉不到一尺高的地方，悬着一双脚。大红的衣衫坠下来，晃晃荡荡的，带着顶端的重物“吱嘎吱嘎”的响。

　　我仰起头，青儿吊在树上，一身大红的衣衫，透着血光的喜气。他的头被绳子勒出一个角，充血的眼睛嵌在青白的脸上尤为的大，几乎圆睁出眼眶，就这样垂头瞪着我看。绳子陷进他的皮肉，几乎把他的头和脖子拉成了两截，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脖子上也紧了起来。

　　不是我的错觉，是脖子上真的被什么勒住了，像是有人掐在那里，而且越收越紧。

　　我还是仰头望着青儿，眼睛一眨不眨，“杀了我，谁替你报仇？”

　　脖子上的力道丝毫不减，听得到自己的骨头噼啪的响动。

　　“…你该知道，破解这样的幻术对我来说易如反掌，这么做于你并无益处…”

　　颈间是白热白热的麻木，我伸手扣在脖子上，那里有纤长白皙的女人一样的十指，冰冷的陷在骨肉里。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突然出手猛地拽住他的脚踝，青儿的身体一晃，血泪就从眼眶里落下来，啪嗒啪嗒的滴到我头上。脖子上的力道微微松了，青儿身上的鬼气渐渐弱了下去，我稍稍喘了一口气。

　　“曳歌…”

　　话未尽突然那力道又紧了起来，死死的钳住我——怎么回事？！

　　嗡——！！

　　大地募得震动起来。

　　“等等——”

　　大地又是一阵震动，我一个踉跄。突然头顶青儿的尸体整个掉了下来，却在碰到我头发的刹那间化作飞灰，连同我身边的古柳，连同整个幻术。

　　“咳…咳咳…”

　　可恶，明明都说服他了…. 居然在这种时候闯进来…

　　“兄台，你没事吧？”

　　一只手伸到我面前，我不搭理。这个半路程咬金当真坏了小爷我的好事。

　　“兄台，我路过这里，可能不小心把你的界踢坏了吧？”

　　什么——？我仰起头瞪着他，竹林的晨雾里他的面孔清冷苍白，一袭白衣，一把青发，一双凤眼中带着遗世独立的清冷。爱美之心人皆有，遇上这样一张脸，心中火气再盛也明显凉了大半——哪怕他一张脸上不红不白，更没有半点儿歉意。心中突然觉得自己趴在地上的姿势极为不雅，何况现在是早上，可我一个大男人竟然还穿着丫鬟的女装。

　　我想站起来，觉得脚踝上勾着什么，一动传来“咔嚓”一声，像是折断的枯树叉。低头去看，才发现那是从泥里伸出来的，死人青白干枯的手指。那样纤细的像女人一样的手指上套着一枚翡翠戒指。我轻轻掰开青儿的手，把翡翠扳指拿了下来，“交给我吧。”

　　我一松手，那僵直的手指便垂落下去。

　　回头才发现那陌生人伸出的手并没有拿开，有意等我似的。我扶上去，他的手冷得像冰，很刺骨。

　　“你是什么人？”

　　他笑而不答，眯着凤眼儿扫视着我的装扮。我突然想起自己这么怪异的打扮，八成是让对方误会我是溜进园子的贼了。

　　“瀛洲，笑书。”我报上自己的道号，“我和师叔来这里找人的，不想出了些事故。”

　　他赞同的点了点头，眼底却是完全的事不关己，然后抬手作揖，动作里有种不和身份的阴柔，那是戏子独有的妩媚婉转。

　　“清音阁，莫离。在此恭候多时了。”

　　离儿？

　　清音阁的红牌伶人？这清音双壁倒是厉害，有能布下十方绝杀阵的厉鬼青儿，还有一脚能把幻术踢破的戏子离儿？… …当真卧虎藏龙。最奇怪的是这样的家伙还要恭候我？

　　“我要和笑书兄作笔交易。”

　　“什么交易？”

　　“笑书兄抓到火炼华光后，可否归我？”

　　我皱了皱眉，这家伙不是戏子么？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对这事儿知道得这么清楚？我笑道，“…行啊，不过是死的。”

　　“我要活的。”

　　“活的可贵了，你出不起那个价儿。”

　　“我既站在这里，就必出得起。”

　　“… …”好狂妄的戏子，我哼了一声，“好啊，那你拿什么跟我换？”

　　莫离笑了，风轻云淡，眉梢眼角都是势在必得的臭屁。

　　“拿你师叔的命。”

　　我愣住。

　　“不够么？”他的笑朦胧而清冷，“再加上你的，怎么样？”

　　薄雾里我看得到他身后九条银色闪亮的尾巴。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