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有五岁

　　……浑浑噩噩地，就放学了。

　　乐茹没有马上回家。

　　她去了图书室。

　　爸爸跟她说了，今天，图书室会有新书。

　　和立群女书院不一样，宝禄学舍，没有连绵如群山的图书楼，只有楼中一格一格的小型图书室，也没有接受外人馈赠藏书的习惯，老师们委托了孔弗修斯圣国的四大书商，为学舍提供教科书，还有图书室的一应藏书。四大书商是世代相承的大书贩，孔弗修斯圣国中有一种称呼，“高雅的平民”，就是指他们。他们将自己认为足以继承己任的儿子关在书房里，书房里的四面墙上，早已贴上了群书目录的书页，不将它们背熟就不能吃饭，如是者，经过数年，他们的眼睛就再也离不开长柄眼镜了，他们一手握着长柄，一手翻过某书的头尾数页，一眨眼功夫，就判断出了版本和印次，手钞的字迹和或方或圆的印鉴，都难不倒他们。他们还将各处藏书家的名字编成歌诀，以便在他们有意典卖时第一时间□□。他们不止和宝禄学舍做生意，也和学校的老师做生意，以致生出不少公私难分的糊涂账。

　　乐茹看着新书室的架子上少得可怜的新书，突发奇想，要充当一会图书管理员，这个工作又累人又不讨好，至少，在乐茹眼中，大家都做得不得要领，他们不过是根据封面和书名，自以为是地把一本新书，放到一排旧书当中罢了。

　　她抱起一撂书的瞬间，莫名觉得胸中升腾起一种对字纸的狂热，压倒了规矩，她翻开书，快速地浏览了前后几页，只觉得页中的字在流动，自由自在地流动，传说中有那种魔法书，但现在，彷佛每一本书都是具有奥秘的自在的存在物，它自在于读书的人的心外。

　　先从隔壁的书架开始，一排一排，一格一格走过，不时停下来，把书松开一些，放进一本，不时又抽出一本，放到另一处。

　　但她没有得到更多的错误，不由得有些失望。

　　处理完一撂，乐茹靠着书架，歇息一下，又抱起另一撂，继续赶工。她觉得要是到了明天，说不定就这种兴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算今天之内完成不了，最好还是多做一些。

　　她来来回回，停不下来。

　　“你在做什么？”

　　一个比自己高一些，也更有威严的女学生，站在门口。

　　要挨骂了。虽说当中也包含着兴在头上却被生生打断的郁结，乐茹还是有些许不安，“我在把这些新书放进书架。”

　　“哦！那还真是谢谢你。”司徒开心地笑了，一下子冲到乐茹身边，抓住了她的肩膀。

　　“哎哟——”

　　乐茹承受不住，手上的书纷纷掉落。书砸在脚上，隔着皮鞋，还是很痛。

　　“多亏了你。”司徒没有责备自己，反倒高兴地说，吐了吐舌头。“今天正好是我之日，我就什么都不用做了。”

　　乐茹不指望此人道歉。

　　她还不知道将书捡起来，反倒是将书踢开，把自己拉起来。

　　她拍着乐茹的校服，抚平上衣的皱褶。

　　“对了，”司徒突然说，“你可不要放错，不然又要重新整理，到头来还是麻烦我……”

　　“放心吧！这些新书我都看过的，不会错。倒是你们！”乐茹蹲下去把散落的书一本一本用力抱起来，“老是把书放错，要不是要把你们放错的书摆回原位，我早就回家了。”

　　“真的？你真厉害啊！”司徒说着，一下子搂住了自己，还把自己抱了起来。

　　书又掉了。

　　“你在、在做什么——”

　　“这是奖励。”

　　“这算什么奖励啊，既然来了，就帮忙啊。”

　　司徒终于把乐茹放了下来。

　　“对了，我叫司徒馨平，你是？”

　　“乐茹。”她不安地说，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初见面就把自己抱起来的人。她讨厌无规无矩，也不擅长应付如火的热情。

　　“哦……，你也是乐老师的女儿吗？”

　　乐茹点点头。自己不如姐姐有名。

　　“你应该叫我司徒学姐，不应该是‘你’——”她一本正经地抬头挺胸对自己进行礼仪指导。“馨平学姐也不许叫，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司徒学姐……”

　　“什么事？”她俯视着自己，“学姐还没有说完呢，你不要打断我……”

　　“可以把书捡起来了吧——”

　　乐茹丧失了耐性。

　　“诶！这、我正要这样说！”司徒学姐涨红了脸，她还在自己之前将书抢走，但只是先后叠放在一起，乐茹只好又分开几叠，慢慢地将新书整理好。

　　刚完成不久，老师经过，看见她们两个。

　　“馨平，新书整理好了？”

　　“整理好了。”司徒学姐说，偷偷看了看自己。

　　“小茹也在，还没有回家吗？”

　　“我听爸爸说来了新书，就过来看看。”

　　“你们认识？”

　　司徒学姐抢着说是，暗暗警告自己不要多说话。

　　“馨平你要是平时也像小茹那样认真读书，成绩也不会这样子了。”

　　“我有熬夜温书的。”司徒抗议说。

　　“所以你的成绩是你应得的，因为你在考试之前才会认真几天。”

　　司徒没有答话，低下头，没了气势。

　　“你就是爱偷懒，就连图书室的工作也让别人来干。”

　　“都是她自己要做，我刚刚才认识她。”司徒学姐叫起来。

　　“图书室要安静。”老师的话和乐茹再也忍不住的笑声一时响起。

　　“现在不是没有人吗！”她心虚地反驳。

　　“女孩子要稳重，你就是安静不下来。”

　　也许是因为乐茹偷笑，老师没有留意司徒学姐的谎话，随意看了几眼书柜，发现没有什么错漏，叮嘱两人早点回家，就离开了。

　　多得司徒，在学校里认识乐茹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姐姐，大家都知道乐老师还有个女儿，但不清楚是哪一位，现在知道了，那个面对学姐毫不客气，甚至颐指气使的矮一些的就是了。谁不会笑着多看两眼呢！

　　乐茹确实遵守了承诺，见到对方就称呼“司徒学姐”。司徒是个大大咧咧没有规矩的人，就是在同学面前，也毫不在意地将自己抱在大腿上。按照其他学姐的说，正式自己焕发了司徒学姐的母爱之心。

　　和司徒同班的人都叫她“馨平”，那时候，姐姐也是一样。自己身边的同学，则无一意外叫“馨平学姐”，没有一个跟随自己。但是司徒学姐也没有生气，也没有说“不要”、“不喜欢”之类，都应下来了。

　　从司徒的身上，乐茹了解到，图书管理员的工作，最基本的两条，一是注重细节，二是要有一而再、再而三的耐性，不妨有一点偏执。显而易见，知道规矩的人不一定遵守规矩，而不遵守规矩的原因也不一定是因为对规则的蔑视，也有可能是因为缺乏按规矩办事的能力。

　　司徒不但是笨拙，而且没心没肺，根据同样担任着图书管理员一职的其他学姐学长声称，随着自己的到来，司徒学姐的粗心大意更加严重了。乐茹当然知道，她可以把事情办的更糟。

　　两人开始在午休时待在一起。

　　司徒让乐茹挨着自己坐下。

　　窗户开着，没有一丝风。

　　司徒今天中午也是吃面包，外加一瓶牛奶。她努力使自己身材变好的决心远胜于在图书室的努力。这时候，她也还是不懂得安静，嘴里一边大嚼其面包，嘟囔着什么。

　　乐茹想着不能独自一个人惬意地享受午休时间，没有心思去分辨那些混乱不清的语音。

　　她的心情不算坏，但就是不开心，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司徒学姐每天都吃面包不闷吗？”

　　“很好吃哦，怎么，你要试一试吗？”她递过来。

　　看着又硬又干，真没有让人下口的欲望。

　　司徒咬了一小口，还好里面是软的。

　　吃过午餐，两人一起来到图书室。不是每天都有新书，但每轮到司徒的时候，她怎么也要把乐茹拉过来。乐茹负责将书分类，指点她放对位置。每当看着司徒想个人偶那样，在自己的不耐烦的指点中东奔西跑，乐茹的心就觉得好笑，她觉得自己已经修得了某位老师精通的傀儡术了。
　　该死，是哪位老师？忘记他的名了。

　　司徒花了一些时间找到钥匙，懒懒地打开门，象征性地探进头看几眼，就要掩上门。

　　这是放学后的老师察看有没有学生尚留在这些小房间中进修的做派。特别是那些有心上进的平民学子，他们在宝禄学舍读书、生活，像乐茹和司徒这种养尊处优的学姐学妹，自然不在此例。

　　“给我等一下。”

　　乐茹一只脚踩了进去。

　　“难得休息一下。”司徒居然动手猛拉自己。

　　“要是这样子看几眼就关门，那要我一起来的意义何在？”

　　“司徒？”乐茹提高了语气。

　　还站在门外的学姐，不高兴地跟着走了进来。

　　乐茹快速地浏览了一遍，把别人搞错了的地方纠正过来。

　　“你是为什么当图书委员的啊……”

　　“嗯……想和小茹在一起？”司徒做出个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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