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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什噶尔8
夜幕降临,兵营一角,一顶幽暗而邋遢的毡包,问天与马十四、马步山、马步海就在此被安置下来。
有兵卒端来四盘炒面,一壶劣质酒,就着昏暗的烛光,四人狼吞虎咽,一扫而光。带几分醉意,马十四用袖子一抹嘴,撅着舌头,冲问天嚷道:“嗨,兄弟!你受伤了,要不要紧?”
看看胸前干透的小块血衣襟,问天心头一暖,继而咧嘴笑答:“几颗铳眼,皮肉伤,不碍事。”
“那不成,我手下弟兄误打的,上药!”马十四一摆首,毡角斜靠的马步山心领神会,嗒地随手抛来金疮药,“兄弟,看你面生,怎会跟那女妖结下梁子?”
问天无言轻笑,眼前的三人是看着自己长大,由于自己貌相全非,此刻面对面,自己的熟识,他们的陌生,竟这样令人忍俊不禁。
“三位大哥,一言难尽!”问天一边往衣襟里涂药,一边憨笑,铳伤早愈,他胡乱涂抹,只不过做做样子而已。
见问天把玩着一条五花蛇,马十四皱皱眉,半躺在羊毡上却不敢入眠:“兄弟,你还有这嗜好啊!我们哥儿仨睡觉特爱张嘴,这毒物要是寻热洞钻,我这油肚可是极好的地儿。”
第一次听这奇特的话,问天不由得哑然失笑。
伊伊蛇贴在问天耳边恼羞成怒:“就他们那臭烘烘的嘴,用千年寒冰去擦洗千遍,也会脏了我的身子。谁会去钻!”
伊伊蛇形似毒物,内心依然是待闺的女子,问天心知肚明,所以从不敢怠慢它。
“三位大哥刚才还讲,要死毬朝天!怎么,这会儿怕了?”
马十四点燃一截莫合烟,猛吸几口,眯着眼说道:“兄弟你有所不知,我们是来救人的,被这毒玩意儿一钻,死了不值。”
自己又何尝不是去救九爷!问天心想。望着马十四他们吞云吐雾的畅快模样,竟瞬时打湿了眼眶。思来思去,让九爷与教坊信众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其祸源正是自己。有九爷主持教坊的岁月,教众们都过着神仙般快乐逍遥的日子,哪会如此刻,为了一口卷烟,三人还要轮流地吝啬吸尝。庆幸的是,马十四他们不仅于玄冥城孵化器里被救活,没成冷血人,且还可继续生儿育女,繁衍族群。
“你也来一口,这莫合烟,带劲!”马十四欲弹过烟尾,却被问天摇头拒绝。
夜风瑟瑟,撕扯毡包,门帘一角犹似江涛拍岸,张阖间极有节奏。毡包内,三人蜷缩一团,很快就鼾声大作,沉沉睡去。问天无眠,撩开门帘,立在夜空下。苍幕中,寒风过耳,兵营如鬼哭狼嚎,一片呜咽。
隐约间,有羌笛声传来。笛声悲切,似泣似诉,笼盖在这远离玉门之外的地方,令黑夜下两个值守的汉兵如痴如醉。
夜色幽冥,月淡星稀。凛风似刀,夹带着沙砾摧面打眼。问天一脸落寞,环顾四周,不由得凄凄满目。
“问天``````”
连呼数声,问天恍然神归,看了一眼高啄蛇首的伊伊蛇,问道:“你喊我?”
“我走了,你去找她吧```````”浇薄一眼,伊伊蛇觖望转身,忿然离去,“我去一趟玄冥城,你自己保重。”
伊伊蛇遁入苍夜,眨眼消失无踪。自看见昆仑圣裔借尸还魂,替代了自己在玄冥城孵化器里的尸身,伊伊蛇无不失落万分,懊丧与遗恨时刻令它焦灼,唯一的一丝希望,大概就是回玄冥城亲自去查看。
但这分告慰渺茫。他父亲马秃子已舍弃玄冥城而游走喀什噶尔,本身就说明,马马伊尸身被掳走了。掳走者为昆仑圣裔,这一点无庸质疑。夺人之躯,掠人之美,欲从昆仑圣裔手里讨回公道,纵目天下,还无人能及。再如何落魄,也只有自悲自悯了。
值守的汉兵城卒挡不住夜寒,龟缩在角落不再探查。问天稍盈灵力,凌波微步间,于夜色中悄悄潜行。伊伊蛇说的不错,自己身置汉营,与湘儿咫尺之距,心已然迤逦前往。回眸往事,忆苦思甜,不再执着,不再顾惘,小小的默然探望,又有何妨。
夜幕下的城垣逶迤如山,楼阁上的灯盏摇曳似萤。座座毗连的兵营毡包偃息了白日喧闹,在徐徐夜风里伏叩在大地。兵甲千计,战马数百,皆隐帐归巢,待息就寝。
在毡包间穿梭,问天顶风沐寒,身轻如燕,他夜视极佳,划过一座嘻闹的毡包,回目端详,隔囊观物的异能,令他瞬间看清里面那群饮酒作乐的官兵。
偶遇一两个夜巡的兵卒,他倏忽飞过,留给兵卒一旋儿泠风。
兵营两顶大帐华灯璀璨,帷幔飘荡。远远就见,每顶帐帘前各有两名兵卒值守。在兵卒视线之外,问天驻足凝望,注目之下,一间大帐空无一人,另一间,湘儿一家三口安然其中,说笑玩乐,颇为自在。
湘儿端坐帐中,怡然倾心于膝下冥顽而稚趣的幺儿。她睫眉低垂,唇角微挑,浓浓的蜜意仿佛自那笑靥里流淌出来,令帐外的问天无限神往。此刻,她的夫君,汉城守备将领何步云早敛了白昼的盛气凌人,侍立在湘儿身边,谨小慎微如恭顺的奴仆。
“天儿,晚了,随母去睡觉了啊。”
问天听得分明,当下愣道,原来小男孩名为天儿。
湘儿起身欲牵天儿的手,小家伙细臂一缩,晃臀甩手不停地拒绝道:“我要跟爹一起睡```````”
湘儿闻言不悦,冲天儿半慰半怒道:“听话,你一向随母,男子汉,不可以更改诺言。”
“不嘛,我就要跟爹的一起睡!”天儿执拗起来,嘤嘤欲泣,“就一晚``````”
“湘儿,要不``````”何步云探查着湘儿脸色,温和而恭谨道。
湘儿无语,只侧脸瞥他一目,何步云便垂下眼眸,黯无声息。
直起身,湘儿拉着嘟起小嘴的天儿,往帐外缓步离去。身后的何步云记起甚么,紧跟两步,捞起一件狐裘披在她的肩上,目送母子俩走出帐外。
“爹爹,晚安!”天儿回过头,眨巴着眼,小手轻摇。
帐内,一脸落寞的何步云萦挂笑脸,嬉然逢应。
冷风吹来,狐裘飞卷,湘儿淡定从容,头也不回,牵着小天儿往对面的空帐走去。
问天如雾里看花,对眼前一幕不甚解惑。何步云的卑躬逢迎,湘儿的淡漠清绝,在各自分帐而眠的那一刻,彰显无疑。互有弃顾,无需多言,无需察意,举手投足间的契合,皆在栖身之外的瑟瑟凄风里化为乌有。
一对远涉万里,缔结回疆的小夫妻,于这尘砾披靡的夤夜,竟不是那起居有恒、不是那休戚与共,这番场景,多少令问天心起彷徨,倍感诧异。
羌笛又起,声声填膺。
郁郁吹笛的人原来是何步云。自湘儿移挪大帐,他又恢复自如的神色。他形貌本就俊朗,落座帐中,双手执笛,萦怀在笛声里,神采更是屹然倜傥,只是眉宇间,独守空帐的那份落寞显露无疑。
羌笛何须怨杨柳。
颠沛回疆多年的湘儿已然熟视无睹,在与天儿卧息的大帐,母子两全然沉浸在自己的快乐小天地里。问天记得,多年前的湘儿,谈起回疆弹拨乐器独塔尔、热瓦普,拉弦乐器艾介克,是那样情致高涨,滔滔不绝,却今晚,面对盈耳的羌笛声,她无动于衷连眉眼都不抬一下。
不谙情状,问天眼搜四方,清冽的夜风掀得兵营一片乱响,月影朦灰,星稀空幽,天边的雪峰杳无黛影。浑沌的天地,满目的莽莽滔滔,苍夷远方。
自恃火灵,问天并未将寒夜浊冷放在心上。欲探寻消息,打听九爷被囚之地,放眼汉城兵营,却不知求助于谁。
见湘儿母子就寝,问天敛去眼部灵力,拔腿一纵,跃起丈高,落下之时,竟踩中一绵软之物。问天大惊,急速弹开,待回眼细瞧为何物时,一条黑影奔袭过来。情急之下,问天举掌便挡,也不知用了几成火灵力,那黑影肉身啪地被震飞,几乎压垮了湘儿的大帐。
是剑齿虎!
乍看之后,问天大惊,未等剑齿虎回神扑来,就先撤了步调,身如龙蛇,撒腿就奔。他这陡然的一记火灵掌,击飞了剑齿虎不说,空气中竟散发开皮毛的灼烧味。
说好不轻易施展火灵,只因仓惶过了头。问天暗自懊恼,遂急忙纵身驰离。
“哪里逃!”
身后的剑齿虎一声断喝,撒开四蹄,飞跃毡包,穷追不舍。
但饱经残患的剑齿虎难复当年之勇,沙灵尽失的它追袭片刻,便越甩越远。到了城头,问天纵身跃过,越到汉城之外。
立脚未稳,城门大开,湘儿已骑着剑齿虎追来。身后的数名城门守卒,胡乱鸣响火铳,震慑了萧瑟的夜空。
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见湘儿亲自出马,问天叫苦不迭,她木灵盈身,效命清廷,被她盯上,九爷的消息难查不说,自己连脱身恐都不易。
不敢面对,也不愿面对。就算刚柔并进,千般善诱,也必然抹不平他与她之间多年来殊途上尘封的伤痕。
城外荒野,古滩漫漫。
被撵出城外的问天难掩失落,却又在被湘儿策虎追赶的过程中窃窃自嘲。真是冤家路窄,天意弄人,连日被她摧撵得落荒而逃,此哪会像五年前情深意笃的那一对璧人。
穿山越谷,问天两脚生风。一追一逃也不知跑了多少炮台路,湘儿丝毫也无停歇的意思。冥夜深邃,月黑风高,湘儿的夜视平常,只能全凭剑齿虎寻觅方向。
驰过一大片旷野,跨过两条淙淙小溪,远方的雪山在夜幕里绰约闪现,那是昆仑山的余脉,无论春夏秋冬,雪线总像天边飘舞飞扬的哈达,深深烙印在回疆人们的心里。回头望去,湘儿骑着剑齿虎又被落下一大段路。问天稍卸灵力,减慢步履,与湘儿总保持那么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一条干涸的河床,鱼肚白的河沙,宽阔而蜿蜒,伸展至远边的雪山。季节性的河,在回疆雪峰耸峙下的冲击扇平原比比皆是。七八月酷暑里,一些枯河,雪水汹涌,一泻千里。
这是条不会改道的河,因为河岸两旁,生长着茂密的胡杨林。夏日里,这些郁郁芊芊的林里百鸟萦聚,野兽成群,为回疆虎觅食的天堂。
湘儿素来胆小,栖身回疆多年,漆夜来到这幽暗阴森的林地,哪怕她灵力高强,不可谓不心惊。但问天感到,湘儿似乎鼓足不顾一切、绝无弃置的勇气,在与自己比拼。为的哪般,着实颇费思量。
眼见湘儿渐渐逼近,问天疾速沿河床狂奔。又约一炮台路,前方一处高坡,登上去,眼里竟火光熠熠,一片通明。
那是雪山下的一处水库工地,苦役数百,堤坝已现雏形,库区面积广阔,中间的土墩正被苦役们夜以继日地赶工削平。
问天倒抽一口冷气,如此凛冽的寒夜,辛苦劳作的民众依然在秉烛修堤,实属罕见。况且,现今离雪山融水季节尚早,清廷官吏、伯克的强征举措实是无情。
库区火把与油灯交辉相映,珠花点点,抬抬抗抗的苦役们在昏暗的火光里身形摇曳,疲惫不堪。冷不丁的皮鞭声传来,伴着一声惨叫,问天看到,一名瘦小的苦役被监工抽倒在地。
而就在那名苦役倒下的旁边一顶毡包前,一堆亮旺的篝火灼灼燃烧,驱寒取暖的却只有一名汉族官吏与一名回民伯克。他们手捧热酒,嘴嚼烧肉,作乐时的欢畅传得很远。
忿然与怜悯在问天心里交织一团,又闻身后的湘儿迫近,问天来不及细想,盈足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纵身投往库区劳作的苦役中。
身形卓绝,问天隐秘在光线幽暗的沟坑,捞起一把坎土曼(铁耙),埋首弓腰挖起土来。
时至三更,陆续有苦役不堪劳累,倒卧下去。但随即,伯克手下的监工们一顿皮鞭,于苦叫连天的哀饶声里,将倒地的苦役鞭挞上工。
靠近身边的一个衣衫单薄、蓬头垢面、搬运卵石的巴郎(男青年),问天低头小声问道:“看你体力不支,就不知偷偷歇息一下么?”
看不清问天狼人面孔,那巴郎有气无力地丢下一句话:“这夜里,比那雪天好不到哪里去,不动起来,到了早晨,人就会成了僵尸。”
“你就不多穿几件衣么?”
那巴郎伸手摸了一把问天毛茸茸的身子,叹道:“穿这么多,新来的吧!”
“嗯,新来的!”问天暗暗好笑,他通身只有两件薄衣。
“别高兴太早,明天亮,准一下给你剥了,监工可不许你穿那么多干活。对了,你是犯了何事被抓来的````````”那巴郎说话的当儿,眼疲沓地抬起去防备周边巡视的监工。半晌,问天也没见他收回目光。
堤坝上,湘儿那丰姿绰约的身影霍然伫立,她凝目搜寻,风中清竹般的气韵撩起漫漫长夜里所有人的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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