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田园杂兴

　　“嫂子。”石明义钻进厨房，跟在夏渺渺屁股后头转了两圈，夏渺渺也没空搭理他，不得不喊了一声。
　　“什么事儿？”夏渺渺看了他一眼，抹掉额头上的汗水，又继续忙碌起来。
　　新家宴请的事儿，早半个月就开始做准备了，可临到头还是好多事情没顾上。就拿肉来说，村子里的人除了农忙那几天，都是吃两顿的，无论是早上那顿还是晚上那顿，胃都空空荡荡的。夏渺渺大大低估了这空腹的容量，只昨晚一顿今早一顿，她准备了四天的肉食便都被吃的一干二净。晚上这顿还得重新腌肉炸丸子。肉是如此，其它计划赶不上变化的就更多了。别看还没到晌午，晚饭还早的很，她已经感觉时间不够用了。
　　唐六婶笑道：“明义该是饿了吧？你嫂子刚做好的蒜泥白肉，去拿个碗，婶子给你装。”
　　“不是！”石明义驳了一句，又跟上夏渺渺：“嫂子……”
　　“有什么事儿你倒是说啊！”一个男孩子，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子，她忙的脚打后脑勺猫手都想借，可没时间跟他磨蹭。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事儿……就我刚刚回来的时候看见我哥了。”
　　“……”夏渺渺无奈的看他一眼，“你别说话说半截啊，你哥怎么了？”
　　“刚来了一个牙人和一个自称京城常家的人，说，说看上我哥的篾匠手艺，要带我哥回京。”
　　“！！！！！”
　　夏渺渺悚然一惊。
　　灶房里来帮忙的妇人们全愣住了，半晌才有人从愣怔中回过神来，惊喜道：“哎哟哟，阿远可真是出息了！京里的大老爷都知道他了。”
　　“那阿远岂不是要跟着去盛京享福了？听说盛京的地都是青石的，那楼啊高的把天都顶高了，到处都是雕花描金的宅子，是不是真的？”
　　“我哪里知道？你问我不如问问阿远他媳妇，她肯定是要跟着阿远去的吧？让她下次回来好好跟你说道说道。”
　　夏渺渺眨眨眼睛，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怎么她们话里话外好像跟着那什么姓常的回京是天大的好事儿一样？敢自称京城常家的，应该就是温子晋他老婆的外公一家吧？他们家要带个篾匠回去，而且还带了牙人上门，那肯定是要签卖身契的啊！！难道是她想左了？
　　跟夏渺渺心有灵犀似的，牛三婶道出不同意见：“有什么好的，牙人都上门了，阿远要是去了，岂不是得给人当奴才？”
　　“当奴才怎么了？你们去迭城瞅瞅，那些个小厮婢女，穿的可比咱们体面多了。咱们一辈子都未必敢迈进去一步的胭脂铺子，那些下人去的比咱看的还多。戏文里不是说了么‘宰相门前七品官’，比咱们地里刨食威风多了！”
　　“再体面再威风那也是人家家里养的狗！以后子子孙孙都要给人家卖命的！”
　　唐六婶看了眼角落里的石春华，轻轻扯了扯牛三婶袖子。
　　“那也比咱种地强啊，瞅瞅今年的年景，我们这儿还算好的了，西面南面的人都活不下去了！阿远家收留的那些人，哪个不是妻离子散，若是如此，还不如全家老小给人当奴才呢，至少一家人安安稳稳在一起啊。”
　　牛三婶像是没感觉到唐六婶的动作，继续道：“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也就是能说说闲话，要是找上的不是阿远是你家那口子，你乐意？”
　　“乐意啊，咋不乐意？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只可惜咱们家那口子没阿远那手艺……诶，三婶你家孩子在阿远那里学的怎么样了？你看咱家豆腐多机灵，给他当徒弟呗？”
　　牛三婶笑骂了一句：“你就是个奴才秧子！”
　　唐六婶翻了个白眼，拉她袖子的手猛然用力一扥，终于把牛三婶扥回头了。她朝角落一努嘴，顿时所有人都注意到了石春华。
　　石春华求到石明远家自卖为奴的事儿大伙儿都知道，私底下没少闲扯这事儿，不过他们关注的重点多在石明远家的家底和林二婶的刻薄上，对石春华奴才的身份并没有存在感。如今竟一时忘了这茬，当面谈什么奴才这么敏感的话题，都怕这苦命的姑娘多想。
　　刚跟牛三婶抬杠妇人干笑两声，赔笑道：“春华，咱们都知道你的苦楚，你三婶没有作践你的意思。”
　　石春华倒看的开，回了个笑脸，道：“我知道，明远明义跟渺渺都仁义，你们看看我，哪里像是当奴才的？这才来了多久，腰围都粗了小半寸了。”
　　周围人都笑了笑，附和的夸了石明远两口子几句。
　　“我看也是，明远明义也算你看着长大的，可不得把你当亲姐姐？”那妇人不敢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扭头对夏渺渺道，“这里我们来，你还是出去看看吧。”
　　夏渺渺不知道在想什么。喊了她两声竟没有反应。站她身边的推了她一下，没想到她像没站稳一样，立刻就往另外一边倒去。夏渺渺这才回神伸手撑墙稳住自己。
　　“你这是怎么了？”
　　夏渺渺勉强笑了一下说没事儿：“那我出去看看。”
　　“快去吧快去吧。”
　　夏渺渺出了门，脸立刻就垮了下来。
　　难道是报应吗？之前想说服薛山他们，才说自己没有宁死不为奴的骨气，这么快，便有人想让她也尝尝为奴的滋味了。可她还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啊！！！
　　她过的好好的，脑子进水了才会想跪着过日子呢！！
　　哪怕盛京再繁华，宰相的门房再威风，她也不稀罕！
　　她一直觉得自己这是正常人的思维，在石明义说出那段话的时候，她的惊更多的是因为这情况在她意料之外。
　　她想过也许会被山寨，想过也许会有商铺抢他们生意，想过也许有人财大气粗想打压他们，想过也许有人慧眼识珠会想跟他们合作，想过许多磨难得失，独独没有料到会有人上门想买他们为奴！！
　　至于石明远会同意这一点，她压根没想过。
　　可那村妇的话却告诉她另外一种可能性。
　　石明远生于斯长于斯，这周围人的一言一行影响着他的观念，这么多村民觉得跟着去盛京当奴才是“出息”，他……会不会也这么认为？
　　夏渺渺脚步一顿，如果，如果石明远真的想去，她要怎么办？
　　跟着去吗？
　　留下来看家？
　　还是干脆和离算了？
　　离京时她曾经想过，如果石明远已经婚配，她一个人要怎么过；如果石明远跟她相处不来，她设计和离后，一个人又怎么过。
　　那时候，她觉得一个人过日子，远比跟石明远过日子的概率要高，于是有过许多种一个人惬意生活的设想。可现在，竟一个都想不起来了。
　　她一个人怎么办？
　　难道真要跟着一起去当奴才？
　　“嫂子你快点……”石明义发现夏渺渺没跟上，返身回来催促，见夏渺渺脸色难看，关切的问，“这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夏渺渺像抓到最后一根稻草一样猛然抬头盯着他：“你愿意去盛京当奴才吗？”
　　石明义是跟石明远最亲近的人了，如果说谁的思维三观最贴近石明远，应该就是石明义了吧。如果石明义说不想去，那石明远多半也不会想去的；如果石明义说想去……
　　“我……”
　　石明义刚一张嘴，夏渺渺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慌忙举手将石明义没说出口的话堵了回去：“别说了！”
　　情绪有些失控，出口的话声音又大又尖利，灶房里有人探出头来张望，门口说话的人也扭头来看她。
　　石明远波澜不惊的脸上带着一点不耐烦。他对面站着的二人，一人高瘦，通身的气派果然如富家公子般，只是阴晴不定的表情破坏了高人一等的气势。另一个略矮的黄杉男人则显得有点恼火。
　　夏渺渺心里绷紧的那根弦，忽然就松开了……
　　只看这两人的表情，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如了意的样子吧？
　　那就是说……石明远没有答应？？
　　紧接着，她便如愿听到石明远说：“请回吧，如论常家如何显赫，我都不会卖身为奴，二位不必多费口舌了。”
　　石明远语气冷硬，那富家公子般的下人嘲讽道：“真是不知好歹，我家少爷看上你，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我今儿过来也只是知会你一声，难道你以为你还能拒绝？赶紧收拾东西去吧，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夏渺渺眼见着石明远就要生气，想到他恐怖的力气，赶紧过去将他拉住，装傻陪笑道：“大兄弟莫怪，我相公就是这臭脾气，惹你不快了，真是对不住。你看……就他这样，也就种种地还行，哪里伺候的了贵人？只怕到时候冲撞了贵人，还要连累你，不如这事儿就算了吧。”
　　“冲撞？”常家下人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这倒是你多虑了，他去了是做下人，又不是当客人，自然是跟咱们家的匠人一样住在城外别院，这辈子估摸着也未必能见我家主人一面，谈何冲撞？若是你们执意要去‘冲撞’，只怕还未走到我家主人近前，就被护卫当刺客打杀了去。”
　　常家下人话语中的刻薄和恶意，险些让夏渺渺的笑容挂不住。
　　不过她忍住了，石明远忍不住。他一点一点，缓慢又坚定的从夏渺渺手中抽出衣袖，对她安抚的一笑，问：“常家很了不起吗？”
　　自从夏渺渺意识到石明远皮相对她胃口以后，这张脸对她的影响就越来越大了。这样毫无预兆的对她一笑，她一点提防都没有，立刻就懵了，老老实实的答了句还好吧。
　　记得她离京前，老太傅的姻亲只是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常。
　　石明远将她牵到门口，回转身来，在众人不明就里的目光中，猛然将常家下人的马车抬了起来，轻轻一推，前梁撞上马腿，马儿受惊，不受车夫控制，拉着空荡荡的车厢和惊叫连连的车夫狂奔而去。
　　这是石明远第一次在人前展示他的气力，那举重若轻大气都没喘一口的样子，衬的马车好似纸糊的一样。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许多村民开始回忆有关石明远的点点滴滴：阿远的气力有这么大么？
　　而常家下人与牙人瞠目结舌，已经僵在了原地。
　　夏渺渺也惊呆了，知道是一回事儿，直观的看到石明远轻易举起马车所带来的冲击力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一时间鸦雀无声，时间被冻住了一般。
　　半晌还是常家下人先回过神来，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指指着石明远：“你……”
　　石明远一鼓眼睛：“滚！”
　　那牙人双腿一软，双手着了地，就这么双手双脚不知是跑还是爬的走了。
　　常家下人本还想放句狠话，被石明远瞪的心里发虚，加上小伙伴又丢下他自个儿跑了，于是更没底气了。瞄瞄石明远的拳头，只觉那拳头越看越大，越看离自己越近，仿佛马上就要落到自己身上了一般。咽了口唾沫，后退两步，也是点寸，赶巧踩到块石头，把脚给崴了。这下，要是激怒了石明远，他连跑都没得跑了，狠话是不敢放了，凶恶的回瞪了石明远一眼，一瘸一拐的跑了。
　　秋深了，草木枯萎，地里的庄稼也收了，视线无碍，两人跑出老远还能隐约看见那张牙舞爪喊马车回来的轮廓。夏渺渺眨眨眼睛，本以为要费好大一番心思斗智斗勇做小伏低甚至塞点钱，让常家下人帮他们寻个借口把这事儿给推了，没想到石明远只是这么亮一手，人就被吓跑了！
　　这叫什么？
　　一力降十会？？
　　夏渺渺眼睛发亮，她觉得有必要早上练功的时候积极点！
　　……
　　再说那下人和牙人跑出去好几里地，直跑的腿都快断了，才追上马车。这一上马车两个人就瘫在车厢里动弹不得了。
　　常家下人本就不想跑这趟腿的，即便可以从买石明远一家子的银钱里抽出一半添做自己的跑腿费也不乐意来。那满地的尘土秽物，看着就下不去脚。奈何这次从盛京跟出来的人总共就没几个，少爷身边他最不受待见，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却万万没有想到，他都屈尊降贵的亲自去说了，那泥腿子竟然如此不识抬举！！
　　他身边的牙人终于喘匀了气，开口道：“我早跟您说了，此地土壤肥沃，农人尚能糊口，岂会甘愿为奴！？”
　　“我们家表小姐可是当今太子妃，他年太子登基，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皇后，我们家的奴才，即使是你们县丞老爷见了，也是要让道的！”
　　“是是是，可乡下人哪里晓得这些？”
　　“那你说怎么做？”
　　“咱们啊，先设个局……”
　　牙人凑到常家下人耳边嘀咕，说到得趣处，两人不约而同的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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