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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一)
烛火发出幽暗的光,在窗缝渗入的冷风下忽闪忽灭。即恒被吊在顶上整日都不能动弹,此时早已觉得身体麻木,都不像是自己的。
“喂,你该不会每天都睡在那棺材里面吧。”当看到燕夜收起桌案上的摆设,若无其事地掀起箱盖时,他忍不住皱眉道。
燕夜头也没抬,温婉轻柔的声音在孤夜里显得格外清寂:“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这是个好地方,我好心让给你,你却不领情。”
即恒冷哼一声,嘟囔道:“我宁可睡棺材板上也不睡棺材,多不吉利。”
燕夜这才仰起脸看了他一眼,抿起唇微微笑道:“没想到战神竟然会怕死?”她温柔的笑容里掠过一丝轻蔑的促狭,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对生者而言,棺材不过就是几块木板。而对我这样的将死之人,早日习惯冷棺盖顶,未必不是件好事。”
即恒动了动耳朵,在有限的空间里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猫着眼睛好笑地看着燕夜:“我说你年纪轻轻的,说话怎么跟你的头发一样老气横秋。难道你跟翎凤说话也是这样?一个教母,一个笨蛋,哈哈哈……”
燕夜咬住唇,褐瞳中涌起一丝愠怒,然而面上则一片羞恼的红晕,她别过视线,好半晌才讷讷地吐出一句:“真的有吗……”
唯独提到翎凤时,她才会像一个与她年纪相符的女孩子一样,羞涩,柔软,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即恒不禁想,难道那只笨鸟所看到的燕夜,真的跟常人所看到的不一样?
“我说话……真的有那么讨人厌?”燕夜抬起头,明亮的深褐色眼瞳中掠过一丝黯然。
即恒十分不想打击她,奈何他嘴毒成瘾,遇到这种场面不论多欠揍他都会中肯地说出实话:“程度从‘没有’排到‘特别’的话,你属于中等偏上。”
燕夜沉下脸,剜他一眼:“那你直说讨厌就是,何必拐弯抹角。”
即恒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只是眼神却格外认真:“哪有人会喜欢被一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口气教训,就算明知自己有错,被人指着鼻子看低的滋味也是不好受的。”他眨眨眼,意味深长地延伸道,“你对梨夜用尽了真心,却未必能换得她一丝理解,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燕夜怔愣了一下,神情变得复杂而落寞。她垂下视线,手指轻抚着清漆棺盖,轻轻地叹了口气:“梨夜她……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烛火跃动,即恒眉心轻蹙断然道:“难道你不是小姑娘?”
“我……”燕夜矢口出声,秀雅的容颜有些动容,“没人把我当小姑娘。”
她低声地说。
“那是因为你明明是个小姑娘,却偏爱做一些不是小姑娘该做的事。你让他们除了怕你,还能怎么样。”
燕夜握紧了棺沿,从未想过有人会当着她的面说,她所遭受的冷眼与厌弃,全与她自己脱不开干系。她开口想要反驳,却愕然发现竟找不出反驳的话来;沉下心来细细一想,似乎也不无道理。可若要她接受,又着实没有勇气去接受。
一时之间心乱如麻,诸般纷乱都在这沉默的夜色里,和跃动的烛火一起挣扎。满室的冰凉,不及心底的刺骨。燕夜轻抚着棺木边沿,一阵茫然若失。
这时烛火不安地耸动起来,一阵细密的机拓响动自门口传来。燕夜愕然一怔,此时已过子时,梨夜怎会还有心思来看她,莫非……她心底闪过一丝喜色,忙转过头,笑容却在看到披肩散发的梨夜后僵硬在脸上。
一柄沾血的长剑跃然入目,散发着幽冷的光芒,昏暗的烛光将残血映得愈发触目心惊。燕夜脸色苍白,目光凝住那柄长剑上,不安地转向梨夜喃喃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梨夜仿佛一具游魂转向她,空洞的眸子穿过暗影落在她脸上,透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姐姐……救救我……”
燕夜因这一句话而震住,十七年来从未被叫过一声姐姐,此刻听来自也没有欢喜可言,只觉得莫名发冷。梨夜口中在向她呼救,那柄带血的剑却兀自散发着森冷的寒光。
“梨夜,出了什么事?”燕夜只好柔声问道。不论何时何地,对梨夜她总是有极大的耐心的。
梨夜就知道她一定关心她,缓缓举起了手中剑柄,凝着她诚恳地说:“为了我,去死好不好……”
燕夜没有想到妹妹深夜来访竟是为了杀她,惊讶与愤怒都比不上满腹的悲伤,她深深望着梨夜,声音已有些颤抖:“三天……还剩三天,你都等不了?”
难道她真的被人讨厌到,连分秒都无法容忍?
梨夜目中泛起了一丝恨意,冷声笑道:“是啊,还有三天呢。这三天足够你杀我多少次了,我还要等下去吗?”
燕夜怔然:“你在说什么,我何时要杀你?”
“这里除了你我又没有外人,你还狡辩什么。”梨夜空洞的笑容里没有丝毫的温度,“那三人的尸体我特地吩咐挂在你能看到的地方,别告诉我,你没看见。”
燕夜脸色煞白,日暮时分南国所引发的骚动她自然看得清楚,她既愤怒于梨夜的残忍,可又深感不解。蓦地回想到即恒方才所说的话,莫非归根究底,竟又是因为自己?
“我只是……只是想让你明白,他们并不值得你爱,更不值得你糟践自己。”燕夜喃喃地道。
梨夜沉默了片刻,倏尔大笑起来,深眸里终于亮起了一丝光,却是憎恶的火光:“姐姐对我的私事一向都特别关心呢,关心到让我都觉得恶心。怎么?因为没有人爱你,所以看到那么多人爱着的我,让你倍感嫉妒和委屈了?”
她扭曲地笑起来,一字字刺在燕夜心上,毒过世间最剧的毒。
燕夜紧咬住唇,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她已不知此刻究竟是愤怒、伤心,还是懊恼,只得呢喃着说:“我并没有……那么想……”
“那你现在立刻自尽给我看,证明你的确如你所言,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梨夜咄咄逼道,“不然你就是虚伪!”
燕夜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来意已决,泫在眼角的那滴泪终于是落了下来。她透过模糊的视线凝住梨夜,扶在木沿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隐现青白之色,在暗光下轻轻地颤抖。
即恒早就醒了,因为他被强行装在一只小竹笼里挂在顶上,烛火昏暗,下面的人看不清头顶之物,可头顶上的人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底下。姐妹俩之间的争斗不是他该插手的事,何况他想插手也是有心无力。
他并不担心燕夜,这个甚至想要靠吸食.精血来续命的女子,应该是不会轻易地让自己死去的。可即恒的目光仍是紧紧地落在她身上,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和这满室晦暗的烛火一样明明灭灭。
梨夜凄凉地握紧了剑柄,痛苦地指责道:“你看,你不肯了。当初那么心甘情愿,赚了一身好名声,现在又想来反悔!……这根本就是你精心布下的苦肉计,你这个骗子,骗子!”
她痛声厉喝,目中闪过强烈的杀机。一片剑光在手腕翻转间寒光乱舞,毫不迟疑地向燕夜劈去。
燕夜匆忙矮身躲过,几缕削断的发丝赫然飘舞在空中。梨夜一击未得,剑刃砍入木沿之上,竟入木三分。她果真是存了杀她的心,不等梨夜反手抽回长剑,燕夜已自她身侧闪过,转到了她身后。
“梨夜你冷静一点。”
燕夜身无一物,甚至没有任何防身的物具,面对梨夜下手狠戾的剑势只能一味闪躲,颇为吃力。
轻薄的帷帘在梨夜疯狂的攻击下像雪花一样飞舞,梨夜疯了似的持剑砍杀,没有任何章法,也没有任何犹疑。她就像一只被逼入绝境,无路可逃只能奋力回击的困兽,一边砍一边流泪。泪水润湿了蜷曲的栗发,凌乱地贴在脸颊边,乱发之下一双褐瞳却亮得惊人:“难怪了,你都要死了还有力气勾引男人,又怎么舍得在他寻到门口的时候去死。原来这不过都是你的苦肉计!哈哈……男人就是容易被你这种表里不一的女人欺骗,看起来柔柔弱弱,实际比谁都要狠!”
燕夜仓皇地闪躲着,争乱中屋内箱翻柜倒,水坛呯然落地,瓷碎声划破空寂的夜,尖锐得直教人战栗。
梨夜大口大口喘息,她咬着牙揪住心口,强烈的痛苦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你为什么不能再让我一回?你为什么……总是要和我抢同一个男人?第二次……和我爱上同一个男人……”
幼年时,她们憧憬于同一个高大的身影,如今,又痴恋于同一个灿烂的笑颜。就好像从一出生起本该是同一个人,却被命运硬生生分成了两个。而冥冥之中命道相应,才会让她们之间总要拼个你死我活。
燕夜漠然看着她痛苦的模样,眼里渐渐升起了一丝怒火。她一直不曾反驳,此时终于忍无可忍道:“梨夜,你真的够了。我一直都在谦让你,从小到大什么都让给你,因为那些都是我欠你的……可翎凤不是,只有他不是,我也无需再让你!”
梨夜闻言咯咯笑起来,好像终于逼得燕夜松口承认般得意,扭曲地笑道:“你终于肯承认,你让给我的那些东西,对你来说根本无关紧要。而那些你真正在乎的东西,你从来就没有让过我……既然如此,那就不要说得那么好听!”
长剑赫然划出破空之声,燕夜本能地向后闪躲,倏然间她身体一顿,竟在刹那之际无法动弹。就那么一眨眼的凝顿,梨夜的剑刃就已划破了她的衣角。燕夜慌忙拉过帘幔挡住自己,帘幔却在剑光下顷刻化成了一片片的碎花。
她跌跌撞撞跌倒在棺木旁,惊恐地察觉身体竟开始不再受自己的控制。她的灵魂因为受损而勉强维系在躯体上,如今终于到了强弩之末。
剑尖已抵到燕夜眼前,梨夜的怒火业已到达顶峰,她睁圆的双眸之中甚至泛出了隐隐的血色,在昏暗的烛光下犹如泣血的罗刹:“死吧——你尽管恨我,我不想再输给你。”
燕夜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她凝着梨夜疯狂的脸,回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们逐渐分道扬镳,越走越远。那一年南国落下的雪,也像今日这般冷冽残酷。
她怆然道:“不论我怎样努力,父王都没有正眼看过我……在他的眼里,只有你才是他唯一的女儿。”
梨夜怔住,苍白的唇边牵起一抹冷笑,然而泪珠却如雨下。她举起长剑高高扬起,望着燕夜说:“可他也没有爱过我……我做不到恨他,就只有恨你了。”
纤柔的手腕似已用上了平生所有的力气,将内心极致的恨和怨都倾注其上。梨夜握紧了剑,凝着燕夜哀求的目光,狠心劈了下去。
“——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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